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明華

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肚f子》

道家可以稱之為先秦諸子思想的源頭，孔子曾問道于老子，墨子也有道家思想的特質(zhì)，法家韓非子更專門寫了《解老》《喻老》兩篇，諸子百家或多或少都曾受到過道家思想的影響。既然講道家，為什么不講道家的創(chuàng)始人老子，而講莊子呢？因為老子這個人物，現(xiàn)在還存在爭議，《老子》一書雖然存世，可是其思想內(nèi)容復雜多樣卻又比較零散，對于它的理解也見仁見智，很難做出一個準確的解讀。因此，與其去解讀更為枯燥的《老子》，還不如一起來看看《莊子》。

莊子是一個很灑脫的人，他不求名不求利，只是追求自身的解脫與自由。即使是這樣，莊子在戰(zhàn)國時期依然擁有不小的名氣。然而到了漢代初期，黃老道家成了當時道家的主流思想，而以莊子為代表人物的老莊道家反而沒落了。直至魏晉時期，莊子才再次被人認識，他的思想再次引發(fā)了時代的潮流，也就是中國思想史、文化史上著名的“魏晉玄學思潮”。除了“魏晉玄學”之外，之后的禪宗思想，“宋明理學”其實都和莊子的思想有一定的聯(lián)系。聞一多說過：“中國人的文化上永遠留著莊子的烙印?！保▽O黨伯、袁春正主編：《聞一多全集卷九·莊子篇》，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7頁）

一、逍遙游

莊子的一生都在領悟“逍遙”的真諦，他真正追求的正如他在《逍遙游》中所說的那樣：“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本褪窃谶@樣的人生態(tài)度指引下，莊子拋棄了是非名利之心，也沒有畏懼害怕之情，將自身歸于恬淡的本真。

（一）往矣！吾將曳尾于涂中

人生活在社會中總是會受到各種各樣事物的誘惑，《紅樓夢》中有一首《好了歌》切切實實地寫出了這一情況：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

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古往今來，又能有幾個人能夠看穿功名利祿呢？莊子就是其中的一個?！肚f子·秋水》中記載了這么一個故事：

莊子釣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內(nèi)累矣！”莊子持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涂中。”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于涂中?！?/p>

莊子有一天正在濮水邊釣魚，這時有兩個人向莊子走來。他們是楚王派來的使者，想請莊子前往楚地為官。莊子聽了之后卻沒有任何反應，只是自顧自地釣著魚。直到兩位使者都等著急了，莊子才不急不慢地問道：“聽說楚國有一只神龜活了三千多歲才死，神龜死后被供奉在廟中。在你們看來，這只神龜是喜歡死后被人當作寶貝珍藏起來呢，還是喜歡活著的時候在泥地中搖尾玩耍呢？”兩位使者下意識地回答說：“當然是喜歡活著的時候自由自在地玩耍啊?！鼻f子淺淺一笑說：“所以你們回去吧，我也想要自由自在地玩耍啊?！?/p>

在莊子看來，如果自己去了楚國，進入了政壇之中，那么就會像死去的神龜一般失去自己的自由。先不說楚王是真心渴求莊子幫助他治理國家，還是僅僅做出一副禮賢下士的樣子來塑造自己的形象。只要一進入政壇之中，自己便不再屬于自己，而是屬于整個國家，屬于所有的百姓，在莊子看來這與他的“逍遙”之道是截然相反的。

我們在肯定莊子拒絕功名利祿誘惑的同時，也應當對莊子這一態(tài)度持否定的觀點。因為國家社會的長治久安，需要所有人的努力，莊子在拒絕楚王高官厚祿誘惑的同時也拒絕了為百姓服務。我們現(xiàn)在應當樹立的正確的價值觀念，應當是既能在種種誘惑中保持自我，也愿意為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為實現(xiàn)中國夢積極主動地奉獻自身的力量。

