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艷

神樹崇拜是人類文明史上最古老的信仰之一，源于原始社會萬物有靈觀念，表達了對大自然的敬畏與依從心理，以及對美好生活的熱切期望之情。印度、希臘、中國等古老的文明都將生命樹、如意寶樹等神樹或者視為植物精靈，或者作為神祇的居所。神樹既是普通信眾的祭祀對象，同時也包含了自古以來口口相傳的神話傳說，成為某種宗教深奧教義的具體象征符號。這種觀念深入人心，至今仍是不同文明宗教信仰與實踐的有機組成部分。

縱覽學(xué)界對此內(nèi)容的探討和研究，多集中在對某單一神樹信仰與崇拜的研究上。(1)相關(guān)研究，如葉舒憲：《伊甸園生命樹、印度如意樹與“琉璃”原型通考——蘇美爾青金石神話的文明起源意義》，《民族藝術(shù)》2011年第3期；劉道軍：《從三星堆青銅神樹到金沙太陽神鳥》，《重慶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6年第5期；劉道軍：《太陽神樹、太陽崇拜與太陽歷法》，《成都理工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6年第2期；劉雋：《搖錢樹及其圖像的初步研究》，四川大學(xué)碩士學(xué)位論文，2005年，等等。事實上，在德國哲學(xué)家雅斯貝斯(Karl Jaspers)所言的人類軸心時期(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200年)，印度、希臘、中國、希伯來等地創(chuàng)立了各自的思想體系。但是，正是不同文明之間的相互交流與借鑒，才逐漸形成具有世界性意義與精神范型的人類文明。因此，生命樹、如意寶樹與搖錢樹等神樹信仰與崇拜，在不同的文明體系中既有其獨立性，又有其交流互鑒的復(fù)雜性。本文擬將生命樹、如意寶樹以及搖錢樹置于中西文化交流的背景下，對三種人類文明史上的神樹進行文本與圖像資料的梳理，并在此基礎(chǔ)上，對三者之間存在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性進行思考與探析。

一、生命樹：永恒生命力的象征

“樹成蔭而眾鳥息焉”，繁茂的樹林既是鳥獸的棲息之地，也是人類賴以生存、繁衍生息的生命之地。樹木逢冬凋零，逢春回生，一些生命力極其旺盛的樹木所具有的神秘生命力和再生力量，常常被知識尚未普及的久遠時代的人們，作為生命之樹加以崇拜。在印度，從遠古到“吠陀”時代，森林被完全人格化為林木女神阿蘭尼(Arani)。在《梨俱吠陀》中阿蘭尼被視為神圣化之林的化身；在《阿闥婆吠陀》中阿蘭尼為林中野獸之母，周身散發(fā)著樹木油脂的香氣，并發(fā)出風(fēng)吹樹葉的種種響聲。公元前10世紀(jì)下半葉形成的《森林書》(Aranyaka)，就是在幽深的密林中探究和講授《吠陀》的奧義結(jié)集而成的。

在“吠陀”和印度教神話傳統(tǒng)中，“畢波羅樹”(Pippala)(2)古代印度也將此樹稱為無花果樹。佛教神話中，釋迦牟尼是在其樹蔭下成道的，因此得名為菩提樹(Bodhidruma或Bodhivriksha)，又名云覺樹、思惟樹，亦是法顯所言的貝多樹?！缎扌斜酒鸾?jīng)·出家品》對菩提樹的描述為：“高雅奇特，枝枝相次，葉葉相加，花色蓊欝，如天莊飾”，給人以神圣和肅穆感。(漢)竺大力譯：《修行本起經(jīng)》卷二，《中華大藏經(jīng)》編輯局編：《中華大藏經(jīng)》第34冊，中華書局，1988年，第440頁。是典型的宇宙之樹與生命之樹。馬匹會被吸引到樹邊，在樹下納涼并得到保護，因而“畢波羅樹”也被稱為馬站樹(Asvattha，阿濕婆多)(3)Robert Beer, The Handbook of Tibetan Buddhist Symbols. Boulder Colorado: Shambhala Publications, 2007, p.216.，屬無花果樹類，具有速生和長壽兩大特點。“畢波羅樹”樹齡極長，樹根可以從樹干中長出并扎根于很深的土壤中，從中又可以生出新芽長成大樹。女神們常常棲居于此樹，空中充滿著她們的笑語歡聲。曾出土過一枚表現(xiàn)公元前三千年摩亨佐達羅(Mohenjodharo)地區(qū)崇拜生命之樹的印章。印章上半部分有一女神立于神圣的“畢波羅樹”樹枝上，下有一帶角者，以示對林木女神的崇拜之意。印章下半部分有七位頭頂或者有角或者有枝杈的女神。在古老的印度神話中，此印章體現(xiàn)出印度達羅荼毗土著民的神樹神話敘事觀念，即豐饒、繁茂與種族生命的繁衍。

