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上班后,接待室里清閑下來,甄德志來到程振洋辦公室,不知怎么就議論起了農(nóng)村建房。“‘齊不齊,一把泥’,還真是這么個講究?!背陶裱笳f。
在邢臺西部這一帶農(nóng)村,從前蓋的都是石頭房子,青石或者紅石,紅石居多。蓋房時,壘墻的石頭,分表石和里石,表石大而整齊,里石就差一些了,往往凹凸不平、坑坑洼洼。里石外邊要糊上泥,一來是為了堵住縫隙,二來找平了墻體,經(jīng)泥瓦匠一抹,墻變得平實光潔。這就是俗語說的“齊不齊,一把泥”。
正說話間,從外邊走進來一個老鄉(xiāng)。
這老鄉(xiāng)胡子拉碴,頭發(fā)花白,已到花甲之年。都是三里五鄉(xiāng)的,程振洋認識,他是西坡村的。
他站在那里,猶猶豫豫不說話。
程振洋問:“咋了老鄉(xiāng)?我也叫不上來你名字,你有事?”
他苦笑一下說:“我叫李大海,來反映個事?!?/p>
程振洋指指桌前的長板凳說:“來,坐下慢慢說?!?/p>
李大海邊朝長板凳走邊說:“吳三軍把我房子點著了?!?/p>
程振洋一聽,從椅子上呼地一下站了起來,皺起眉頭問:“他是故意縱火嗎?”
“不不不……不是?!崩畲蠛Zs忙解釋,他搖著右手說,“他是不操心,才把房子弄著了的?!?/p>
李大海把事情來龍去脈簡單說了一遍。2014年底,吳小慶翻蓋房屋,將相鄰表哥吳三軍的舊房拆了,吳三軍沒地方占,吳小慶找到李大海說,看能不能讓表哥在東垴你舊房里住。李大海答應了。吳三軍就一直住在那里。到去年二月份,不知道咋搞的,房子著火了,燒得不成樣子。吳三軍是個光棍,心眼兒也不全。李大海找吳小慶交涉,吳小慶不說長短,村干部也管不了。
程振洋打開手機,看看時間,才下午三點多點兒。他用商量的口氣問甄德志:“要不,咱跟李大海去西坡村,察看察看現(xiàn)場?”
甄德志是漿水鎮(zhèn)里的信訪辦主任,兼漿水法庭陪審員。程振洋是鎮(zhèn)前任書記要過來的信訪辦一名臨時工,漿水法庭一成立,他也當上了陪審員。
漿水法庭在鎮(zhèn)里有間辦公室,庭長在法院里辦案,平時根本顧不上來,全憑程振洋盯攤兒。別看程振洋是名臨時工,可全鎮(zhèn)一些難掰扯的信訪案件、糾紛,要靠他去化解。也就是說,程振洋是鎮(zhèn)里解決信訪糾紛的主力。幾年來,化解了不少老大難,去掉了鎮(zhèn)書記、鎮(zhèn)長心里的疼痛,他可是鎮(zhèn)里的一個寶貝。
甄德志對程振洋差不多是言聽計從,知道他是個急脾氣,再說,看完現(xiàn)場,順便就可以回家了。便說:“行,咱這就去。”
李大海是騎三馬車來的,還騎著三馬車回去。程振洋和甄德志各騎自個兒的摩托車。
西坡村距漿水鎮(zhèn)六公里遠,出漿水村一直朝西。去年,沿漿水川河道,修了一條“蘋果路”,寬敞、直溜,騎摩托車只用十幾分鐘。
西坡村,顧名思義,整個村建在西坡上,西高東低,東邊是一條從北至南的河流。穿過一座小橋,上坡,經(jīng)過南口村南,就到了西坡村東。程振洋和甄德志跟在李大海后邊,他們朝南一拐,在胡同拐了兩個彎,停在了一片廢墟前。
這是一溜紅石頭西房,南邊兩間被火燒得落了架,梁檁椽橫七豎八,裸露著殘余的焦黑,從房頂上落下的石板,歪三扭四,有的摔成了幾瓣。北邊那房屋,靠南邊梁檁椽都被燒成了黑炭,其中一根檁強撐著,岌岌可危,說不定啥時就會塌落下來。
程振洋讓李大海把村干部找來。一會兒來了一位管民調(diào)的村委委員。他們從鎮(zhèn)里來時,就帶著皮尺。甄德志和村委委員拉尺子,程振洋在紙上畫了個草圖,標上尺寸。完全損壞的房屋寬5.26米、長7.3米;損壞嚴重的房屋長1.2米。
李大海背靠一棵梧桐樹蹲著,不吭不響地瞅著他們丈量,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臨走時,程振洋讓李大海明天上午九點到法庭調(diào)解,讓村委委員通知吳三軍和吳小慶。
第二天上午,李大海提前來了,那兩個人也按時到庭。
程振洋瞅瞅三人,說:“都說說吧!”稍停,他瞅著吳三軍說:“三軍先說吧。”
吳三軍是個大個子,長胳膊長腿,五官長得憨實,目光呆滯。他說:“不知道咋回事,早上我往地里走時還好好的,回來就著沒了,鄰居都在那兒救火?!?/p>
程振洋點名說:“小慶,咋弄?”
