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十個星星照耀的美好
似乎從來沒有寫過星星,不知何故。
有一種可能:星星是終于荒老的宇宙鬢邊偶見的華發(fā)?
另一種可能:因為命運賜我一雙病目,星星在我的仰望中太容易遁形?
還有一種可能:萬有引力和活著的負軛過于沉重,摁住了我脖頸的這兩股力量,迫我遺忘了星星的存在?
然而今晚我見到了星星。
我倚扶著陽臺欄桿,心血來潮地抬了一下頭,見到三兩個星星在頭頂閃耀。我以為偌大的一塊墨玉的池子里只有這三兩個星星。但是幾秒鐘后,又多出了幾個。我努力把眼睛睜到最大,終于見到更多弱弱閃著的星星。
我明白過來,頭頂其實有一池子星星,只是以我的目力,只能領有少于十顆星星的光。
不過足夠了。我努力睜著一雙病目,在十顆星星下久久佇立,心底生發(fā)出被十顆星星照耀的美好。
這美好像一泓清水,漲滿我的心池。
另一棵槭樹
加上去歲新植的幾棵,院子里的槭樹多達六七棵。
這些槭樹仿佛各有稟賦,并不有一致的顏色。東北角的那棵綠得偏黃,西北角的那棵紅得偏黃,東南角那棵,新葉舒展得最晚些,綠得不夠純正。
西南角那棵,暗紅。
但是另一棵槭樹——我說的是西南角的另一棵,自打吐出葉芽始,就有一種純正的綠意。等到四月之初的這幾日,就愈發(fā)純正,而且逐日淵深起來。
我最喜這另一棵,覺得它獨具風神。
每每走過這另一棵槭樹,都忍不住駐足片時,看上幾眼,嗅上一嗅,它淡到?jīng)]有的氣息在我鼻息間游走的片時,我有出神的莫名愉快。
從枝葉間漏下天光的藍和陽光的斑駁,襯得每片棱角分明的葉子也閃閃發(fā)光。豐富的救贖之光帶來治愈的安寧。
在自然的時序里,這另一棵槭樹并無特殊的附麗,和任何一棵槭樹一樣,它也只是一棵槭樹而已。
它只是被我選擇的一棵槭樹,于是,它成為另一棵槭樹。
悲? 喜
悲喜是人的事,不是櫻花的事。
上帝安排櫻花無悲無喜地開落,又安排人在櫻花的開落里或悲或喜。上帝之愛,是輕盈的惡作劇,也是沉重的惡作劇。
人們或在櫻花的開落里悲喜交集,或在櫻花的開落里假裝無悲無喜,櫻花不聞不問。它另奉旨意,另守職分。
櫻花的開落是一幅畫,一首詩;是一部曲子,一面鏡子。
有人取其事實的艷色,有人取其神會的意蘊,有人取其可能的韻律,有人取其對稱的鏡像。人們各持稟賦,各懷心思,各得其所。
——
這些都是人的事,人的想法,不是櫻花的事,櫻花的想法。
櫻花的事,只是開落。櫻花的開落,只對秩序負責。人間悲喜,卻常附麗于櫻花的開落。
櫻花因此而有了不堪承受之重。
偶? 得
每日午間散步,在園子里次第盛開的白玉蘭或紫葉李前駐足片時,像一個真正熱愛生活的人那樣,甚至像一個享樂主義者那樣。
其實,多數(shù)厭倦生活的人也常常流連春光,一部分悲觀者可能更敏于驟然升溫的春日繁華。
那么,我到底算是哪一種人?我自量,可能是個事實上的折中主義者。因為無論從哪方面看,我都足夠平庸和平靜。我只是在春日的繁華面前小站一會兒。
我知道這白玉蘭的盛景是頗有幾分驚心動魄,正如異日之別的盛景一樣。我也知道它熬不過幾日,就會萎謝一地,像一場葬禮。
雷鳴記
雷霆之鳴不是日日可聞。裝聾作啞者驚雷在耳,表情和精神卻喑啞無息。神經(jīng)衰弱者夜聞驚雷,則滿嘴怨責和怒斥。
我也算是個日夜昏鈍的人,可一旦雷鳴隱隱,就悚然提耳,接聽這來自天庭的滾石、大瀑和重錘。
與驚蟄之日的干裂斷喝不同,雨季的雷鳴麾下常有千軍萬馬驟馳而至,像一場遠古的征戰(zhàn)穿越時空,在我的耳邊重演壯懷激烈的畫面。這畫面僅由風雨和雷鳴構成。
風雨潑墨,雷鳴橫空——抽象如斯又具象如斯,仿佛逝者重臨。
所有在生涯中苦捱的靈魂都該豎起耳朵,來接受這闊大瓢潑的訓示。
請以肅然靜默接迎雷鳴,以同樣的肅然靜默送它隱遁。
即使是沒有信仰的人,也請信仰雷鳴一次。它在你頭上的虎喝并非毫無原因。
鷺鳥記
這些鷺鳥不屑于入畫,也不屑于進入詩歌的圈套。它們的生活看上去遠遠低于人類的藝術,卻又常讓人類徒生羨情。
它們一身蓑衣,在稻田里趟水覓食,但并不是在模仿農(nóng)夫的勞作。向天地謀食,它們只需本能,無需動機。它們是勤勉的,卻并不貪婪。
它們的一部分生活低于一汪稻田水,這一點與農(nóng)夫無異。但是幾乎每隔幾秒鐘,它們總要抬起頭,轉動細長的脖頸四下里張望。它們天生悠閑,不擅長吃苦,卻嫡傳了來自遙遠基因的小慌張。
它們是大自然所有對人類持懷疑論者中最機警慌張的物種之一,這就難怪它們飛起來時仍然一身仙氣。從低于一汪稻田水的生活里自拔,幾乎不費吹灰之力。
最可贊美的一點,正是作為野物它們深諳膽怯的價值。
它們掌握了從卑微生活秒升仙居的全部密鑰。它們的天賦雪羽,在人類那里成為擺脫桎梏、茍且與掙扎的原始想象。它們飛過一片稻田的雪影,幾乎可以拯救人類。
|作者簡介|
西厙,上海市作協(xié)會員,區(qū)作協(xié)副主席,區(qū)詩詞楹聯(lián)學會理事。多部作品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