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密的《癸辛雜識》和《齊東野語》兩部筆記內(nèi)容廣泛,記載著眾說紛紜的歷史事件、美丑尊卑的歷史人物、山川都城的盛況美景,作者秉持保存國史的自覺意識,造就其筆記著述極高的史實價值。其中關乎賈似道和宋末三學諸生活動的記載與評述,正是文人透過文字表達反思和控訴、追憶心聲、深切眷戀家國的例證。
一、有關賈似道事的評述
周密《癸辛雜識》記載有關賈似道的事跡20余條,分別是《賈母飾終》《施行韓震》《三學之橫》《賈相制外戚抑北司戢學?!贰恫句洐喑肌贰恶R相去國》《賈廖刊書》《賈廖碑帖》《道學》《魯港風禍》《襄陽始末》《機速房》《置士籍》等條,這些內(nèi)容與賈似道都有著直接或間接的關聯(lián)。例如,《三學之橫》介紹了“大全時極力與之(三學)為敵……諸生協(xié)力合黨以攻大全,大全終于得罪而去”,賈似道深知其中利害,“以術籠絡”太學生,“每重其恩數(shù),豐其饋給,增撥學田,種種加厚,于是諸生啖其利而畏其威,雖目擊似道之罪,而噤不敢發(fā)一語”?!顿Z相制外戚抑北司戢學?!芬粭l講述賈似道以“術”打擊外戚和宦官專權,周密雖對賈似道品行頗為憎惡,但仍感慨其“制外戚、抑北司、戢學校等事,亦是所不可及者,故不可以人而廢也”?!断尻柺寄穭t介紹在劉整投北,俞大忠父子為一己私利殺害楊政、馬忠,守臣呂文煥病逝,“朝廷雖屢督制府出師救援,而不克進,往往失利不一”等不利條件下,賈似道多次提出巡邊守襄的要求,但昏聵無能的宋度宗堅持“師相豈可一日輕去朝廷,雖跬步之近,不可舍去,請勿重陳”,在襄陽被圍危難之時,南宋朝廷和賈似道雖為解圍做出諸多努力,卻終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襄陽失陷。又如《施行韓震》《廖瑩中仰藥》《失誥碎帶》《魯港風禍》《簿錄權臣》則介紹丁家洲之戰(zhàn)失敗后賈似道的行跡,也見其謊報軍情、貪生怕死、獨攬大權的種種劣跡。而《賈廖刊書》和《賈廖碑帖》則表現(xiàn)出賈似道對文學的偏愛。
《齊東野語》記述有關賈似道的材料包括:《方巨山爭體統(tǒng)》《杭學游士聚散》《出師旗折》《賈相壽詞》《徐謂禮相術》《咸淳三事》《景定行公田》《景定彗星》《賈氏前兆》《明堂不乘輅》《賈氏園池》等10余條?!毒岸ㄐ泄铩贰毒岸ㄥ缧恰份^為詳實地記錄了推行公田法的過程,其契機是“賈師憲丞相欲行富國強兵之策”,又“可免和糴,可以軍餉,可以住造楮幣,可平物價,可安富室內(nèi)。一事行而五利興,實為無窮之利”。
賈似道推行公田法,“遂先以自己浙西萬畝為官田表倡”,帶頭投獻自己的土地,既而后續(xù)有其他官員、皇家宗族的配合,反對之聲銳減,可見其希望挽救社會危機、實現(xiàn)富國強兵的初衷。然在具體實施中,首先需明確公田法的回買對象,主要是“買逾限之田”,也就是指針對官戶的逾限之田,民戶的占田畝數(shù)是不限的,這與《宋季三朝政要》言“置官戶逾限之田,嚴歸并飛走之弊”記載相似,這應是考慮到佃農(nóng)的利益。公田法的回買對象主要是占田大戶,即大官僚和大地主,其有“抑強嫉富之意”。不過,在具體實行過程中,難以按照限額的規(guī)定,“既而轉為派買之說,除二百畝已下免行派買外,余悉各買三分之一”。這樣回買的田產(chǎn)最低限額轉為百畝,不僅大地主,就連中小地主也包含在內(nèi),這必然引起整個地主階級的抵制和反對?;刭I價格也發(fā)生了變化,原來的既定價格每畝從二百貫往下遞減,按地租的多少來定。然而到了回買實地時,“立價以租一石者償十八界四十楮,不及石者,價隨以減”,回買價格大為縮水,這使地主們更無積極性可言,從而使回買公田的進程愈加困難。正如宋理宗御筆云:“言事易,任事難,自古然也?!惫锓ㄍ菩衅陂g出現(xiàn)了諸多弊端,例如,雖然嚴格規(guī)定“每租一石,明減兩斗,不許多收斛面。約束雖嚴詳,而民之受害亦不少”,但是許多官吏以買田邀功,且將只能收租六、七斗的田畝虛報為一石,官府據(jù)此規(guī)定官租,強迫農(nóng)民交納,這使得農(nóng)民負擔更為繁重,可謂“其害尤慘”。