（二）南方有鳥，名為鹓鹐

“逍遙”的人生態(tài)度除了給莊子帶來對于名利的淡泊之外，也為莊子提供了直面威脅的勇氣。同樣出自《莊子·秋水》篇的還有這么一個故事：

惠子相梁，莊子往見之?；蛑^惠子曰：“莊子來，欲代子相?！庇谑腔葑涌?，搜于國中三日三夜。莊子往見之，曰：“南方有鳥，其名為鹓鹐，子知之乎？夫鹓鹐發(fā)于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于是鴟得腐鼠，鹓鹐過之，仰而視之曰：‘嚇！ 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邪？”

惠子在梁國做了宰相之后，莊子有一次突發(fā)奇想想去見見這位老朋友。但是惠子身邊的一個人知道這個消息后就對惠子說：“你要小心莊子啊，莊子可能是來爭奪你宰相這個位置的?！庇谑腔葑雍荏@慌，在梁國中搜了三天三夜，想把莊子抓住。但是最后的結(jié)果卻是莊子主動去找了惠子，對他說：“南方有一種鳥叫作鹓鹐，你聽說過嗎？這種鳥從南海飛往北海，在旅途中，不是梧桐樹它不會落在上面休息，不是竹子開花結(jié)成的果實它不吃，不是甜美如醴的泉水它不喝。然后有一只鷂鷹抓了一只腐爛的老鼠，看見鹓鹐從它頭上飛過，于是仰起頭沖著鹓鹐說：‘嚇，現(xiàn)在你也想要用你的梁國來嚇唬我嗎？”

在莊子看來，惠子的這種做法就像是“鴟”，梁國的相位對莊子來說就像“腐鼠”一樣，根本沒有被他放在心上。而惠子這種大肆搜捕既暴露了他內(nèi)心對于權(quán)力的私欲，也體現(xiàn)出了他對自身的不自信。莊子既不在乎權(quán)力的誘惑，也不在意權(quán)力帶來的威脅。我們常說“無知者無畏”，其內(nèi)涵就如莊子一般，不在意權(quán)力，那么自然不會對權(quán)力產(chǎn)生敬畏之心。當然，莊子的這種精神值得我們?nèi)W習，因為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在面對這種威脅時能夠坦然面對的。莊子其實也是很幸運的，因為惠子既是他的好友，也是一個明理的人，如果換一個人，可能莊子就要丟掉性命了。

就我們現(xiàn)代社會而言，每個人都要學會坦然地面對一切，要正視自己的內(nèi)心，不要被外在的種種脅迫所影響，特別是對于政府部門的公務人員來說更是如此。對于公務人員來說，首先不能像惠子這樣，為了自身的權(quán)力聽信別人的讒言，做出一些違反規(guī)定的事情。其次要像莊子那樣，面對外在的種種脅迫，哪怕再強大，也要堅持自己的正義，有句俗話說：“身正不怕影子歪”，只要做好自己該做的事情，那么又何必畏懼其他。

二、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

逍遙是莊子的人生態(tài)度，但是也正如莊子在《逍遙游》一篇中描述的那樣，世界上沒有真正的逍遙，那么莊子又是如何看待這么一個問題的呢？莊子則將自己從逍遙的這種人生態(tài)度中進一步超脫了出來，追求一種“物化”“自然”的精神境界，讓自己與天地自然、宇宙萬物合為一體，從而實現(xiàn)一種真正的自我逍遙。用莊子的話來說就是：“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保ā肚f子·齊物論》）。

（一）莊周夢蝶

“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這是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里的句子，而這種感慨的源頭來自莊子，也就是著名的“莊周夢蝶”的故事。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保ā肚f子·內(nèi)篇·齊物論》）

