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勇
柴火垛得比房子還高。
我一連打了許多天的柴火。我從車上把剩下的一棵柞樹(俗稱玻璃棵子)使勁扔上柴火垛。缷完柴火,缷車馬,然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今年的柴火夠燒不用再打柴火了。摘下皮條連接的狍皮手套后,將兩只手套交叉在腰背處交接在一起。手套拇指上清晰地看到有對稱云卷紋鹿頭圖形。這時,我如釋重負,坐在車轅上。眉毛眼睫毛和棉帽檐兒上全是白霜,臉凍得通紅。嘴和鼻子呼出的氣轉(zhuǎn)瞬間變成一團團白氣,四散飄去。
那時打柴火,要起早出發(fā),后半夜黑咕隆咚的,睡意朦朧的我被媽媽叫醒后,起身穿棉褲,雙腿艱難地伸進褲子,如同伸進了兩個冰窟窿里,凍得身子直戰(zhàn)栗,嘴哆嗦著咬著牙穿上了褲子。我下地先洗了把臉,然后坐在熱氣騰騰的飯桌前,吃了幾囗媽媽做的飯,身子稍暖和過來點,困得沒胃囗,不吃了。媽媽邊把一包蘇子餅揣進我懷里邊不斷地囑咐我,我嘴里答應(yīng)著。媽媽不放心,這是我頭一次一個人上山打柴火,以前跟爸爸和哥哥打過幾次柴火。在屋里我聽見大轱轆馬車從柳編籬笆墻外隆隆地駛過,人叫馬嘶。
走到院子,忙碌了一陣子,好不容易把兩輪大轱轆車套在馬身上,不是把套繩勒得太緊了,就是弄得太松了。在車上鋪了些喂馬的干草,在干草上鋪狍皮墊子。牽著馬車走到劈柴火的木墩停下,然后把韁繩從馬頭上繞過來,握著韁繩雙手扶住車轅,腳蹬柴火墩一使勁跳上車。坐穩(wěn)之后,把棉帽子從后腦勺向前額推了推,立即拉動韁繩抖了抖。用柳條棍打了一下馬,趕著馬車走出院子。
村囗的夾溝子,清冽的水在冰凌下流著,兩邊都結(jié)上了厚厚的一層冰。夾溝子有十幾步寬,我使勁抖動韁繩打了馬兩下。馬車橫跨流水搖晃著快速猛沖,濺起的水花淋在我臉上。我覺得大轱轆車輪好像在往下陷,但是顛簸了幾下,雙輪碾過幾處坑洼或石頭之后,我的棗紅馬撒著歡把車?yán)^夾溝子。馬揚起水淋淋的四蹄奮力向前,空車發(fā)出扎扎的響聲,馬輕松地向夾溝子坡頂沖上去。
大轱轆車雙輪碾雪嘎嘎的輕脆碎裂聲在黑夜中持續(xù)回蕩。黑暗籠罩著前方,車走在丘陵的路上,我坐在車上,任憑車顛簸。路兩旁一坡接一坡的丘陵,我不用趕馬,好馬識途,那棗紅馬一路顛兒顛兒地小跑。
我的車攆上了前面幾輛打柴火的車,就跟著他們大人的車后面走。棗紅馬揚脖嘶鳴,刺破了黑夜?jié)饷苌搅值募澎o,咴兒咴兒的馬鼻孔噴出一股股白色的哈氣。半個月亮冷冷地懸掛在天邊,好像也凍得瑟瑟發(fā)抖。雖說天冷,我緊張的心情放松了許多,繼續(xù)趕路,走過崎嶇坎坷的山路。
我躺在干草上,把狍皮墊子蓋在兩腿上,好擋風(fēng)寒。我嘴里叼著一根草。在轔轔的車輪聲和馬蹄踩在雪地上的嘎嘎聲中,想著路兩旁夏天的樣子,鮮嫩柔和的綠色交織在一起,相互簇擁,相互依偎,盤根牽枝,一簇簇、一叢叢、一片片,雜草野花,誘蜂采蜜。江岔子里到處都是柳樹林子和茂密的灌木叢,還有綠茵茵肥美的草原,草原上有數(shù)不盡的一小片一小片小草甸子。水泡子小溪蜿蜒流淌。在江河湖泊泡子游動著鰲花、鳊花、細鱗、哲羅、雅羅、法羅、鲇、狗、鯉、草、鯽魚兒。牛馬也時隱時現(xiàn),悠閑地漫步低頭吃草。
