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鶴醒
每個人都有段青春里的隱秘故事。皸們在威長里獲得的所有真知灼見,都是在各種貌似不可告人的禁忌和秘密里無師自通。
一
但凡出遠門,在現(xiàn)有的交通方式中,坐火車算得上最為實惠的選擇了。四通八達的鐵路網(wǎng),幾乎能讓你去往國內的任何城市。
小時候,對于火車我是又愛又怕的。我總覺得它能用盡量少的費用帶給我盡量久的旅途,可以盡情釋放那種“在路上”的文藝情懷。但不能忽略的是,它也意味著要同時面對渾濁的空氣、紊亂的內分泌和談不上隱私保護的尷尬境地。
大二那年,我愛上了學校餐廳的牛肉面,為此翹掉半個學期的“公關社交與禮儀”課,以便能在大隊人馬擁入前悠閑地享用屬于自己的那份美味。然而,“飯搭子”室友的一句“為何不去蘭州嘗嘗最正宗的牛肉面”終于點醒了我,于是倆人簡單收拾了背包,“安排”好翹課后的相關事宜后,便興致勃勃地跨越大半個城市奔向火車站。
那個年代還沒有網(wǎng)絡購票,這給臨時起意的出行增添了幾分不確定的意味。跟著長長的隊伍往前挪動,直到售票員對我問出的目的地回答一聲“有票”,心才能真正放下來。對于當時擁有大把空閑的我來說,緊張之余感受最多的,則是一種浪漫的命中注定。
感慨的何止歲月情長,年少時不知疲憊的精力更是令人懷念:我和室友買到了當晚11點多開往蘭州的硬座車票,整夜蜷在擁擠的椅子上,心里暗暗祈禱黎明盡快到來。
伴隨著晨光,我們踏上金城大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售票廳排隊買返程票。為了省錢,我們決定當晚返回學校,也就是說,“牛肉面之旅”只有短短的一個白天。不知疲倦的倆人先去飽餐了一頓“肉蛋雙飛”的“豪華版”牛肉面,然后打著飽嗝逛蘭大,看了五泉山上的隕石,追了松鼠,又專程去甘肅省博物館瞻仰了“馬踏飛燕”,最后奔向黃河邊的“黃河母親”雕塑。我走在中山橋上望向白塔山公園,覺得這座西北城市最大的魅力,一定就是從早上那頓美味的牛肉面開始的吧。
6月的蘭州,夜幕降臨后依然需要穿上長袖外套,我和室友在候車廳緊緊依偎在一起,等待那趟把我們拉回現(xiàn)實的列車。又是一夜無眠,輾轉到了學校立刻換上衣服彩排,兩晚都沒怎么休息的我還要參加拉丁舞比賽,最后竟然還得了獎。
年輕真好??!
20出頭的年紀,可以為了熱愛的事物不顧辛苦與委屈。“牛肉面之旅”像是為我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從此我立志要用有限的金錢和時間,走遍祖國的大江南北。
二
大學時期,也是我真正“認識和探索世界”的起點。
曾經(jīng)拉著閨密去重慶見網(wǎng)友,綠皮車硬座只需53塊,外加一個漫長、逼仄的不眠夜,就能抵達600多公里外、屬于南方的異鄉(xiāng),怎么看都覺得無比劃算;心血來潮去十堰爬武當山,乘坐過唯一一次的雙層火車,后來在其他地方再也沒有遇到過;臨時起意去天水麥積山石窟,和閨密半夜兩點下火車,住在30塊一晚的臟兮兮的旅店里,只能抱在一起和衣而睡;去北京郊外看薰衣草,也是我出行史上的“滑鐵盧”:淋著瓢潑大雨堵在東五環(huán)外,毫無懸念地誤了去太原的火車,在那個沒有手機支付的年代,最終趕到北京西站的我,掏光身上所有零錢總算湊夠了一張站票……
后來我在日記中專門寫過關于坐火車的橋段:“一個人晃晃悠悠穿過凌晨的車廂,穿越充斥著鼾聲和囈語的漫漫長夜。拉開窗簾隱約看到飛逝的風景,偶爾閃過夾雜著地名的廣告牌,讓人感慨身處的并不是一列火車,而是流淌的祖國……”
飛馳在閃閃發(fā)光的鐵道上,邊疆千年不化的雪山、夕陽下草長鶯飛的江南、油菜花盛放的川西平原……難以用畫筆描摹的風光都盡收眼底。而車廂內濃烈卻真實的人間氣息,比窗外的世界更加具體:經(jīng)久不散的泡面味道,天南海北的吹牛和嘮嗑,啤酒瓜子火腿腸,“斗地主”時的叫嚷和嬰孩的啼哭……
有時挑了淡季出行,空蕩蕩的車廂里少了嘈雜的吵鬧,可以獨占整排座位,用大把的時間戴著耳機聽歌,偶爾將一閃而過的靈感和心情涂鴉在日記本上……這時我會覺得自己即將抵達的不是一個確定的地點,而是最為向往的瑰麗遠方。
三