吳小慶仰頭瞅一眼屋頂,也不看程振洋,也不看李大海,又盯著對面的墻,說:“我介紹他去那里占,也沒讓他著火。”
程振洋又點名問:“李大海,你說咋弄?”
只見李大海猶豫了一下,之后他站起來,把程振洋叫到院子里,小聲把自個兒的意見給程振洋說了?!耙呛煤眠哆墩f,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就算了。要是不好理好道,原來是啥樣,還弄成啥樣?!?/p>
程振洋心里說,這個意見還私下說啥,有啥不能當面說的?于是就說:“咱還是進屋說吧!”
回到屋里,都坐下。程振洋說:“我知道,調(diào)也不一定一下調(diào)成。想想這事,人家好心好意讓你住下,沒簽合同,一分錢也沒要,這會兒弄成這。”說到這里,程振洋瞅著吳三軍說,“看你夯哩!俗話說,薅毛的揀有毛的薅,三軍啥也沒……”
吳三軍輕輕哼兩聲,說道:“你算說對了,俺啥也沒了,鍋碗瓢勺和被褥,著的著砸的砸,本來俺就是個光棍兒,這下真是光的連鍋碗瓢勺也沒了?!?/p>
程振洋瞅著吳小慶說:“這事你得好好想想,是你介紹住進去的,現(xiàn)在弄成這,粘也粘住你了?!?/p>
吳小慶小聲嘟囔道:“我沒錢!”
程振洋笑著說:“三軍沒毛薅,你還力量點,就是沒錢也能頂起來?!?/p>
吳小慶不吭聲,盯著對面的墻,一個勁地眨眼。
程振洋說:“小慶,都說做人要頂天立地,敢作敢當,這事跟你有關系沒?”
吳小慶支支吾吾地說:“也不能說一點關系也沒有。三軍沒地方住了,是我找的大海,三軍住進去,房子毀了?!?/p>
吳三軍打了一輩子光棍兒,沒媳婦沒孩子,人也半傻不俏的,別說賠李大海的錢,自個連一套被褥也沒了。房屋著了火,還是一個親戚可憐他,給了點錢,才置了一套鍋碗瓢勺,一床被褥,暫時住在大哥三間舊房里。
吳小慶和吳三軍臨走時,程振洋讓吳小慶回家考慮考慮。吳小慶說,那讓我想想吧!
過了十來天,程振洋給西坡村管民調(diào)的村委委員打電話,讓他通知三方來法庭調(diào)解。這中間通知過兩次,推三阻四的,都沒來成。所以,這次程振洋特意囑咐村委委員,不行你帶他們來。為了保險起見,他還親自打了電話,吳三軍沒手機,程振洋讓吳小慶通知他。
等到第二天早起,西坡村村委委員打來電話說,小慶要去邯鄲,去不成了。中間通知兩次,都是吳小慶來不了。程振洋一聽火氣就上來了,他大聲對村委委員說:“不行,他就是去北京開會也不行,這次必須來,有多大的事!才這點事就不敢面對?”