與林木女神一起受到崇拜和供奉的還有樹神林主(Vanaspati)。濕婆、毗濕奴、梵天、阿耆尼和因陀羅都會化身為不同的神樹，如娑羅樹(Vata)、無花果樹(Asvattha，音譯為阿濕婆多)、菩提樹(Plaksa)、莎米樹和霸王鞭樹(Vajrī)等，以表示其特定的身份職能，也會因此而變得更有力量。在一座著名的濕婆崇拜浮雕中有一棵圣樹，學(xué)者們研究推測，這棵圣樹就是著名的濕婆樹(Himālayan devadāru)(4)[英]渥德爾:《印度佛教史》，王世安譯，商務(wù)印書館，1987年，第23頁。，蘊含著生命的生生不息意義，至今仍是印度婦女獻祭祈愿生育子嗣的祈愿樹?！赌υX婆羅多》“關(guān)于甘露之獲取”講述了攪乳海時攪出的五棵神樹：曼多樹(Mandāra)、珊瑚樹(Pārijāta，也稱波利質(zhì)多樹)、莎米(Sami)、檀香樹(Haricandra)和如意樹(Kalpavrksa，也稱劫波樹)，后被黑天奪得并帶入天宮，成為生長于天堂的五棵神樹。其中的珊瑚樹，因每一個葉柄上都長著三片小葉子，象征著神性的三位一體——梵天、濕婆與毗濕奴。由此演化的“三葉圖示”，在古代印度神話圖像的表征中，也與豐饒觀念相關(guān)。

釋迦牟尼涅槃后，其遺骨舍利建窣堵波(Stūpa)(6)即佛塔，也被譯為大聚、方墳、圓冢、靈廟、高顯處、功德聚等，可以安放佛物或經(jīng)文、埋佛舍利等，以此標(biāo)識佛生前的德行。供養(yǎng)?！案@堵波”的原始功能是安放佛物或經(jīng)文、埋佛舍利等物，但是隨著古老生命樹崇拜觀念的融入，使得“窣堵波”的塔身“覆缽”備受關(guān)注。梵文文獻中“覆缽”有兩個稱謂，一為“噶爾巴”(Garbha)，二為“安達”(Anda)，兩者均有“卵”“胎”的含義。從現(xiàn)存古老的覆缽遺跡來看，“覆缽”猶如《百道梵書》和《歌者奧義書》中描述的半球形的“黃金之卵”或者“宇宙之卵”。窣堵波與生命樹相結(jié)合的形式，稱為“支提”(Caitya)。

從“支提”一詞在《梨俱吠陀》中以及兩大史詩《摩訶婆羅多》和《羅摩衍那》中出現(xiàn)和使用的語境來看，“支提”更強調(diào)“圣樹”的含義?！爸帷北挥《热丝醋魇蔷`(藥叉、羅剎)棲息或者降凡之物，棲息于圣樹上的精靈不僅可以施與豐饒多產(chǎn)的恩惠，也可以毀滅生命?！爸帷边M入佛教語境，具有“精靈棲息的生命樹”與“伴隨著窣堵波的生命樹”的雙重含義。窣堵波原本意味著永恒的“死亡”(涅槃)，因為吸收了意味著永恒“生命樹”而植根于印度大地，廣為流傳。(7)[日]宮治昭：《印度佛教美術(shù)系列講座——第一講 印度早期佛教美術(shù)》，王云譯，《藝術(shù)設(shè)計研究》2011年第4期。