秋天里樹叢層林盡染,色彩斑斕,色調(diào)十分鮮艷。有白樺、黑樺、柞、楊、柳十幾種大小喬木。其中榛樹、稠李子、山丁子樹上果實累累,圧彎了樹枝。山上滿是榛子、山里紅、稠李子、山丁子、都柿、紅豆、刺梅果、燈籠果、桑拉、草莓、山杏,還有滿山遍野的木耳、猴頭、樺樹蘑、榛蘑、紫花臉蘑和草藥。
冬天時,小鳥們?nèi)ツ戏阶穼ぬ柫?,只有耐寒的野雞、沙半雞、鴿子、飛龍在林子中飛來飛去,或飛到雪地上覓食、漫步。雪地上各種大小動物飛奔、跳躍、漫步留下縱情的蹄花,能看出來有獐子、狍子、野鹿、獾子、野豬、狐貍、猞猁、狼,讓人浮想聯(lián)翩。此時前面的車上傳來粗獷的達斡爾民歌《心上人》:
時光像流水喲,春天又到我家鄉(xiāng),
遼闊的草原喲,披上嫩綠的春裝。
暖風(fēng)迎面吹喲,馬蹄花兒遍地香,
滿坡的黃花菜喲,不知不覺采滿筐。
燕兒雙飛舞喲,百靈鳥對唱,
心上人兒喲,你在何方?
……訥咿嘞訥唷喲……
在這悠長的歌聲中,我聽到了親切。
大轱轆車高也有高的好處,我坐在車上有種安全感。這車也叫達斡爾車、大輪車、草上飛,草原上的蒙古人叫它勒勒車。在交通工具不發(fā)達的年代,它給人們的生產(chǎn)生活帶來了便利。聽老輩人說,在很早的時候,達斡爾人打造很多的大轱轆車,去很遠的草原和蒙古人做交易,換來馬匹和其它物資。
大轱轆車,是土生土長的,它的原材料都是用山里長的黑樺木和柞木制作。車輪、車輞是黑樺木經(jīng)煙熏火烤后彎曲而成,兩到三根輞圈成一輪。車轂也是用黑樺木制成,上面安十幾個輻條。在軸和轂眼處安裝鐵制锏,以減少磨損。車轅約四米長,套馬、牛拉車,載重千斤。車分三種:葦廂車、大篷車、板篷車。普通車運輸木柴、莊稼、飼草,葦廂車和篷車遮風(fēng)擋雨用于人乘,車上鋪毛氈或獸皮坐墊。連夜趕路的人還可在篷車上躺臥睡覺。大轱轆車輕便、耐用、易修和多用途的特點,適宜在草地、山林中運行,由于車輪較高,在淺水處涉水過河和沼澤地里行走如履平地。
天亮的時候,我到了打柴火的地方。停下車,皚皚白雪耀眼,我瞇起雙眼來觀賞眼前的樹木,下車把馬拴在一棵樹上。然后從車上抱下兩抱干草,扔到馬前。肩扛斧子,朝眼前疏密有隙的那片柞樹林走去,兩腳肆意地踏著雪和雪下面枯干的枝葉。走路深一腳淺一腳,達斡爾式的奇卡密軟底短靴已經(jīng)磨損,靴腰上細密的鹿皮毛不見了,剩下一塊一塊的禿皮。腳后跟皮環(huán)上的皮繩因為久浸汗水或雪水而變硬了,犴脖頸皮制作的靴底依然結(jié)實舒適,走在這雪地上依然暖和不滑、輕便跟腳。我邊走邊伸手推開交織如網(wǎng)的樹梢,身后的樹枝還很脆硬互相碰撞、噼啪作響,繼續(xù)往前走,走到選擇好的柞樹面前。