那邊說,行行,我通知他們?nèi)ァ?/p>
放下電話,程振洋有些后悔,覺得不該對人家村委委員著急,好像村委委員犯了錯,訓村委委員一樣。
不管怎么,吳小慶還是來了。李大海和吳小慶是一前一后來的,吳三軍沒來??蓞切c走進程振洋辦公室,還沒站穩(wěn)就急著說去邯鄲。
程振洋急了?!澳悴荒苋?,坐這兒!”
吳小慶心里一顫,忙坐下。
程振洋口氣有所緩和,說:“前邊有個攔路的,后邊攆來個債主,你還有心思干啥?”
吳小慶一臉尷尬,坐在那里不吭聲。
程振洋說:“你甭去邯鄲了,去了也干不成事?!?/p>
吳小慶被說得臉有些漲紅,他不自然地笑笑說:“讓你說對了,在邯鄲談了筆買賣,眼看火炎炎地成了,可就是定不下來,好像你會算卦,讓你說準了,嗯!今兒不去了?!?/p>
程振洋問:“為啥不讓吳三軍來?”
吳小慶回答:“他是我表哥,他窮,賠不了錢,給他說也不懂,也說不通。我安排他去那兒住的,我也有責任?!?/p>
吳小慶總算認識到自個兒有責任了。程振洋讓吳小慶先回避一下,他單獨先征求李大海的意見。李大海的意見是,給個錢也行,重建也行,反正都是老熟人,老兄你看著整吧!
李大海出去,程振洋把吳小慶叫了來。吳小慶問:“給五六千行不行?”
程振洋說:“你拍拍自個兒的心,看看行不行?”
吳小慶聽那口氣,肯定是不行。他說:“不行了,我給他修修。為修鐵路,水門村拆了不少房子,有石頭、石板、舊木料,我可以買了,重新整整,也花不了多少錢。”
程振洋說:“行,修舊如舊,也行?!?/p>
吳小慶有些猶豫,他嘟囔道:“重建,就是時間長些,攤的工多,要是自個兒一個人建,時間太長,修得好了賴了,說不清,要是利索,多給他個錢?!?/p>
程振洋問多給多少。
吳小慶反問:“你說給多少?”
程振洋說:“你自個兒說給多少,能打住人家心火就行。”
吳小慶猶豫不決。給多了,自個兒心里舍不得,給少了,人家不同意,真是不好說。程振洋讓他在這里想想,他出去給李大海談談。
李大海在院東邊一個門臺上坐著,他見程振洋朝這邊走來,仍坐那兒沒動。程振洋到他跟前,蹲下去。
“你到底要多少錢?”
“說不清,也算不準。要多了,他不掏,少了我不干……不好說。”
程振洋站起來,說:“你跟我進來?!?/p>
二人進屋坐定。程振洋總結(jié)了一下,有三個標準:第一,按鐵路征地補償標準補償,房子已經(jīng)有了尺寸;第二,小慶你給建,工夫不打賬,我算了算,做房架、拉網(wǎng)板、上梁、抹苫、上石板、摔里皮泥、修屋地、抹麻刀,別看兩間半房,不省事,東西不值錢,工兒值錢,以前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互相幫個忙,現(xiàn)在,都忙啦啦的,叫誰去都要給工錢。摟了摟工,得一百八幾十個,均拉一個工一百五,下來就是兩萬七,再說質(zhì)量好了賴了,合適不合適,光纏纏了;第三,就是給個錢,一個村的,低頭不見抬頭見,都得講人情,好多事不是錢能買來的,粗算了一下,就是一萬五到兩萬五之間。
不料,就在這時候,吳小慶說了一句,讓屋里的三個人都沒了話。他說:“就是說成,我也沒錢,咋辦?”