《大般涅槃經(jīng)》記述，釋迦牟尼從王舍城的靈鷲山出發(fā)，游行至毗舍離(Vaisāli)，在遮波羅支提下休息，并向阿難提及此地的另五種支提：優(yōu)陀延支提、瞿曇支提、庵羅支提、多子支提、娑羅支提(8)(東晉)法顯譯：《大般涅槃經(jīng)》卷上，《中華大藏經(jīng)》編輯局編：《中華大藏經(jīng)》第33冊，中華書局，1988年，第464頁中。，其中“多子支提”(Bahuputta Chetiya)的漢譯名稱取“多子多?！敝x?！岸嘧又帷奔礊樾试凇洞筇莆饔蛴洝づ犭x國》中提及的“千子見父母處”。《長阿含經(jīng)》《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雜事》等經(jīng)典均講述了“千子”出生時的情景：“日月既滿，生一蓮花，花有千葉，葉坐一子”；千子被母親鹿女棄于恒河，下游的烏耆延王(Ujiyana)拾得千子并將其乳養(yǎng)成人，后有了“恃有千子，拓境四方”的傳奇故事。(9)(唐)玄奘撰、季羨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記校注》，中華書局，1985年，第594-597頁。阿瑪拉瓦蒂博物館的“釋迦牟尼最后的旅程故事畫”浮雕中的一個場景表現(xiàn)了“多子支提”的含義。畫面中有三棵由欄楯圍繞的圣樹，兩人正在禮拜畫面中央位置的其中一顆圣樹，一人雙手合十，另外一人懷抱嬰兒。畫面下方刻有兩行銘文：多子支提、毗舍離諸圣樹。浮雕中的這個場景與兩行銘文，不僅表明“支提”在與“窣堵波”相關(guān)聯(lián)之前，作為“生命樹”的含義，而且也表明了神樹所具有的生命之源的功能意義。

二、如意寶樹：財富與權(quán)力的象征

諸多文明神話鐘愛的寶樹題材，可以追溯到原始的生命樹崇拜?！坝篮汩_花結(jié)果”的天堂寶樹延續(xù)永生不死“生命樹”的隱喻意義，并與象征財富與權(quán)力的“珍寶”相聯(lián)，形成具有隨心所欲的如意變化之神奇功能的如意寶樹。印度史詩《羅摩衍那·猴國篇》講述位于南瞻部洲的山王須彌山時，提及眾多樹木裝點著須彌山，其中有一棵有十個頂、由純銀裝成的如意寶樹，光輝閃耀。(10)[印度]蟻垤：《羅摩衍那》(4.41.39-4.41.40)，季羨林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2年，第291頁。北俱盧洲的景象則更勝一籌：

這地方到處遮滿了

五彩繽紛的藍荷花叢；

葉子是極珍貴的摩尼，

花絲都是真金長成。

……

長滿了絕妙的大樹，

五彩繽紛，眾寶裝成；

有一些樹全是黃金，

可以同火焰比比光明。

這些樹永恒地開花結(jié)果，

各種的小鳥在樹上面落，

能夠滿足人們的一切愿望，

天上的香味、汁水和觸摸。

有一些絕妙的寶樹，

綻出各式各樣的衣服；

還綻出珍寶和吠琉璃，

綻出各種的首飾無數(shù)。(11)[印度]蟻垤：《羅摩衍那》(4.42.43-4.42.48)，季羨林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2年，第302-303頁。

俱盧洲遍地是摩尼與真金相間的荷花叢，絕妙的如意寶樹五彩繽紛，可以永恒地開花結(jié)果，滿足人們的一切愿望：可以綻出衣服、珍寶、吠琉璃、首飾、真金裝束的床鋪、花環(huán)，以及各種吃的喝的，一應(yīng)俱全。有如希伯來神話耶和華創(chuàng)造的伊甸園中各種各樣悅?cè)搜勰康臉洌冗d河是由伊甸流出并滋潤園子的第一道河流，由此形成的哈腓拉地區(qū)，遍地充滿黃金、珍珠和紅瑪瑙。(12)參見中國基督教三自愛國運動委員會、中國基督教協(xié)會編：《圣經(jīng)》，2000年，第3頁。神樹與寶物結(jié)合是希伯來神話天堂神圣性的象征。

