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不知是白天工作太忙,還是因為天氣潮熱,翻來覆去無法入眠,就“曉得”那該死的植物神經(jīng)又開始紊亂。
索性起來,開燈,打開那本薄薄的《瓦爾登湖》。
這是一個勇敢的人,更是一個有著大智慧的人。對人生、社會和人本身看得透徹,才能夠?qū)σ磺卸己敛涣魬?,孤身一人,手持一把斧頭來到美麗寧靜的瓦爾登湖畔,造屋獨居。
“諸君生活在這個人世之間,度過了什么樣的生活哪;你們生活得如此糟糕,是否有必要呢;這種生活是否還能改善改善呢?”他這樣問世人。
想必,在來到瓦爾登湖之前,他曾經(jīng)不知多少次這樣問過自己。于是,在1845年3月的一天,他毅然決然地跨出了勇敢的一步?!澳鞘且粋€愉快的春日,人們感到難過的冬天正跟凍土一樣地消融,而蟄居的生命開始舒展了”。
在旁人眼里,梭羅肯定是一個怪人,說不定還是瘋子。在走向瓦爾登湖的路上,一個“市民同胞”就問他,“是怎么想出來的,寧肯拋棄這么多人生的樂趣?”梭羅回答,“我確信我很喜歡我這樣的生活;我不是開玩笑?!比缓蠡匚萆洗菜?,丟下那個市民在黑夜泥濘中繼續(xù)趕自己的路。他的口氣,平靜而充滿自信,還微微帶些鄙夷和嘲諷。“我確信我很喜歡我這樣的生活”,連用了三個“我”,卻毫不拗口。這三個“我”,或許可以套用佛洛伊德的本我、自我和超我三個概念來解釋。最后面的“我”是我的身體,它在湖畔的森林木屋中居住生活;第二個“我”是我的心靈或者精神,它對這個身體經(jīng)歷的一切頗為滿意;第一個“我”,顯然是超出前兩個之外的另一個“我”,即作者說的“雙重人格”,它清醒、冷靜、智慧,“能夠遠(yuǎn)遠(yuǎn)地看自己猶如看別人一樣”。
想知道梭羅的偉大嗎?很簡單。當(dāng)夜深人靜,白日的繁華與喧囂退下的時候,請問問自己:“我確信我很喜歡我這樣的生活嗎?”
湖畔的生活,簡單而又滿足?!白罱咏业泥従釉谝挥⒗锿?,”他寫道,“我仿佛是人類中的第一人,或最后一個人。”那么,他可曾寂寞?梭羅從不覺得寂寞,也一點不受寂寞之感的壓迫?!拔以鯐X得寂寞?”他嘆道。是啊,“能跟大自然做伴是如此甜蜜,如此受惠?!敝劣谠?,“難道我們不能夠有一會兒離開我們的充滿了是非的社會——只讓我們自己的思想來鼓舞我們?”梭羅對自然、對質(zhì)樸的生活懷著執(zhí)著和熱愛。這也讓我看到了他那顆異常豐富的內(nèi)心。是的,極其豐富、充實、自足的心靈。要知道,貧乏而充滿貪欲的心,是最不能忍受孤獨的。而對于一顆豐富充實的心靈,越是讓他獨處,就越能讓他體會到那種不同于人群之中的甜美,就越能讓他發(fā)現(xiàn)自己內(nèi)心的寶藏。難怪貝多芬說“孤獨是一種力量”,正是孤獨讓貝多芬在耳聾之后,在一個沒有聲音的世界里,創(chuàng)作出了更加恢宏華麗、震撼世界的樂章。
兩年?。≡趦赡甓嗟臅r間里,梭羅獨自住在自己搭建的小屋中,終日與湖水、森林、草地和小動物們?yōu)槲?,偶爾做點農(nóng)活自食其力。這讓我們想起了誰?陶淵明。兩人都是一樣的退居田園,都是一樣的才華橫溢,知識淵博,都是一樣的寫下了傳世名作。不同的是,陶淵明是用余生隱居,梭羅則是用較長時間的小住來進(jìn)行生活的探險。陶淵明雖避世但不避友,“窮巷隔深轍,頗回古人車”,看來好友還是不少的,他似乎也是欣然樂此。梭羅則是寡然獨居,幾乎退出了所有的社交活動。陶淵明之退隱,是“不為五斗米折腰”,“富貴非吾愿,帝鄉(xiāng)不可期”,瀟灑中更見骨氣和詩意,惹得歷代文人騷客欽佩神往。梭羅呢?畢業(yè)后回到家鄉(xiāng),執(zhí)教兩年后不干了(不知是不樂意干,還是干不了了),住到了大作家愛默生家中(可算寄人籬下,且是成年之后),幾年后就拿了柄斧頭奔向瓦爾登湖。不消說,當(dāng)時的梭羅,生活即便不是落魄,至少也是不富足的。我可不敢說他是“為生活所迫”。兩人都屬于在才華和精神上很強(qiáng)悍的角色,即尼采所崇拜的歌德那樣的人物。此刻,梭羅的清新、坦率和質(zhì)樸,如陳年佳釀,在我心中留下悠長的回味。
忽然閃過一個念頭:為什么兩年后他不再隱居,不再與自己喜歡的自然為伴,而是又回到他一直鄙視、輕蔑、嘲弄的世人中間,還留下了這本薄薄的小書呢?一個人,當(dāng)他體悟了萬物至理,看到了人間美景,這本身不是已經(jīng)足夠了嗎?“人生難得一知己”,為什么非需要那個“知己”呢?是了,人畢竟是社會性的動物。梁實秋說,“假如一個人獨自升天,看見宇宙的大觀,群星的美麗,他并不能感到快樂,他必要找到一個人向他述說他所見到的奇景,他才能快樂?!比说纳鐣允潜豢痰交蚝捅灸芾锩娴?。哪怕心靈再豐富、再能忍受孤獨的人,內(nèi)心深處也是渴望被理解的,人都是需要傾訴的。
在這個沉悶而漫長的夜晚,恬靜地讀著他的文字,酸酸地揣測他的身世,不知何時已進(jìn)入夢鄉(xiāng)。
(張瑩,河北青年作家。)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