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潤
皎皎結婚的時候,我是伴娘,在婚禮現(xiàn)場以哭倒雷峰塔的氣勢名震朋友圈。新娘和伴娘都是一副哭到停不下來的狀態(tài),新郎在一旁安慰新娘。新娘爸爸挺直脊背站在那里,臉上的表情帶著莊嚴的使命感,只是眼圈一直紅紅的,強忍著淚意,好像故意端著父親的架子。
皎皎爸爸上臺致辭的時候,僅僅對新郎說了一句話:“你得讓我閨女幸福一輩子?!闭f完這句,他就哽咽了。上臺的時候拿著的長長講稿完全派不上用場,皎皎說她爸爸為了準備婚禮的致辭,已經(jīng)反復琢磨修改了好多天。她以為會在這天伴隨著背景樂《Daddy’s Girl》,聽到來自父親的情真意切的宣言??蓻]想到只這一句,她就繃不住了,連帶著本來試圖給她遞紙巾的我也難受了。皎皎看著爸爸,不停地流淚。她太明白爸爸的那句話有多不舍。哪怕在這之前,她困在愛情和親情的拉鋸戰(zhàn)里,也曾反感過爸爸對她的約束。
皎皎姓何,出生在一個月白如水的夜里。于是,皎皎爸爸就取了“明月何皎皎”之意,希望她一生皎潔明亮。
皎皎大學畢業(yè)之前的人生,一直是和名字契合的。她性子敞亮明快,笑起來眉眼彎彎,言語間能翻騰起溪流潺潺,這樣的女孩子不缺朋友不缺愛。皎皎爸爸也樂意看著閨女像個活力閃閃的太陽,一路橫沖直撞往前走,逮誰就帶給誰歡樂。他最常對皎皎說的一句話是:沒事,老爸在。
為了將“老爸在”這一宣言貫徹到底,皎皎爸爸又像長輩又像朋友,偶爾還要擔綱男朋友。我們剛剛出校門的時候,窮到勉強能維持溫飽,又帶著硬脾氣,覺得畢業(yè)了再向父母伸手過于可恥。每個月月底的時候,我們倆就擠在出租屋里掰著指頭算賬,到底錢都花到了哪兒?算來算去也無解。反正誰都知道錢還有一個小名叫“不經(jīng)花”。
可不管怎么沒錢,皎皎穿的衣服、背的包包還是時常更新。我問起來,她總是搖搖頭:“我爸給寄來的,每次都這樣,說了不用,還非要買?!?/p>
皎皎不知道的是,何叔叔給寄的可不只是衣服和包包。他還偷偷打過電話給我,要求每個月固定打一筆錢到我的銀行卡上,讓我謊稱賺到了一大筆稿費,補貼皎皎和我的生活。我第一反應就是拒絕,可聽到皎皎爸爸用鄭重的語氣說著“拜托”的時候,還是為難了。
就是這樣被爸爸認真寵著的皎皎,戀愛的時候,恨不得把這些年享受的所有寵愛,都嫁接給對方。
皎皎爸爸堅決不同意他們在一起。那個男人也是在這個城市漂泊的上班族,物質條件不夠充裕,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安得了一個家。最重要的是,皎皎爸爸覺得對方?jīng)]有那么愛皎皎。
他不指望女兒富貴榮華,只盼著有個男人從他手里接過皎皎的手時,可以許皎皎一生喜樂。可他卻忘了,女兒哪怕遇到再好的戀人,也很難比得過父親給予的愛意。
哪怕皎皎爸爸一生從事教育行業(yè),深知讓孩子自主的重要性,也懂得越是反對越會適得其反的道理,在面對女兒的問題時,他也只能做個不冷靜的父親。他甚至要求皎皎回老家工作,他來安排。皎皎崩潰了,在她的人生中,爸爸永遠都是站在支持者的位置,她走的每一步路,爸爸可能會偷偷幫她掃清障礙,但絕對不會干涉她的決定。她不明白,爸爸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轉變。