佛教神話中講述帝釋天暢游須彌山時的景象：

此地諸園林，及諸蓮華池，

山峯極端嚴(yán)，廣大多珍寶。

蓮華諸河池，寶石而莊嚴(yán)，

林樹種種花，眾鳥皆和集。

金樹如意樹，凈如毘琉璃，

銀寶或珊瑚，種種雜莊嚴(yán)。(13)(北魏)瞿曇般若流支譯：《正法念處經(jīng)》卷二十六，[日]大正一切經(jīng)刊行會編：《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17冊，(臺北)新文豐出版有限公司，1985年，第149頁。

黃金如意寶樹也可以生出各種華麗的衣裝、各種食物、無盡財富，也可以令眾生斷除煩惱，安穩(wěn)快樂。因此佛教神話中的如意樹，又名天意樹。“天意樹，諸天有樹，隨天意轉(zhuǎn)，所求皆遂，故得名也?！?14)(唐)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卷二十五，[日]大正一切經(jīng)刊行會編：《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54冊，(臺北)新文豐出版有限公司，1985年，第467頁。與如意樹功能相一致的還有如意寶珠，“諸寶中，如意寶珠最為勝妙，如諸味中甘露最上，如是菩薩于人天中最勝最上，不可譬喻”(15)(北涼)曇無讖譯：《大般涅槃經(jīng)》卷十五，[日]大正一切經(jīng)刊行會編：《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12冊，(臺北)新文豐出版有限公司，1985年，第452頁。。據(jù)說轉(zhuǎn)輪圣王(Chakravartin)誕生時，有“七財”與“七寶”(16)七財，即信財、戒財、慚財、愧財、聞財、施財、慧財；七寶，即金輪寶、白象寶、紺馬寶、如意寶、玉女寶、居士寶、主兵寶。同時出現(xiàn)。轉(zhuǎn)輪王是力圖征服全世界的統(tǒng)治者，以征戰(zhàn)他國為能，居于古代印度史的中心位置?！捌邔殹笔寝D(zhuǎn)輪圣王治理天下所具備的七種寶物，是轉(zhuǎn)輪圣王身份和地位的象征物。

大海龍王耳中有一顆摩尼如意寶珠，如果能得到這顆寶珠，就可以得到雨露、七寶、衣被、飲食、醫(yī)藥、藝伎等等，如意寶珠可以播撒一切人間所需之物。(17)(失譯)《大方便佛報恩經(jīng)》卷四，[日]大正一切經(jīng)刊行會編：《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3冊，(臺北)新文豐出版有限公司，1985年，第144頁。唐代般若譯的《大乘本生心地觀經(jīng)》中記述了如意寶珠示現(xiàn)的必要條件：第一，國王必須具備十種美德，梵天、帝釋天等諸神祇才會去護佑其統(tǒng)治的國家；第二，龍王喜降甘露，國家五谷豐登、百姓安樂；第三，國中，滿地生長珍寶，人力牲畜健康無恙并且沒有宿敵。如意寶珠出現(xiàn)后，其他的諸侯國將即刻臣服。(18)(唐)般若譯：《大乘本生心地觀經(jīng)》卷三，[日]大正一切經(jīng)刊行會編：《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3冊，(臺北)新文豐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85年，第301頁。如意寶珠是人類心性的象征物，“美德”才是“如意寶珠”出現(xiàn)的最為重要的條件。

印度佛教神話敘事已將如意樹完全神秘化，這些神幻內(nèi)容可以視為是上述生命樹基本象征意蘊——永生性的轉(zhuǎn)化與衍生。神話圖像中常常以“神樹”結(jié)合“佛座”“佛足印”等象征性的方式，暗示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悟出“四諦”真理，成為“覺悟者”后的初次說法(三轉(zhuǎn)法輪)，意味著使混沌、黑暗的世間恢復(fù)秩序，以此帶來佛教的光明世界。體現(xiàn)超自然力量的如意寶樹與如意寶珠，不僅承載著宗教信仰的法力，也同樣承載著世俗統(tǒng)治權(quán)力的效力。