停下來,我環(huán)顧四周,抬頭仰望天空。這是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初,在北中國大興安嶺南麓莫力達瓦達斡爾族地區(qū)。此時我想大聲地喊,對著山林,對著蒼天。爸爸是一個中國最普通的達斡爾族醫(yī)生,因為“什么黨”被莫須有的罪名關(guān)進了“牛棚”。哥哥也被帶到旗里學(xué)習(xí)班,要他跟爸爸“劃清界限”。這時,從哪兒躥出一只黃鼠狼,跑到我面前,詭異地立起身拱爪作揖,動作滑稽可笑,稍頃,轉(zhuǎn)身一蹦一跳地鉆進樹叢不見了。
那時我成了家里主要的勞動力,媽媽剛生下小弟弟不久。媽媽頭上戴著圍巾,看著媽媽那無助的眼神,我心里很難受。媽媽苦悶的時候,就從炕邊上的紅柜子里找出一個刻有動物圖案的圓型樺皮簍,從里面翻出一枚木庫蓮,坐在那兒,把木庫蓮含在嘴里用手指彈奏。媽媽眼含著淚,如泣如訴的曲調(diào)散發(fā)出濃濃的揮之不去的惆悵。
我開始打柴,學(xué)著大人的樣子,雙手揮起斧子頭,精準(zhǔn)地朝一棵柞樹根打下去。心里憋著一股勁,只見柞樹紅色的葉子一陣顫抖,一陣痙攣,接著就是斷裂的響聲,震蕩著樹身,響聲在林子里回蕩,接著嘩嘩作響。這棵柞樹倒下來,露出白茬茬的圓疙瘩根。于是,接著繼續(xù)打柴。這一般都是大人干的活,用的都是巧勁,凍透的柞樹根,只要用斧頭貼近樹根打準(zhǔn),就能打斷。如果打高了打偏了,柞樹枝很遒勁地反彈回來就會抽疼臉。差不多夠一車了,我把柴火堆成一垛,點火燒葉子。燃起的火一會兒就把葉子燒盡了,燒焦的黑殘葉片向林間飄落。我把凍硬的蘇子餅烤熱吃了。
這時,聽見遠處傳來趕車出山的吆喝聲。我抓緊裝車。一個叫吳納的獵人下山時看見了我,把柴火車停在一邊,走過來幫我裝車。他少言寡語的,干活利索,他是我們本地有名的獵人。一會兒他幫我把打的柴火裝上車??催€不夠一車。就轉(zhuǎn)身揮動大斧子,又打了幾抱柴火,裝滿了車,用繩子拴好擰緊。然后,我牽著馬跟著吳納車后,走出山,上了大路。
那時吳納經(jīng)常給我們家送牛奶。他說過我父親曾經(jīng)救活過他家的孩子。吳納的身上有股嗆人的琥珀香旱煙味,嘴上總叼著玉花煙袋,干活時也不離囗,黝黑的臉,隆起的顴骨上長著一對細長有神的眼睛。他頭戴狍皮帽子,穿狍皮大衣、狍皮褲、狍皮短靴,戴狍皮手套。他經(jīng)常幫我,車輞壞了會幫我修好。他帶著我打了幾天柴火后,進山打獵去了。人在困難的時候,得到的幫助是寶貴的。
那天打柴時,我看到一根很適合做曲棍的柞樹。于是,就砍下來。在路上擺弄那根曲棍,到家削皮打磨,就可以和小伙伴們打曲棍球了。
熬過了數(shù)九寒天,我天天在院子里劈柴火,一堆堆的柴火燒炕取暖。臨近春節(jié)了,家里沒點歡樂的氣氛,冷冷清清的。讓我慰藉的是,今年的柴火夠燒了。總算沒讓家人凍著。
過了春節(jié),漸漸的,柴火垛一天比一天矮下去,日子卻在一天一天的走來。柴火垛燒過一半的時候,春天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