皎皎不知道的是,爸爸已經(jīng)背著她打聽過那個男人,他那厚厚的一摞情史,可以拿來建座紙上博物館了,可皎皎爸爸又不忍心告訴她,她初戀就遇上了渣男。皎皎是他心里柔軟的陽春白雪,他怕賭上女兒任何微小的幸福。
皎皎就那樣陷在和爸爸的對抗賽里,日日唉聲嘆氣,嘮叨自己爸爸嫌貧愛富。她一直以為爸爸不接受她的戀人是因為對方物質條件不好。當然,皎皎爸爸也是這么告訴她的。直到那個男人被她抓了現(xiàn)行。
皎皎分手了,沒哭沒鬧,在家里昏睡了兩天。醒來的時候給爸爸打電話,她說:“老何,你相信我,我長大了?!币痪湓捳f得父女二人都沉默了。
次日,皎皎爸爸送來了一大堆吃的,還給她買了兩個包包。他對皎皎說:“閨女,人家不都說‘包治百病’嗎?爸爸不懂牌子,你看看喜不喜歡?!?/p>
皎皎后來跟我提起過這件事,她問我:“你懂得我那時候的感覺嗎?”感動、心酸、心疼……
皎皎還是要嫁人了。這次她選擇的對象依舊沒有那么充裕的物質條件。只不過這個男人,疼她護她,勉強可以同皎皎爸相提并論。
皎皎沒想到,這一次爸爸那么利索地就同意了。
她恨不得立馬結婚,可對方又擰巴上了,他不想讓皎皎吃苦,希望事業(yè)發(fā)展好點,最起碼買得起房子再迎娶皎皎。
皎皎不樂意了。她愁眉不展,謀劃著先去領結婚證,以后再補辦婚禮。
“沒辦法呀,我現(xiàn)在就是想嫁給他呀。”她把書蓋在眼睛上咕噥著,讓我忍不住想起這些年來,我們經(jīng)歷過很多次重壓,而她始終都是這個樣子,在最艱難的時候都帶著少女的明媚感。她對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沒關系啊,會好的”。
我想,皎皎這樣的性格,多多少少都源自她爸爸這么多年不遺余力投入的愛吧。
據(jù)說收獲過很多愛的人,也會愿意給旁人很多很多愛。
房子的問題最后還是解決了,皎皎爸爸拿出來畢生存款買了套房,把鑰匙拿給皎皎的時候,皎皎哭得聲嘶力竭,怎么都不接。
她再怎么天真,都沒辦法心安理得接受這重到無法掂量的愛。
皎皎爸爸沒辦法,只好低聲安慰:“算爸爸借給你的錢,以后再還我,好不好?”
皎皎抱著爸爸的胳膊哭,一直一直哭,就像小時候那樣,遇到天大的問題,哭醒了,爸爸就會給解決了。
婚禮結束后,新娘新郎都去了新房。我去酒店幫皎皎取擱在那里的手包,看到皎皎爸爸坐在一樓大廳,垂著頭。
我過去叫了聲:“何叔叔?!?/p>
他抬起頭,像喃喃自語,又像問詢:“皎皎會幸福吧?”
我使勁點點頭,又怕他看不到,用力地答了句:“會!”
我扶他起來,想送他回去,他才發(fā)現(xiàn)腿麻了,沉沉地說了句:“這孩子從小沒媽,這么重要的場合,都沒有媽媽可以見證。”
他背過身去,不再說話。對待閨女,大概所有的老爸只學會了柔軟和給予吧。
皎皎不知道的是,爸爸還把老家的房子賣了,置換成一套很小的房子,才在這座城市付全款為她買的房。他甚至,不想讓女兒承擔還房貸的壓力。
“沒事,老爸在?!崩习忠惠呑佣荚谡f這句話,讓我們誤以為老爸無所不能??衫习职?,只是偷偷地躲在你看不見的地方,做著你不知道的事兒。
他假扮超人久了,就真的以為自己是超人。
可是超人又怎么會躲起來流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