寶樹與財富、權(quán)力關(guān)聯(lián)的敘事在古希臘羅馬神話的神樹敘事中也較為常見?！兑晾麃喬亍肪劢褂凇鞍⒖α鹚沟膽嵟?，濃縮希臘城邦與特洛伊(Troy)長達十年之久的戰(zhàn)爭，體現(xiàn)了荷馬精湛的藝術(shù)技巧。史詩中，荷馬巧妙了利用“權(quán)杖”意象展開“神樣的”阿喀琉斯(Achilles)與“人民的國王”阿伽門農(nóng)(Agamemnon)之間的沖突。阿伽門農(nóng)憑借著自己擁有的最高的政治權(quán)威，蠻橫地奪走了阿喀琉斯心愛的床伴——美麗的布里塞伊斯(Briseis)，阿喀琉斯雖然聽從雅典娜(Athena)的勸告，抑制住殺死阿伽門農(nóng)的沖動，但是卻舉起統(tǒng)領(lǐng)全軍的權(quán)杖起誓，詛咒阿開奧斯人被特洛伊人擊?。?/p>

我憑這根權(quán)杖起誓，這權(quán)杖從最初

在山上脫離樹干以來，不長枝葉，

也不會再現(xiàn)出鮮綠，因為銅刀已削去

它的葉子和樹皮；現(xiàn)在阿開奧斯(19)阿開奧斯人是主要居住在伯羅奔尼撒半島北部的希臘人，史詩中泛指希臘人。兒子們，

那些立法者，在宙斯面前捍衛(wèi)法律的人，

手里掌握著這權(quán)杖。(20)[希臘]荷馬：《伊利亞特》，羅念生、王煥生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4年，第10頁。

阿喀琉斯宣泄了對阿伽門農(nóng)的憤怒后，將“鑲嵌著金釘?shù)臋?quán)杖”扔在了地上，以示與“政治權(quán)威者”的決裂。荷馬還講述了這根“金杖”的來歷：金杖最初是匠神赫淮斯托斯(Hephaestus)精心打造送給“天神之父”宙斯(Zeus)的，宙斯又送給了神使赫耳墨斯(Hermes)，赫耳墨斯送給了珀羅普斯(Pelops)，珀羅普斯送給了阿伽門農(nóng)的父親阿特柔斯(Atreus)。最終，阿伽門農(nóng)成為許多島嶼與阿耳戈斯的國王。(21)[希臘]荷馬：《伊利亞特》，羅念生、王煥生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4年，第29-30頁?！皹渲Α币颉般~刀”脫離“樹干”而成為“權(quán)杖”，“權(quán)杖”自然而然也成為“政治權(quán)威”約定俗成的象征。“權(quán)杖”的這一象征性正是對寶樹神奇性與神圣性的承繼，“寶樹”所象征的財富與權(quán)力，決定了“權(quán)杖”象征的世俗政治的無上權(quán)威性。關(guān)于這一點，羅馬神話中有更為精準(zhǔn)的表述。

古羅馬曾經(jīng)盛行對“森林女神”狄安娜(Dido)的崇拜，為此，修建了狄安娜神廟，祭司的重要職責(zé)之一是看管神廟內(nèi)的一棵枝葉繁茂的寶樹，一旦寶樹上的“維吉爾的金枝”被折，即使是“森林之王”的祭司，也將性命不保。史詩《埃涅阿斯紀(jì)》中講述，特洛伊戰(zhàn)爭中的英雄埃涅阿斯(Aeneas)在特洛伊陷落后的顛沛流離中，得到女神幫助，折取了“維吉爾的金枝”，得以到哈得斯(Hades)的冥府找到父親的靈魂，在其指引下最終建立了羅馬城?！熬S吉爾”是西方文化語境中“理性”與“智慧”的象征，“維吉爾的金枝”價值等同于伊甸園中能分辨善惡的智慧樹。分辨善惡的美德是“祭司”——“國王”樹立“政治權(quán)威”所應(yīng)具備的基本條件之一。