有一天中午，莊子在一棵大樹下睡午覺，不知不覺中，莊子就進入了夢鄉(xiāng)。在夢里，莊子變成了一只蝴蝶，在花叢中翩翩起舞，他能感覺到那只蝴蝶的一切，蝴蝶的翅膀甚至能隨著他的心意而動。夢總有醒過來的時候，但是在那醒過來的恍惚間，莊子感覺自己就是那只蝴蝶，而現(xiàn)在自己的一生只是那只蝴蝶的夢。那么到底是蝴蝶夢見了自己，還是自己夢見了蝴蝶了呢？莊子不知道，我們也不知道。

我們沒法確定自己是否活在真實世界中，而不是在某一個人的夢中，或者是某一個的筆下。因為我們很難定義什么是真實，什么是夢幻，因為我們沒法定義我們自己，這也就是哲學上三大基本問題之一的“我是誰”。古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問出了這個問題，但是沒有解答。而差不多同時期的莊子也以他的方式問出了這個問題，莊子雖然沒有回答，但是他給出了一個解答的思路，那就是“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p>

莊子說：“我與蝴蝶肯定還是有所區(qū)別的?！鼻f子想要告訴我們的是，他既是蝴蝶，也是莊周，既不是蝴蝶，也不是莊周。夢里那個蝴蝶是他，夢外那個莊周也是他，兩者是他，都是“我”，只不過所處的時空不同，所以才會有不同的身份。在夢里他就以蝴蝶的身份活著，而在夢外，他就以莊周的身份活著，至于自己是蝴蝶還是莊周很重要嗎？不，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以“我”的身份活著。

我們活在這個世界上，何必去執(zhí)著自己是真實還是虛幻的，只要能夠遵循自己的本心好好地活著，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就足夠了。好好地活著，即使是虛幻的，即使是一場夢，那么自己也不會后悔，這樣不就足夠了嘛，這也就是莊子想要告訴我們的人生智慧。

（二）鼓盆而歌

佛教說死生之間有大恐怖，生老病死都是人生的疾苦?？墒菍τ谇f子來說，生與死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他的思想超脫了生死，超脫了世間的束縛。胡適說：“莊子的哲學，總而言之，只是一個出世主義。因為他雖然與世人來往，卻不問世上的是非、善惡、得失、禍福、生死、喜怒、貧富，……一切只是達觀，一切只要‘正而待之，只要‘儀乎天理，因其固然?！保êm《中國哲學史大綱》，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00頁）所以莊子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能樂天知命，安時處順。因為莊子說：“且夫得者， 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縣解也?！保ā肚f子·內(nèi)篇·大宗師》）

《莊子·至樂》篇記載了這么一個故事：“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葑釉唬骸c人居 ，長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莊子曰 ：‘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概！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 ，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人且偃然寢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p>

莊子晚年，他的妻子先他一步而去，他的朋友惠施聽到了這個消息，就前去吊唁，覺得自己有必要去安慰一下莊子。莊子家居陋巷，馬車進不去。于是惠施在巷口下了車，自己走進去。莊子的長子跪在門外迎接前來吊唁的客人，惠施過去扶起孝子，說了兩句按照禮儀應說的話，然后面露悲憫之色，很嚴肅地走進了大門，步入靈堂。卻只看見莊子坐守棺旁，兩腿八字張開，撮箕似的很不雅觀，手拍瓦盆伴奏，不僅不難過，還放聲歌唱?？匆娀菔┻M來了，莊子也不招呼，只顧唱自己的歌。惠施看見了很生氣，就說：“你們結(jié)婚那么多年，同床共枕，她為你養(yǎng)兒成人，現(xiàn)在去世了。你看得淡，不哭也行，可你，唉，竟然敲盆唱歌。你不覺得做得太過分了嗎？”莊子說：“你說錯了。我也是人啊，怎么可能不悲傷呢。但我不能一味地受感情支配，還得冷靜地想想呀。我想起從前，那時她還有沒有出生，不能稱之生命。更早些呢，不但不能稱之生命，甚至連胚胎也未形成。更早些呢，不但未成胚胎，連魂氣也沒有。后來恍恍惚惚之際，陰陽二氣交配，變成一縷魂氣。再后來呢，魂氣變成一塊魄體，于是有了胚胎。再后來呢，胚胎變成幼嬰，她生下來，成為獨立生命。生命經(jīng)歷了種種苦難，又回歸于死亡?；仡櫵囊簧?，我聯(lián)想到春夏秋冬時序的演變，多么相似啊?，F(xiàn)在她即將從我家小屋遷往天地大屋，坦然安臥。我不為其歡送，反倒嗷嗷哭送，那就太不懂得生命的本真了?！?/p>

