崔雋

在采訪的當天，劉慈欣的手機收到了一條新聞推送，“民營火箭公司翎客航天新一代可回收火箭懸停飛行試驗成功，這意味著國內(nèi)火箭回收技術領域立下了新的里程碑”。類似的科技新聞是劉慈欣每天主要瀏覽追蹤的內(nèi)容，對他來說非常重要。

在遼闊磅礴的星辰宇宙之下，人類的高新技術突破才是未來所在。劉慈欣留意著這一切，也思考著人類文明的未來走向。

記者：您在2002年發(fā)表的小說《天使時代》中描寫了一個靠吃草就可以活下來的基因編輯嬰兒。您如何看待現(xiàn)實中發(fā)生的基因編輯嬰兒事件？

劉慈欣：這個事件我肯定是持反對態(tài)度。我的反對不是說基因編輯技術有什么不好，而是把不成熟的技術用到人類身上，可能會產(chǎn)生意料不到的后果。但是從長遠來看，30年或者50年后，對人類進行基因編輯可能會變?yōu)槌墒斓募夹g。我有生之年不一定能遇上，但現(xiàn)在的“90后”“00后”，有很大的幾率會遇到基因編輯技術成熟的那一天，這是他們很幸運的一件事。

記者：您關注過圍繞基因編輯技術展開的倫理爭議嗎？

劉慈欣：當人類真正有生存需要的時候，會把倫理放到生存之后。我們設想下，如果基因編輯可以把人的壽命延長兩倍或者把人的智力提高兩倍，這個時候我可能會說：你給我做吧，我接受，只要沒有后遺癥就行。

道德倫理是人們?yōu)榱四撤N方便而建立的一種規(guī)則這種規(guī)則并非永恒不變，而是永恒變化。50年后如果技術完全成熟了，相應的倫理觀也就發(fā)展了。

記者：您說過一生從未懷疑過科學，但是對科技內(nèi)向的發(fā)展感到焦慮？

劉慈欣：倒也不是焦慮，只是說這個時代發(fā)展的大趨勢和我想象中的方向有些不一樣。我想象中人類是盡可能關注于外部空間，但現(xiàn)在整個人類社會呈現(xiàn)出一種向內(nèi)發(fā)展的趨勢。當然是好是壞，我也沒有辦法評價，這確實是一個很復雜的問題。

記者：您說過世界各國對于和外星人接觸應該有一套預案，但這個想法提出后反響平淡，其中的嚴肅性是不是被忽略了？

劉慈欣：是的。這和科幻無關，這是很現(xiàn)實、很重要的事情。這件事有可能明天發(fā)生，也可能一萬年都不發(fā)生。可是各個大國，還有國際社會的組織機構，目前什么預案和研究都沒有，我覺得很不可思議。

現(xiàn)在最大的誤解是，一說到外星人星際航行，大家認為這一定是外星球上的政府行為，實際上根本不是那樣——外星人來地球可能只是星期天的一次遠足而已，來太陽系野餐一下，喝一瓶酒，隨手把酒瓶一扔，也許就把地球砸碎了。蘇聯(lián)有一部科幻小說叫《路邊野餐》，講的就是這樣一件事?；蛘咭粋€外星熊孩子，開著一輛破飛船逃學出來，可能他動一下手指頭，我們整個世界就毀滅了。

外星人如果能夠跨越至少四光年來到地球，他們的技術能力是人類沒法想象的。他們與我們之間的差別，可能比我們與螞蟻的差別還大。如何接觸和交流，這么大的事情居然沒人考慮。當然，人類要考慮的事可能太多了吧。

記者：過去一年里人類技術領域的哪些突破讓您印象深刻？

劉慈欣：我一直在關注馬斯克，關注大功率火箭和可回收火箭。馬斯克代表著航天民營化的方向，你可以把他看作航天界的比爾·蓋茨，實際上他的影響可能要更大。除此之外，我也關注外太空探索的進展，比如“新地平線”號探測器飛越冥王星，還有引力波探測。這些消息對我都很重要。

記者：過去一年里有沒有哪個瞬間讓您覺得很科幻？

劉慈欣：不用瞬間，我們整個時代就是一部正在發(fā)展的科幻小說。技術滲透到我們生活的方方面面，世界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大學的時候見到計算機感覺神奇甚至神圣，現(xiàn)在計算機到處都是，毫無新奇之處。當下的生活跟30年前簡直是兩個世界，這本身就很科幻。

記者：從2015年《三體》獲獎至今，它的熱度仍在延續(xù)，很多人包括您自己也說，這份熱度的爆發(fā)有一定偶然性。現(xiàn)在回頭看，科幻熱的出現(xiàn)是否與中國現(xiàn)代化的進程密切相關？

劉慈欣：首先說到偶然性，更準確地說是機遇，機遇的出現(xiàn)確實有它的必然性。中國快速的現(xiàn)代化發(fā)展本身就給科幻文學提供了一個很肥沃的土壤，給它的發(fā)展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機會，但是這種機會最后落到誰身上，落到哪本書上，這是個偶然。一個國家處于快速上升期，出現(xiàn)對科幻的關注，包括對科幻文學和電影的關注，是必然。就像上世紀30年代到60年代，是美國快速的上升期，也正好契合了美國科幻黃金時代。

記者：韓松曾經(jīng)說，科幻作家很難樂觀地認為技術變革和民主改良能夠帶來一個公平正義的社會，您同意這個觀點嗎？

劉慈欣：我對未來還是樂觀的，這是一個謹慎的理智的樂觀。我認為只要科學技術在不斷地發(fā)展，人類最終會建立一個很光明的未來。我的這種技術樂觀主義在哲學上講肯定是有缺陷的，不過作為一個科幻作家，我的這種信念很難改變。

（摘自《環(huán)球人物》2019年第4期。作者為該刊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