三、佛像搖錢樹：多重神圣信仰的象征

印度佛教是古典時期亞歐多種文明交流與融合的產(chǎn)物，其東傳至中國，不僅是一個重要的宗教事件，也是中國接納吸收不同文明，從而形成悠久歷史和深厚文化積淀的重要過程。東漢至三國的250年間，以四川為中心的中國西南地區(qū)出現(xiàn)了百余件搖錢樹。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其中近60余件搖錢樹是以佛像裝飾的“佛像搖錢樹”，根據(jù)佛像所在位置的不同可分為飾于樹干、飾于樹頂、飾于底座三種，其中佛像飾于樹干的造型最為常見。

從目前的考古資料來看，佛像搖錢樹具有鮮明的地域和時代特色。佛像搖錢樹是在中國本土原有的生命樹、如意寶樹信仰與崇拜的基礎(chǔ)上，融合西漸而來的佛教文化所形成的，兼具多重神話語境與象征含義的神圣之物。

在古老的中國神話敘事中，生命樹象征永恒不死、如意樹象征財富與權(quán)力的神話母題隨處可見。上古時代的神話總集《山海經(jīng)》中記述了種類眾多的神樹：厭火國“其樹如柏，葉皆為珠”的珍珠樹；拘纓國“高達千里”的尋木；黑齒國有“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的扶桑；梟陽國“其葉如羅，其實如欒”的建木；“方八百里，高萬仞”的昆侖山有“長五尋，大五圍”的木禾；長滿珍珠和美玉的珠樹、文玉樹；可以煉制不死藥的不死樹，以及“西海之外，大荒之中”的方山有“日月所出入”的柜格松等等。(22)袁柯譯注：《山海經(jīng)全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92、214、226、236、244、298頁。

《淮南子·墬形訓(xùn)》不僅敘述昆侖山是天帝的居所，而且登頂昆侖涼風(fēng)、昆侖懸圃可以長生不老，成為神仙，并言及“扶木在陽州，日之所昲。建木在都廣，眾帝所自上下，日中無景，呼而無響，蓋天地之中也”(23)何寧：《淮南子集釋》，中華書局，1998年，第328-329頁。。鐘敬文先生曾言：“所謂扶桑，或作扶木或搏桑，大概是原始人民心中的一種神樹，也是神話學(xué)上所稱的‘世界樹’。”(24)董曉萍選編：《鐘敬文文選》，中華書局，2013年，第246頁?！敖尽薄胺瞿?扶桑)”等等神樹，在中國古老的神話敘事中充滿了神奇性，是太陽神樹，是宇宙的中軸。傳說創(chuàng)世神伏羲與五帝之首軒轅都經(jīng)由“天地之中”的“建木”往來天庭與人間。在中國古人觀念中，神樹是太陽和精靈的棲息地，象征著光明的神圣之地；神樹是上天通地的“天梯”，可以溝通人神；神樹上的果實猶如珠寶，象征著財富與生命的生生不息。

四川廣漢三星堆祭祀坑出土的青銅神樹，是中國古代神樹信仰與崇拜的最早物證之一。至春秋戰(zhàn)國時期，形成了墳神樹與丘墓崇拜相結(jié)合的墓葬習(xí)俗與等級制度。《周禮》記述：“以爵等為丘封之度，與其樹數(shù)……天子墳高三仞，樹以松；諸侯半之，樹以柏；大夫八尺，數(shù)以欒；士四尺，樹以槐；庶人無墳，樹以楊柳。”(25)(清)孫詒讓：《周禮正義》，中華書局，1987年，第236頁。一者，墳丘墓上種植的樹的種類表明了死者生前的身份與地位；二者，受神樹崇拜思想的影響，高大的樹木是死者靈魂往來天地的“天梯”，形成天梯神話母題。