在莊子眼中，肉體其實只是一種束縛，只有精神才是存在而自由的。在他看來，死只不過是拋卻了肉體，但是精神還是存在的，甚至沒有肉體的束縛，精神能夠自由自在地在天地間游蕩，與萬物交流。

但是莊子并不是想說，我們就應該放棄自己的生命去追求精神的自由，而說我們應該看淡生死，不會因為面對死亡而產(chǎn)生恐懼。但是如果刻意地去放棄自己的生命，那么就是違背自然的行為，這是莊子所反對的，他雖然看淡生死，但卻同樣熱愛生命。

三、以道觀之，物無貴賤

莊子逍遙的境界，我們很難達到。但是莊子逍遙的境界中所包含的，人與人之間，人與自然之間和諧相處的理念卻是我們可以達到的。莊子說：“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以俗觀之，貴賤不在己?！保ā肚f子·秋水》）從道的角度來看，萬事萬物沒有貴賤的區(qū)分；從萬物的角度來看，萬物都是自以為尊貴而輕賤他物；從世俗的角度來看，貴賤不在于事物本身。陳紅映說：“莊子哲學認為宇宙由氣構(gòu)成，人的生命也由氣構(gòu)成。人既秉氣而生，氣無貴賤，則人生而平等，何來貴賤之分？至于萬物為什么不平等，莊子認為是人的內(nèi)在心理與外在的人為因素造成，非人自身所固有?！保ā肚f子思想的現(xiàn)代價值》，《云南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報》，2000年06期，第2頁。）

1776年，《美國獨立宣言》在美國費城誕生，此后“人人生而平等”成為所有革命家的口號。事實上，早在兩千多年前，中國的戰(zhàn)國時期，莊子已經(jīng)提出了這個理念，甚至比其更進一步。在莊子的理念中，不僅人人生而平等，人與萬物，人與自然同樣是平等的?，F(xiàn)代社會意識到人類需要保護物種，需要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時候已經(jīng)是二十世紀中葉之后了。

現(xiàn)代社會，如果追求與事物之間的完全平等是不現(xiàn)實的，這里涉及社會文明發(fā)展與進步的問題。我們能夠做到保持對生命的敬畏，尊重所有的生命，不會肆意地凌辱虐殺生命，也不會肆意地破壞自然環(huán)境。人類如果還繼續(xù)過分強調(diào)自己的特殊地位，極力凸顯自己價值的同時藐視、抹煞自然萬物的存在，肆意破壞自然環(huán)境，掠奪自然資源，這些行為最終將會給人類自己帶來巨大的災難。

美國當代科學人文主義物理學家卡普拉說：“在諸偉大傳統(tǒng)中，據(jù)我看來，道家提供了最深刻而且最完善的生態(tài)智慧，它強調(diào)在自然的循環(huán)過程中，個人和社會的一切現(xiàn)象和潛在兩者基本一致?！保ㄞD(zhuǎn)自呂錫琛《道家與民族性格》，湖南大學出版社1996 年版，第15頁。）這里的道家就是莊子。因此，我們現(xiàn)在想要構(gòu)建一個人與人，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社會，不如回過頭去看看莊子的思想。

（作者單位：江西高校出版社 編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