《景定彗星》條中記載,景定五年七月,“彗見東方柳宿,光芒煊赫,昭示天變”,這是災難的預兆。為平息天災人怒,宋理宗要求群臣上書,因公田法得罪了很多大臣,侵犯了他們的利益,群臣借此紛紛上書直言公田法弊端,要求懲處賈似道并廢除公田法。面對群臣的反對呼聲以及賈似道的上書請辭,宋理宗表明公田法給朝廷帶來了巨大收益,緩解了許多難題的態(tài)度,言“上可以免朝廷造楮幣之費,下可以免浙右和糴之擾,公私兼濟,今業(yè)已成矣,一歲之軍餉,皆仰給于此”??梢姡锓ǖ膶嵤┰谝欢ǔ潭壬媳U狭塑婐A供給,而且對減少和糴數(shù)量和楮幣發(fā)行起到了一定作用。公田法的實行損害了貴族、官僚和地主的利益,遭到了他們強烈反對,在賈似道身敗名裂以后,這項政策措施就被作為他的一大罪狀載入史冊。
《賈相壽詞》則反映了文人集團對賈似道極盡阿諛諂媚?!顿Z氏園池》是對賈似道生活居住場所的細致描寫?!冻鰩熎煺邸贰缎熘^禮相術》《賈氏前兆》等條也可見周密對賈似道此人品行行徑的憎惡與憤恨,是否事實已無可考證。
賈似道腐敗、專權的奸臣形象是毋庸置疑的,但人們應更全面周詳?shù)卣J識和解讀歷史人物,摒棄個人偏見,甄別文人作家主觀評斷的偏差。周密的兩部筆記對了解賈似道打擊宦官和外戚,實行公田法,防守襄陽等事件有著重要的參考價值。
二、關于宋末“三學”的記述
(一)《癸辛雜識》有關“三學”的記述
《癸辛雜識》中與三學諸生有關的記載有:《三學之橫》《學舍燕集》《開慶六士》《道學》《余晦》《馬光祖》《史嵩之始末》《史嵩之致仕》《置士籍》等。
南宋三學,分別是太學、武學、宗學,它們是宋代中央三大學府,其參與政治的意識極強。例如,《三學之橫》一條記載,他們合力聲討史嵩之、丁大全等權臣,“雖一時權相知史高之、丁大全,不恤行之,亦未入之何也。大全時極力與之為敵,重修丙辰監(jiān)令,榜之三學,時則方大猷實有力焉。其后諸生協(xié)力合黨以攻大全,大全終于得罪而去”。
反對史嵩之起復,是南宋重要的政治事件之一,其中三學連連上書,展現(xiàn)其重要的政治地位與群體力量?!端渭救酚浭?,淳祐四年,“史嵩之丁父彌忠憂,詔起復右丞相兼樞密使、永國公,令學士院降制……太學生黃愷伯、金九萬、孫翼鳳、何子舉等百四十四人上書”,“武學生翁日善六十七人上書言史嵩之”,“京學生劉時舉、王元野、黃道等九十四人上書”。從史料中可見反對史嵩之起復的成員之多,規(guī)模之大,語言文辭之激烈,這在宋代歷史上也是少見的。周密筆記《癸辛雜識·史嵩之始末》也有記載:“淳祐初年,嵩之獨運化權。癸卯,長至雷,三學上書攻之;明年,徐霖伏闕上書,疏其罪。是歲仲冬,嵩之父彌忠殂于家,不即奔喪,公論沸騰。未幾,御筆史嵩之復起右丞相,于是三學復上書,將作監(jiān)徐元杰、少監(jiān)史季溫、右史韓詳皆有疏,言其不可。于是范鐘拜左,杜范拜右,盡逐史嵩之之黨……”
然而,三學諸生中也有才能、名節(jié)不符其實之人,如有“六君子”之稱的“陳宜中、曾唯、黃鏞、劉黻、陳宗、林則祖,皆宜甲辰歲史嵩之起復上書,倡為期之論”,因反對史嵩之起復而名噪一時,這卻成為仕途亨通的手段,“同聲合黨,孰敢攖其鋒”,一旦有人論其“虛名之弊”,便群起而攻之,而“北兵大入,則如黃、如曾數(shù)公,皆相繼賣降”。周密感慨道:“開慶六君子,至元三搭頭,宋之云亡,皆此輩有以致之。”