據(jù)《山海經(jīng)》的《大荒經(jīng)》和《西山三經(jīng)》記述，“戴勝虎齒豹尾穴處”的“西王母”是昆侖山的主神，其職責(zé)是“司天之厲及五殘”。兩漢時期，楊雄有“想西王母欣然而上壽兮”(26)張震澤：《楊雄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42頁。的感慨，張衡有“聘王母于銀臺兮，羞玉芝以療饑”(27)張震澤：《張衡詩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389頁。的遐想。文人辭賦表明，西王母已被賦予掌管人類生死的神圣能力，呈“暠然白首”相，玉兔、蟾蜍、三足烏與之相伴。厭勝錢，是商周時期出現(xiàn)的一種陪葬冥幣，早期的圖案以蘊含祈福、禳災(zāi)的寶樹為主。至兩漢時期，主要以刻有“西王母”三個字，或者刻有“華勝”的象征圖案為主，暗示西王母的主神地位，蘊含著渴求生命永恒的寓意。

搖錢樹與厭勝錢都具有財源不匱、升官加爵、多子多福的祈愿功能。因此，有學(xué)者認為搖錢樹是在厭勝錢的基礎(chǔ)上發(fā)展演變而來的，是厭勝錢的升華階段。(28)袁煒、曹源：《搖錢樹與厭勝錢關(guān)系考》，《中國錢幣》2014年第2期。東漢時期的厭勝錢上出現(xiàn)了“卍”紋樣，此紋樣最早出現(xiàn)于古希臘克里特島的米諾斯(Minos)文明的印章中，是象征著太陽的吉祥符號。進入印度佛教信仰體系后，是釋迦牟尼三十二瑞相之一的象征符號，象征著釋迦牟尼太陽神與轉(zhuǎn)輪圣王的神圣身份。

印度佛教在亞歷山大大帝東征帶來希臘雕像傳統(tǒng)后，逐漸演變?yōu)殛恿_(Gandhara)佛教藝術(shù)，成為以“偶像崇拜”為主要表現(xiàn)形式的“像教”，其中人形“佛像”是佛教表達神話思維與宗教信仰的基本形式。2002年在重慶豐都縣出土的一件東漢延光四年(125)搖錢樹，是我國迄今發(fā)現(xiàn)的最早的銅佛像搖錢樹，其造像時間上也最接近印度佛教神話圖像定型成熟的時間。與同一時期保存最為完好的四川安縣佛像搖錢樹相比，佛像特征均為高肉髻、有頭光；面部豐滿、有胡髭；袒右肩、右手施無畏??；衣褶呈“U”型紋路。兩者造像風(fēng)格與印度佛像成熟時期的犍陀羅風(fēng)格非常相似，與其在藝術(shù)風(fēng)格上應(yīng)該有一脈相承的關(guān)聯(lián)性。

值得注意的情況是，上述袒右肩佛像搖錢樹的構(gòu)圖方式與略早出土于四川茂汶西王母搖錢樹非常近似。后者主要由西王母、璧形枝葉、鳳鳥，以及門闕、人形樹葉、燈盞等圖案構(gòu)成，兩者的區(qū)別僅在于，佛像搖錢樹的構(gòu)圖更加簡潔明了，西王母搖錢樹的構(gòu)圖略顯繁復(fù)。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佛教進入此地之前，西王母作為神靈是當(dāng)?shù)厝诵叛龀绨莸闹饕獙ο?。隨著佛教神話敘事與圖像的傳入，佛像呈現(xiàn)出將西王母取而代之的趨勢，至吳晉時期已將西王母主神地位完全取代。

更為特殊的是東漢晚期，四川省梓潼縣宏仁羊頭山的佛像搖錢樹，雖然已經(jīng)損毀嚴(yán)重，但是可以辨識出，佛像頭有肉髻與頭光、眉間有表現(xiàn)超人內(nèi)涵的“眉間白毫相”(ūrā-kea)、袒右肩等。佛像兩側(cè)除了有象征著釋迦太子誕生的“蓮花”外，還有釋迦太子的車夫車匿和白馬犍陟。據(jù)學(xué)者考證，這件佛像搖錢樹很可能表現(xiàn)的是釋迦牟尼出家和成道的故事場景。(29)何志國：《四川梓潼漢末搖錢樹小記——兼考梓潼搖錢樹佛像》，《中原文物》2006年第3期。佛傳故事與天堂寶樹結(jié)合的方式是釋迦牟尼具象性與象征性的結(jié)合，明顯受到犍陀羅佛教藝術(shù)線性敘事方式(30)關(guān)于犍陀羅藝術(shù)的線性敘事方式，可參見拙文《滲透與浸染：犍陀羅藝術(shù)的希臘因素》，《青海民族研究》2017年第1期。的浸染與影響。

