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淑敏
我在街上閑逛,爸爸媽媽不再提讓我掙錢的事。他們已經(jīng)忘了,但我沒有忘。我一定要用這件事證明我是一個真正的漸漸長大的男孩。
我看到兩個小姑娘在炸油餅。她倆一個人搟,一個人炸,配合得十分默契。餅里有蔥花的香味,很多人排著隊買,生意很紅火。我呆呆地看著她們,問:“你們需不需要人幫忙?”
其中高個的女孩用濃重的外地口音說:“要嘍。你沒看到我們多忙,過些日子她還要回家耍,就剩我一個人跑單幫,哪里忙得過來!”
我說:“那我來給你們幫忙吧,我只要很少的工錢。”
高個女孩說:“就你這個樣子,還能炸油餅啊?不要讓油把你炸了。你莫要拿我們開心啊,有心幫忙就買一個我們的油餅好了?!?/p>
無論我再說什么好話,她們就是不相信。
有什么辦法?我只好踢著石子往前走。
看到一些年輕人在搬水泥預(yù)制板。他們嗨喲嗨喲地喊著號子,像只巨大的蜈蚣,在滾熱的馬路上緩緩蠕動。
趁他們休息的時候,我走過去說:“這工地上有沒有輕一點兒的活,我愿意來工作?!?/p>
工人們蹲坐在地上,沉默地看著我,好像沒有聽懂我的話。
我又重復(fù)了一遍。一個老工人抹著滿臉的汗水對我說:“這里沒有輕的活,你的身子骨還沒長結(jié)實,是干不了這里的活的。你為什么小小年紀(jì)就要出來掙錢呢?回家去吧,要是跟家里鬧了脾氣,認(rèn)個錯就是了,別那么犟。”
老人家真是個好人,可我的心事他怎么能猜透?!
我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啊走。原來覺得城市很大很大,掙錢的門路很多很多,輪到自己親自實踐,才知道謀生是這么不容易。
“嘿,小伙子,你溜達(dá)什么呢?從早上我就看到你繞著這兒轉(zhuǎn),現(xiàn)在都下午了,你還不回家?是不是有什么想不開的事???”一個搭著涼篷賣書報的老爺爺對我說。他一定是把我當(dāng)成不良少年了。
他的花白眉毛很讓人信任,我就把自己掙不到錢的苦惱跟他說了。
“哦,是這樣?!彼粲兴?。
“我有一個主意,不知你愿意不愿意干?!彼烈髁艘粫赫f。
我說:“您快說。”
他說:“你會唱聶耳的那支賣報歌嗎?”
我說:“不就是啦啦啦啦啦啦,我是賣報的小行家……”
他說:“對嘍。如果你愿意賣報,我可以替你把晚報批發(fā)來。賣一張你可以賺五分錢。積少成多,這就是你的勞動所得了啊?!?/p>
我說:“好啊好啊。我以后就當(dāng)一個賣報的小行家。”
老爺爺說:“那好吧。你先交我定金吧?!?/p>
我一愣說:“什么叫定金???”
老爺爺說:“你要多少晚報,我得提前一天到郵局登記。訂多少第二天就取多少,不許反悔。訂報的時候就得交錢,這就是定金。一份晚報兩毛五,你要多少份,錢自己算?!?/p>
我想了想說:“我要一百份吧?!?/p>
老爺爺咕嚕一句:“心還挺貪。好吧,給我二十五塊錢,明天下午三點到我這里拿報紙。不過可有一條,你不許在我這周圍賣報。”
我說:“為什么呢?”
老爺爺生起氣來:“你這個孩子看起來挺機(jī)靈的,怎么連這點道理都不懂?我這么大年紀(jì)了,腿腳也不利落,沒法挪窩。我也賣晚報,你要是在我這近旁賣,我的報紙不就賣不出去了?你跑遠(yuǎn)點,那邊大橋底下就是個好地方。騎車的人到了那兒都習(xí)慣捏閘,你就揀那邪乎的消息多吼它兩嗓子,不愁沒人下車買報?!?/p>
我看著爺爺花白的眉毛,覺得他又精明又可親。
我從壓歲錢里取出二十五塊錢交給了老爺爺。那天晚上我拼命壓抑著自己說真話的渴望,竭力裝作若無其事。我打算給爸媽一個意外的驚喜。
第二天下午,陰云密布。我給家里留了一個紙條,說我到九歌家去了,要他們別等我,夾著雨衣就跑出了門。
今天不會再撿到錢了,我的眼睛再不會朝地上看,而是一直看著前方。
沒想到老爺爺遲疑著不把報紙給我。“孩子,今天天氣不好……”
“天氣不好和報紙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大惑不解。
“傻小子,天氣不好,買報紙的人就少多了。你應(yīng)該看了天氣預(yù)報再下定金的,昨天我一看大太陽,就把這事給疏忽了,你說訂一百份,我也沒攔著你。我看你今天是賣不出那么多份了。這樣吧,我只給你五十份,剩下的我來賣……”老爺爺長長的眉毛隨著他的話,微微顫抖。
我的心一下子熱乎乎的,一把搶過報紙,說:“老爺爺,您就放心吧,我一定會把報紙賣出去的。”
天空已經(jīng)有大而稀疏的雨滴砸下來,把包在最外面的報紙滴出一個個深褐色的橢圓形水跡。我趕忙用雨衣裹著晚報,抱著它們往橋底下跑,好像抱著我的小弟弟。
立交橋底下真是個好地方,風(fēng)吹不著,雨打不著。騎車的人們一到橋下,不由自主地放慢了速度,的確是個兜售報紙的好地方。
下班的人流涌了過來,有幾次我居然被包圍了。
“喂,小孩兒,你倒是快點找錢啊,我都等了半天了!”
