鑼鼓喇叭和百支炮仗的喧天聲響里,我們都跑出去看新娘子。
一年里,總有幾回這樣的熱鬧,或是送嫁,或是迎親。鄉(xiāng)村生活的簡樸尋常更襯出這一時刻的花團(tuán)錦簇,喜氣洋洋。走在最前頭的兩面彩旗,擎旗的總是從新郎族親里挑出的兩個小囡。緊隨其后的鼓樂隊,由一架二人抬的大鼓導(dǎo)引在前,鼓聲一起,喇叭、嗩吶、鈸鐃盤镲先后跟上,奏的是鄉(xiāng)下人人哼得的舊秧歌調(diào):索拉索拉多拉多,索多拉索米來米……
來迎親的新郎倌,春風(fēng)滿面地走過擠擠挨挨、推來搡去的觀禮人群,卻教憑空落下的一根竹竿,將他和迎親的長隊攔在巷口。鼓樂不慌不忙地繼續(xù)。新郎掏出早備好的雙喜香煙,一支一支朝群首的男人們恭敬遞過去。他身后的從者,也即伶俐地打開手中的喜袋,朝著女人和小孩們?nèi)龀鋈ゴ蟀训奶枪?。一頓滿意的哄搶過后,竿子悄然撤去,鼓樂繼續(xù)前行。
我們也緊跟上去,為的自然是去看新娘子。此刻,她早已盤好頭,勻好臉,披好金絲繡鳳的紅錦嫁衣,在樓屋上等著迎親。鼓樂在樓下響了一遍,又響一遍,直到吉時的那一刻,她在一眾女眷的簇?fù)硐?,方才慢慢地走下樓來。這個新娘子,過去我們在村子里大多也照過面的。但此刻她走出來,唇頰明麗,裙裾窸窣,項頸上墜一個黃澄澄的大金鎖,全然是個新人。
新娘由下樓到上轎,須經(jīng)許多煩瑣的禮儀。這在我們看來雖無甚趣味,其肅然莊重和不同尋常,卻也聊補觀禮間隙的娛樂。為了多看一眼新娘子,我們從屋外人群里拼命往前擠,好不容易伸出腦袋,卻被大人趕了回來。原來禮儀結(jié)束,新娘子要邁步出門了。只聽鞭炮噼啪急響,鼓樂聲大震,迎親的隊列將新娘護(hù)在中心,開始緩緩回路。紅錦的嫁衣在隊列里顯得那樣醒目,圍觀的人群也益發(fā)堵得密實如墻。我多想擠到前頭去看個盡興,卻被夾帶在密實的人墻間,難以自由移動。扒著人縫,時有時無地,瞧見那一團(tuán)紅錦走上了迎親的大船,繼而隱沒在船艙?;榇珊硬航饫|行遠(yuǎn),鼓樂的鏗鏘也漸顯飄緲。
很長時間里,我還望得見船頭飄著的兩面彩旗,心里說不出有多羨慕那兩個擎旗子的小囡。這樣一件大人們的盛事里,她們居然能夠堂皇皇地引著婚嫁的隊伍,一路行走,不像我們,連看一眼新娘子都得費上老大的勁兒。我也想當(dāng)一回這樣的旗手??上业母改竷勺宥既硕伪?,近親的男丁,或是早已成婚,或是尚未成年。身邊交游的一二伙伴,家大族大的,甚至已擎過幾輪彩旗。每看她們大大咧咧地由婚禮上執(zhí)旗歸來,我嘴上不說,心下卻是艷羨極了。
有一天傍晚,放學(xué)回家,忽然得到消息,爸爸舅族的一個表兄弟,正月里結(jié)婚,因缺一個擎彩旗的小囡,便想到了我。媽媽已經(jīng)應(yīng)承下來。這個消息來得突然,可把我高興壞了。從那一天起就盼著,到了寒假,過了新年,好不容易熬到初七八上,終于等來了迎親的正日子。那一天,我穿起新衣,同著表叔家另一個小姑娘,神神氣氣地執(zhí)起彩旗,引著迎親的鼓樂隊行走。行過水路,下了婚船,紅炮仗一掛掛劈啪放過去。我們瞇起眼,從揚著的硝煙和碎屑里走過,努力走得沉穩(wěn)而端正。眼看到了新娘家,一大群看熱鬧的小孩子擠在門口,被迎候的大人們一一驅(qū)開。我們呢,舉著旗,跨著步,大大方方地給接進(jìn)堂屋,心中自是得意。