上述事實表明，印度佛像出現(xiàn)不久，便通過便捷的途徑，短時間內(nèi)直接傳入我國西南地區(qū)。東漢中期至北周靜帝時期，正是佛教傳入此地區(qū)并緩慢發(fā)展時期。佛像搖錢樹是我國最早的佛教造像之一，是中國原有的生命樹、如意寶樹信仰與佛教文化結(jié)合的神圣之物。它的出現(xiàn)不僅表明了印度佛教初傳中國內(nèi)地的基本路徑，也體現(xiàn)了佛教與本土信仰相結(jié)合并逐漸中國化的過程。

四、結(jié) 語

英國歷史哲學(xué)家湯因比在其著作《歷史研究》中曾說，文明一定伴隨著宗教信仰而來。換言之，神話觀念和宗教信仰是文明起源和發(fā)生的必要條件。(31)[英]湯因比：《歷史研究》，曹未風(fēng)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66年，第74-83頁。文明初始時期，不同的文化與地域中普遍存在著神樹崇拜與信仰，具有相似特點。源于原始社會的萬物有靈觀念，屬于人類自然崇拜與信仰的范疇。神話最能充分地保留上古時代先民的信仰觀念，最早的神樹崇拜的神話原型可以追溯至五六千年前的蘇美爾文明。《吉爾伽美什》中描繪生長在神話樂園的果實累累、熠熠生輝的生命樹和如意寶樹，具有比較神話學(xué)的原型意義。神話思維決定著那個已逝的久遠時代人們創(chuàng)造文化的能力和行為，在相同的神話思維下產(chǎn)生了相似的神樹崇拜與信仰行為。印度文明中的“吠陀”神話與印度教神話，將“樹木”與“生命”的繁衍相連，突出的是神樹所具有的生殖崇拜涵義，是現(xiàn)實中并不存在的長生不死想象的神圣之物。印度佛教在“窣堵波”的建造中也融入了古老的生命樹崇拜觀念，將“神樹”的象征意象與“窣堵波”的象征功能相結(jié)合，使“窣堵波”信仰也彰顯出再生、豐饒多產(chǎn)的意義。

地域的差異性導(dǎo)致神話化、神圣化的樹木存在著諸多的不同，使得不同文明中的神樹神話敘事呈現(xiàn)出多樣化的發(fā)展趨勢，具有多重象征語境。冬暖夏涼、四季常青的須彌山、伊甸園、昆侖懸圃，生長著在人們心目中享有崇高地位的如意寶樹，不僅延續(xù)永生不死“生命樹”的隱喻意義，而且凸顯其隨心所欲的如意變化之神奇功能。佛教神話中的如意寶珠，其功能如同古希臘羅馬神話中的“權(quán)杖”與“金枝”，是統(tǒng)治者身份地位的神圣象征之物，可以使黑暗混沌的世界恢復(fù)光明與秩序。隨著佛教的東傳，出現(xiàn)于中國西南地區(qū)的“佛像搖錢樹”則是在神樹崇拜與信仰的基礎(chǔ)上，結(jié)合佛教信仰演變發(fā)展形成的崇拜之物，兼具“生命樹”永生不死與“如意寶樹”所求皆遂的多重象征語境與神圣功能。

范·胡廷斯(Ian Hodder)認為，“人類通過符號來創(chuàng)造意義世界……人類精神生活中包含著在生理上無法預(yù)知的那種對世界的經(jīng)驗方式和理解方式，從審美經(jīng)驗到靈性的冥想”(32)Ian Hodder, Religion in the Emergance of Civilization:Catalhoyuk As Cace Study. 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0, P.138.。從比較神話學(xué)的角度看，上述各種文明中的神樹屬于神話想象母題——天堂寶樹。從生命樹到如意寶樹再到佛像搖錢樹，存在著“天堂寶樹”神話想象演變的過程。由此，不僅大致可以看出人類神樹崇拜與信仰形成的軌跡，而且可以領(lǐng)略潛藏其中的或者相同或者不同的文化內(nèi)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