倘若遠方有心上人,旅途就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意義。
曾經(jīng)擁有一段異地單戀經(jīng)歷的我,為了見他一面,獨自跨越2000公里的距離,從西北到東北,從內陸到沿海,需要轉兩次火車、三次汽車……累到趴在火車的小桌板上睡著,到站后又被刺骨的寒風吹得淚眼婆娑,好不容易見到他,卻只得到一句“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你”……如果時光有記憶,我想,能搜到的關鍵詞都是唯唯諾諾和分文不值的“初心”吧。
好在對方也知我跋涉不易,勉為其難答應翌日帶我去周邊逛逛。我永遠忘不了那趟短暫的“微旅行”:從他念大學的縣城到鄰市,有幾乎不間斷的“公交化”火車車次,又因為不是旺季,甚至沒有嚴格的檢票程序,車廂里零星散落著乘客與無所事事的列車員。我和他相對而坐,望著車窗外廣袤無際的東北平原,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些不痛不癢的話題——眼前的風景太單調,甚至會讓人產(chǎn)生萬物靜止的錯覺。短短一個鐘頭的車程,我多希望前路永不止息,時間就此定格。
3天后我要返程,因為需要到另一個偏僻的車站乘車,他陪我倒了好幾趟公交車,時間緊迫,倆人都沒顧上吃晚飯。好不容易趕上最后一輛公交車,氣喘吁吁上去坐定,我暗自忽略了肚子的饑餓——看表,忍忍吧,我對自己說。
就在我決定抗住空虛的胃的無盡呻吟時,他突然站起身,問一旁的售票員還有多久發(fā)車,得到“大概5分鐘”的答復后,他拋下一句“我去買個東西,馬上回來”,就向車門跑去。
看見他往車外沖,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想法,于是忙不迭喊道:“別去了!來不及!”可是話音未落,他已跑出好遠,我只得膽戰(zhàn)心驚地注視著他的身影飛快越過偌大的站前廣場、穿過車水馬龍的大街,最終消失在無盡的夜色里。
幾分鐘后,心一直懸著的我總算又看見了飛奔的他。當我坐在車窗邊安靜地看著他提了一大兜東西在車流中穿梭,然后又迅速沖過廣場直至回到我們的車前,那數(shù)秒鐘的畫面,于我而言仿佛是一場無聲的電影,背景是周遭紛雜的一切,唯有他是鮮活的主角。
當他將那兜食品遞給我時,我看著里面各種各樣的面包、方便面、飲料……突然說不出話來。一旁是他上氣不接下氣的聲音:“我給你買了金磚面包,你嘗嘗,是這邊的特產(chǎn)!”
許久,我抬起頭,表情僵硬地對他說:“謝謝你……”
他擺擺手一笑而過。他一定沒有聽出我聲音里的哽咽吧。
時過境遷,斯人已化作青春記憶中的故事,曾經(jīng)傻里傻氣的執(zhí)著腐爛成心底的柔軟。偶爾翻到當時的車票、門票、照片,眼前會浮現(xiàn)出20歲的自己——素面朝天、不修邊幅,背著大大的雙肩包、裹著厚厚的圍巾就去了遙遠的東北小城……
但小城的破1日火車站應該還記得,多年前那個刮著北風的夜,落拓的男孩曾給予一個灰頭土臉的女孩沉默的送別,沒有戀戀不舍,也沒有把酒話離愁,臆想的眼淚和擁抱也并不存在。生活沒有那么多戲劇感,有的只是一句輕輕的“你走吧”,以及列車制動的那一秒,清晰地聽見自己心碎的聲音。
四
綠皮普快列車越來越少,被空調特快逐一取代;動車和高鐵的出現(xiàn),更是將乘火車這件事從“窮酸文藝范兒”提高到了“高端快捷范兒”——火車終究沒有忘記它的本職,依然是交通工具而已。
而我再也沒有大二那年的激情,能夠坐一晚上的硬座,只為了去吃一碗正宗的牛肉面了。哪怕現(xiàn)在從我的城市去往蘭州的動車只需3小時,我首先考慮的卻是自己的腰肌勞損無法久坐,而非當初那種即刻啟程的浪漫情懷。
同樣的,也沒有第二個遠方的牽掛,值得我不顧一切地奔赴。如今談戀愛,別說相隔干山萬水,就是同一座城市的兩端,都能找出一萬個理由推遲見面。微信表情代替了雙手的溫度,在屏幕上發(fā)送兩個“擁抱”的表情,權當約會。
這個時代,什么都快。都在忙著追趕、超越,漸行漸遠的,是屬于記憶深處的懷1日儀式感。
圖/劉擦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