一進(jìn)屋,鼓樂歇了,大家都坐下來。我們這才發(fā)現(xiàn),堂屋里的事情,也不盡是想象的那般美妙。大人們忙著點煙,吃茶,聊天,誰也顧不上角落里還有兩個小毛孩子。這一坐就是許久。午宴時分,我們給安排到一桌子大人中間,看他們臉紅脖赤地吃酒說笑。吃不多久,新郎偕著新娘子,出來給眾人倒酒。能夠看到新娘子,這讓我的心里總算感到一點安慰。她來了,頭發(fā)高高地挽起,編成一個亮閃閃的發(fā)髻,髻上簪一朵玫瑰花,眉毛長長地描向鬢角,真是好看。她給桌上的每個人倒酒,一位老孃孃陪著,專給她教導(dǎo)座上諸人的稱呼。喊一聲,倒一盅。吃完了飯,撤去宴席,大家照例坐著,等候送嫁的吉時。大人們聊到酣處,高聲談笑。我們卻無事可做。往常擠著看新娘子,看到不耐煩處,樂得溜出去玩點別的?,F(xiàn)在當(dāng)了彩旗手,再不能四處亂跑,只好乖乖坐在凳子上等。漸漸地,益發(fā)感到無聊起來。外面?zhèn)鱽硇『⒆臃疟夼诘男鷩W尖叫。一個男孩鉆進(jìn)來,望望我們,笑嘻嘻地又鉆了出去。
忽地,大鼓一擊,鼓樂隊齊立而起,吹奏起來。我們也連忙擎起彩旗,預(yù)備迎候。誰知吹打完畢,大家卻仍坐下,照舊吃茶,聊天。我們這才想起,要等到新娘子下樓,鼓樂得響上好幾遍哪。
這樣一直等到日頭偏過正午,眾人終于放下茶盞,最后一次起立,把各式樂器吹打得通天響。就在這震天的鼓樂聲里,新娘子下樓了。女眷們眾星拱月般擁著她。我從沒這么近看過新娘子下樓,此刻舉著旗,也伸長了脖子使勁去瞧。卻見她的兩個眼睛通紅著,紅紅的嘴唇也似癟著。我不懂,大好的日子,怎地哭起來了?堂屋中央早搬來一張大椅子,椅身上墊一床大紅緞面的被子。身邊的一眾女眷擺弄著新娘子,安排她先在椅子上坐下,就著女眷的手吃了幾筷飯,又含上一粒糖,為的是叫她路上不再開口講話。接著便站立起來,行各式禮。新娘子乖乖的,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粗臉幼?,忽然想到方才我們坐在堂屋里乖乖等候的心情,不知怎地,感到一陣莫名的同情。
新郎倌,我的表叔,意氣風(fēng)發(fā)地指揮著迎親隊,敲鑼打鼓走出新娘家。行到河埠頭,要上婚船了。新娘子的媽媽陪到這兒,不能再跟著,便走到面前來,給她理理梳妝。新娘的嘴里還含著糖,也不能說什么。女眷們攙著她,她卻無聲地哭起來,滾圓的眼淚珍珠似的從涂了脂粉的臉上滑落。一眾人都笑道:“哭了,哭了?!币膊还芩薜脗牡臉幼樱爰苤?,安到船肚里同一張墊了大紅緞被的椅子上。
船開了。我們站在船首,舉著彩旗。那紅綠的旗子吃了風(fēng),颯颯招展開來。我回頭去看新娘,一船的人都笑著,只有她,默不作聲地坐在中央。
那天晚上,我從表叔家吃完酒宴回到家,對媽媽說:“姆媽,我不要做新娘子。以后長大了也不要做?!?/p>
媽媽卻笑我:“呆小囡!”
選自《十月》(少年文學(xué))2018年第10期
趙霞,兒童文學(xué)作家,文學(xué)博士,浙江師范大學(xué)兒童文化研究院副研究員,出版有《幼年的詩學(xué)》《童年的文化影像》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