屋里的人沉默了,就連程振洋一時也不知道說啥好。李大海從兜里抽出一根煙,又掏出打火機,“啪,啪,啪”,捏了三次才打著火。他把煙卷對在火苗上,重重地吸了一口,然后就攥著打火機,陰著臉,吧嗒吧嗒地狠勁抽。
正好到了中午,鎮(zhèn)里開飯了。程振洋讓他倆都別走,中午到外邊吃點飯,下午繼續(xù)。
下午兩點,倆人都來了。
程振洋讓吳小慶出去一下,吳小慶知道他要和李大海單獨談,不吭不響地走了出去。
“你愿意多要點,這理解,要三萬他沒有也沒法兒,少要點他還能想想法。如果你要起訴他,打官司,那關系就徹底鬧掰了。甭光聽算賬,要到手里才是東西,咱說的再好,他真沒,咋辦?看來這事你就得背屈,你考慮考慮?!?/p>
李大海始終不吭聲,一根煙抽完了,再接一根。程振洋讓他在外面等會兒,把吳小慶叫進來。李大海啥也沒說,出去了。吳小慶走了進來。
“你想咋辦?”
“這——這——咋辦?”
“咋辦?給錢!”
“給多少錢?”
“兩萬五?!?/p>
吳小慶一聽笑了,是皺著眉頭笑的?!拔艺鏇],我能屙錢啊!那我借你的吧!”
這不是明顯要耍賴嗎?程振洋管這事,哪有借管事人錢的道理?程振洋硬著頭皮,說:“我也不怕你借。話說回來,沒啥多與少,還是老百姓說的那句話,‘齊不齊,一把泥’,只要這把泥糊上去,能抹平就行,不管多和少,沾光背屈說到明處?!?/p>
吳小慶咂咂嘴巴,小心地試探著說:“你跟人家商量商量,看一萬八行不行?”
程振洋一聽此話,心里不由得笑了。這下有門了,離調(diào)解成功不遠了!但他表面上仍不動聲色, 只是說,去跟他商量商量。
到院里,給李大海一說,李大海頭也不抬,說:“沒法弄,這樣我賠得太多!”
程振洋說:“你自個兒翻蓋新房,賠個人情唄!”
李大海咂巴咂巴嘴,像是下不了決心。他說:“哪怕他出個兩萬二三,叫我少賠點?!?/p>
程振洋又一聽,心里有譜了。他笑著說:“你是不是讓我摸一下底兒?痛快點,兩萬沾不沾?”
李大海長出一口氣,笑了,“就那吧!”
回屋,見了吳小慶,程振洋伸出兩個指頭,說:“兩萬?!?/p>
吳小慶沒打磕絆,也說:“就那吧!”
雙方說好錢五天內(nèi)交清。天色已晚,就不立協(xié)議了,等吳小慶交了錢,再立協(xié)議不遲。程振洋把他倆送到門外,瞅著他們離去。
這時候,近處的山巒在夕陽的映照下,涂上了一層瑰麗的顏色,顯得山坡更加生動了。藍藍的天空,似明凈的天湖,湖中還飄著幾片零星水草。太陽已到了西邊遙遠的群山山頂,變得柔和了,像一個紅彤彤的光盤。過了一會兒,太陽親著西山的山頭,圓臉也被笑紅了。緊接著,太陽悄悄一跳,藏到了西山的背后。
以后的幾天里,程振洋邊忙別的事邊想,可別再節(jié)外生枝,這樣的例子太多了,但愿吳小慶能如數(shù)按期交款。
不想,第三天下午一上班,程振洋正在辦公室草擬一份調(diào)解書,接到吳小慶的電話,吳小慶說:“我弄清啦!錢給了他。”
程振洋問:“你給大海錢了?”
那頭說:“我把錢給他了?!?/p>
程振洋說:“清不清你說了不算,得讓李大海說?!?/p>
過了一個多小時,李大海來了。李大海說吳小慶給了他兩萬,吳小慶恐怕立協(xié)議,嫌敗興,就提前把錢給了李大海。
程振洋嗤嗤笑了,他想起了自個兒給吳小慶說過的話。這時候甄德志從外邊走了進來。見程振洋高興的樣子,便笑著說:“咋,一把泥抹齊了?”
程振洋說:“只要這把泥能把事兒抹平就行!”
李大海也嘿嘿笑了。“你們說得還挺形象哩!”
(王金平,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邢臺市作協(xié)副主席、鄭州小小說傳媒有限公司簽約作家。曾獲第十一屆全國微型小說年度評選三等獎、中國當代小說獎等。出版?zhèn)€人文學作品集5部。)
編輯:安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