三學在宋末之際有著驕橫、狹隘、囂張、不可一世的特點,只要侵犯其利益,小則辱罵責打,大則逼迫官員離職免職。例如,《余晦》記載:“上癢世人與市人有競,以不能奉學舍之意。既而齋生有斃于齋中者,遂命總轄輩入齋看驗,遂肆諸生之怒。時祭酒蔡杭入奏,三學捲堂伏闕上書,直攻晦為仆。及晦轎出,將白堂,則諸生攔截于路,欲行打辱,于是晦即絕江以避之,遂以理少罷職?!庇嗷逓樽约恨q護,竟然差點遭到學生打罵,最后只能以罷職了事。《馬光祖》言及“光祖尹京,又創(chuàng)為一議,應學舍詞訟,須先經(jīng)本監(jiān)用印保明,方許經(jīng)有司。學舍尤怒之”。馬光祖深感不安,力求外任,只為自保。從諸事中皆見三學之人狹隘的心胸,囂張之氣焰。
宋季世風衰落直接影響到學校風氣,學舍燕集必點妓,還專有一群為學生召妓送帖為生之人,召妓之事在南宋末蔚然成風,正可謂是“此事不知起于何時,極于無義,乃所以起多事之端也”。
周密清楚意識到“道學”在宋季儼然成為學生沽名釣譽的工具,對他們的道德、責任感產(chǎn)生巨大負面影響,“號為賢者,則可以釣聲名,致?lián)崾?,而士子場屋之文,必須引用以為文,則可以擢巍科,為名士……”,最終落得“萬事不理,喪身亡國”的結局。
(二)《齊東野語》有關“三學”的記述
《齊東野語》中與三學有關的記述有:《杭學游士聚散》《洪君疇》《咸淳三事》《景定彗星》《巴陵本末》《慶元開慶六士》等。
三學諸生高談闊論,造成極大聲勢,在賈似道專權時期似乎是唯一能與之抗衡的社會力量。例如,《景定彗星》記載:“景定五年,彗星出見。賈右相第一疏乞罷免,以塞災咎,五疏皆不允?!苯栌伤卫碜谙略t求言之機,眾臣紛紛上書指責賈似道實行公田法,使得東南民力竭矣,“耕夫失業(yè)以流離,田主無辜而拘系,此彗妖之所以示變也”,“自是三學京癢,投匭上書者日至。太學生吳綺、許求之等書有云:‘今彗之示變,已渝旬浹月,陛下恐懼修省,靡所不至,而天怒猶未回,非陛下不知省悟也,抑誤陛下者,未有所思也。’且并及市舶、公田之害云”。從材料中可見,三學諸生直接有力地抨擊了賈似道在政治上的失誤,但又無法針對時弊提出主張,改變國之現(xiàn)狀。
賈似道深知三學的作用與價值,他們是黨爭輿論的重要工具,入相以來一直對其采取懷柔籠絡的政策,并大加利誘。例如,《咸淳三事》條記載,時局動蕩,國之將亡,賈似道仍欲優(yōu)學舍收買人心,“以校尉告身、錢帛等俾京癢擬試……于是群四方之士試者紛然。時襄、郢已失,江、淮日以遽告,有無名子作詩,揭之試所云‘鼙鼓驚天動地,九州赤子哭哀哀。廟堂不問平戎策,多把金錢媚秀才’”。周密在筆記中陳述評論的正是不顧國家安危,只為沽名釣譽的“三學”諸生。
“三學”之人也有心系國事之人,卻鮮少考慮整體全局,所引發(fā)的學生運動有時收效甚微。例如,《洪君疇》一條中,寶祐年間,洪君疇彈劾宦官董宋臣、盧允升,而被“徑出江干待罪”。三學上書乞留,太學生林自養(yǎng)受賄詆毀謝方叔、洪君疇,“于是學舍鳴鼓攻之,上書以聲林自養(yǎng)之罪”,最后只落得謝方叔罷免,洪君疇去國,林自養(yǎng)盡除學籍,而董宋臣、盧允升二珰毫毛未傷的結果。
南宋后期,三學的主要活動仍具有積極意義,他們大多關心國家、國事,并有效地約束了權臣史彌遠、史嵩之、丁大全等人對朝廷、朝綱的壟斷。在賈似道執(zhí)政期間,雖“以術籠絡”,“于是諸生喚其利而畏其威,雖目擊賈似道之罪,而噤不敢發(fā)一語”,但三學諸生中還是有人不斷書,以指責其為政的弊端,在一定程度上約束了賈似道的專權專政。
三、結語
周密身處國勢日衰之時,歷經(jīng)南渡,直至宋亡后,其始終秉持保存國史的自覺意識。因現(xiàn)存南宋末期史實材料匱乏,只有細讀探析僅存材料,今人才能梳理出南宋社會各個層面的大致輪廓。
(興義民族師范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
作者簡介:尚艷(1981-),女,重慶酉陽人,碩士,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唐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