我忙得一塌糊涂,但總算把大約一半的報紙賣出去了。不知何時,夜幕已經(jīng)悄然降臨,密密的雨簾已經(jīng)變成青黑色,均勻細(xì)密地抖動著,撞擊到水泥路面,反彈起灰白的霧煙。
一輛鐵灰色的奔馳車疾馳而過,濺起的水花打濕了我的褲腳。
雨很大,立交橋地勢低洼,水浪滔滔地匯集而來,我的四周幾乎成了一個小湖泊。再在橋下等,希望渺茫。天越來越黑,買報的人越來越少。我要到一個資源更豐富的地方去。
到哪里去呢?
我思索了一下——到火車站去!那里什么時候都是人聲鼎沸燈火輝煌的。
我把剩下的報紙夾在腋窩下,穿上雨衣。換了兩次車,到了火車站。大廳里好暖和呀!混合著煙氣的空氣雖然有些污濁,但仍給人一種親切的感覺。
“賣報啦!賣報啦!”我鼓足勁喊了起來。
還真有幾個人放下沉甸甸的行李卷,說:“買張報,留著在車上慢慢看,也好解個悶兒?!?/p>
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賣東西這個事,只要有一個人買,就會有人好奇地圍上來。難怪那些不法商販要雇“托兒”呢,這能使買賣興盛。
我忙著收錢、遞報,心里喜滋滋的,照這個速度賣下去,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得勝歸朝了。
“誰讓你在這里賣報的?”忽然一個炸雷似的聲音在我的耳邊響起。我抬頭一看,是一個滿臉絡(luò)腮胡子的漢子。
我說:“我讓我在這里賣報。”
他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說:“你一說話,我就知道你是個雛兒,不懂得規(guī)矩。這地方是誰想來賣報就能來賣的嗎?這是風(fēng)水寶地。你拜碼頭了嗎?”
我說:“這里是火車站,怎么會有碼頭?只有港口才會有碼頭啊。”
絡(luò)腮胡子說:“別的我也不跟你多說了,快走吧。記住,每個賣報的人都有他自己的勢力范圍,走晚了就會有人對你不客氣了?!?/p>
我不明白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反正這里是不能賣下去了,只好戀戀不舍地離開了火車站。
剩余的報紙還有三十多份。夜晚已經(jīng)讓吃飽的人們都躲在溫暖的家里看電視了,還有多少人會等著買我的報紙呢?
但是我必須把剩下的報紙賣出去。要不然我不但沒有掙到一分錢,連老本都搭進(jìn)去了。
這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的恥辱。
再到哪里去賣報?
對了,地鐵就是溫暖而明亮的地方。我立刻飛快地鉆入地鐵。它是明亮的,但有一種遲鈍悶熱的感覺。
已經(jīng)過了上下班的高峰時期,車廂里顯得空空蕩蕩,有的人瞇著眼,有的人已昏然入睡,身子隨著車廂的擺動微微搖晃。
我走到一個小伙子跟前說:“波黑的局勢又吃緊了,新死了兩個記者。”
他什么話也沒說,立即掏出錢包。
我走到一個老人身旁,挺神秘地對他說:“報上登著120歲長壽老人的養(yǎng)生秘訣?!?/p>
老人接過我的報紙說:“小家伙,活那么長有什么好的?地鐵是不許賣報的。你千萬小心,別叫人逮著。”
我感激地沖他一眨眼睛,后面的賣報過程中我有一種做賊般的感覺。隨著時間的推移,買報的人越來越少了。到了最后二十份報紙的時候,我簡直就要絕望了。
我疲憊地靠著地鐵站的大理石柱子,金戈,你一定要再堅持一下。我狠狠地對自己說。
走過來一個年輕的女孩,對我說:“你還有多少張報?”
我說:“多著呢。你問這個干什么?”
她說:“這是今天晚上最晚的晚報了,我都買了。”
我壓抑著狂喜問:“你買這么多的報紙干什么用呢?”
她莞爾一笑說:“這上面有我的文章,所以我要多買些啊?!?/p>
沒想到縈繞我這么長時間的難題,這么容易地就解決了。我一邊收她的錢,和她交接報紙,一邊真心實意地說:“你真不簡單。能告訴我哪篇文章是你寫的嗎?”
這本來是一個正常而充滿善意的問題,沒想到女孩突然變了臉,說:“你這個人怎么這么愛刨根問底呢?”
她搖晃著馬尾巴辮,不耐煩地走了,留給我一個背影。也許怪我太多嘴多舌了。不管怎么說,我用自己的力量把整整一百份報紙都賣出去了。在這樣惡劣的天氣里,首戰(zhàn)告捷,真是一個小小的奇跡呢!
我這才想起爸媽,他們在家里一定等焦急了。我急急地向地鐵站口跑去。
我看到那個女孩正把剛從我這里買到的報紙和找回的零錢,交給一對中年夫婦。
當(dāng)他們把一切都處理妥帖了以后,才發(fā)現(xiàn)我就站在他們面前。
他們是我的爸爸媽媽。
我說:“你們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媽媽說:“九歌的父親下班的時候,坐在車?yán)锟吹侥阍跇蚨聪沦u報。九歌到家里來找你,沒想到你還沒有回來。我們是隨便到外面逛逛的……”
我垂頭喪氣地說:“爸爸媽媽,假如不算你們的錢,今天我還是一分錢也沒有掙到?!?/p>
爸爸撫摸著我的頭說:“金戈,為什么不算我們呢?我們是你最后的顧客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