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賈雪蓮
三年后,我將走向社會,我是青年了。
沒有誰能夠告訴我,一個女子的青年時代應該怎樣度過才能沒有遺憾。
“還沒長大就老了”,這就是我對自己青春期的概括。上中專時,同學們都含蓄地說我“成熟”,實際上我知道他們在說我長得老氣。因過分自尊而帶來的自卑,或者是因自卑而掩蓋過了頭,顯出一種俗氣的老練。那種假裝,像未發(fā)育好的胸脯里夾著兩根大骨頭,硌得自己生疼,還硬生生地端著不肯卸下,要多別扭有多別扭。
十三年的學齡,我換了七個學校,真是想不敏感都不行。小學四年級,爸爸帶我去蘭州上學,就近報了西固區(qū)第二小學。開學都一周了,人家學校還不吐話,才知道省城的學校高不可攀。爸爸又是個不會做思想工作的拙舌之人,他一點兒也不理解我的焦慮。某一個下午,他把我抱到自行車上飛奔至二小教務處,說是學校同意收下我,但怕我這個小山溝里來的娃娃跟不上本校學生,要先測驗一下,如果不行就留在三年級。我立馬就緊張得上不來氣。
教導主任是一個胖而優(yōu)雅的女人,短短的卷發(fā),不漂亮,但那種盛氣凌人和標準的普通話符合我對城里人的所有想象。我在哈溪讀三年級時已經留過一級了。六歲上的一年級,當時的小學還是五年制,媽媽說等我上初中時得去河對面,太小了自己過河很危險。那時我們的龍灘河上確實沒有一座像樣兒的橋。剛開始時是兩根木頭,后來什么人換了一個廢棄的鐵軌,再后來鐵軌邊又加了根木頭。
所以面對那個胖教導主任,我的心卡在嗓子眼里堵得說不出話來,低下頭倒著氣不敢看她的臉和眼睛,實際上她的眼睛小而銳利,早把我這個土包子看得散成一堆了,捏都捏不住。她嫩白的手里拿著一本練習冊,指點著幾個題,小數(shù)點乘法,我居然鬼使神差都答對了。她不相信似的又看了我一會兒,最終同意我上四年級。我這把散土方從地下慢慢聚攏起來,恢復了人形。
紅衣服、綠褲子、雙股辮、哈溪話。西固二小四年級一班炸了鍋,圍著看一個天外來客,還有一個男生打口哨。后來我知道男生叫陳志強,他會跳“迪斯科”,給我們班最漂亮的小琴傳紙條:“小琴,我喜歡你?!蔽耶敃r連“喜歡”是啥也不知道。多么時髦的城里人呀!
我開始學著說普通話,拼命學習,拼命要融入城市?!傲弧眱和?jié),他們挑了漂亮的女生跳舞,沒人叫我;五年級,還是沒人叫。六年級,我的成績進了前五,作文進了前三,蘇老師叫全班同學一起跳集體舞,白襯衫藍裙子,我因為個子高,站在倒數(shù)第二排?!巴薰?,娃哈哈,每個人臉上都笑開顏……”
蘭州市第六中學初一四班,我的初一。教英語的電線桿呂老師是班主任,他的發(fā)音為我奠定了特別好的基礎;樸實得跟我一樣土氣的男同桌噘著一副厚嘴唇,數(shù)學題做得飛快;小學的班花小琴繼續(xù)跟我一個班,她又收過許多張紙條,有非??蓯鄣奶O果肌;喜歡過我也被我喜歡過的班草隆,在英語書上寫著“dear”問我是什么意思。我最好的朋友琳,一個俊秀內向的回族女孩,十八歲時為隆自殺了……初中一年級,怎么就會有那么多的回憶呢?十三歲,我的童年被強行終結,青春期在這一年里提前啟動、提前透支、提前催熟了。
初二,又隨爸爸的工作調動轉到了永登縣柳樹農中,全是農村學生,我倒成了一個城里人,他們躲著我,在背后說我是“蘭州沙果子”。我孤單地坐在油庫接送學生的大轎車里,看窗外路兩旁高大的白楊樹一株一株地變綠、又變黃。
中考前,政策要求要到戶口所在地參加小中專考試。一個薄涼的早晨,我踩破龍灘河上的薄冰,繞過一叢叢熟悉的馬蓮墩,走進了天祝縣哈溪鎮(zhèn)龍灘中學校門,這個位于我的村莊對面的鄉(xiāng)中學,我之前一次也沒有進去過。
故鄉(xiāng),故鄉(xiāng)人,并沒有給予我想象中的溫情。敏感的青春期,遍地都是假想敵。
當時中考執(zhí)行的是預選制,縣教育局分配給各個初中參加小中專考試的名額,各校再根據(jù)名額進行預選。龍灘中學總共才分到了四個預選名額,也就是說,只有預考前四名的學生才有資格去縣上參加小中??荚?,其他人考高中,全班共二十四人。小中專是當時農村孩子跳出農門的法寶,我,硬生生奪走了他們中某個人的一次機會。
我還沒到龍灘中學,本村的一個男生就自動退學了,他給同學們說,人家從城里來的,我們哪里競爭得過呀!其實他們不知道,我在永登上的也是農村中學。人們總是對陌生的地域抱有莫名的仰慕和敬畏,正所謂“外來的和尚會念經”。
去了沒幾天,就有同學看不慣我了——我個子太高,穿著緊身的褲子,還戴著眼鏡兒,上課朗讀課文會用普通話,英語測驗居然能考一百分。當時龍灘中學從初二第二學期才開始有了個勉勉強強的英語老師,當然不能與我競爭——我的英語可是在蘭州六中呂老師那里打的底子,還不斷地收到隆寄來的蘭州市英語統(tǒng)一檢測試卷和答案。
如今想來,我當時可能是得意而帶有一定優(yōu)越感的——我只計算了自己受傷的陰影面積,卻沒有計算我傷他們的陰影面積——都是十五六歲心高氣傲的年紀,誰又能包容誰的缺點,誰又能欣賞誰的優(yōu)點!
中午,同學們一律在學校學習不回家,我卻是以前養(yǎng)成的習慣,啥也不拿輕松地回家吃午飯,還要睡上一會兒才回去。每次上課前幾分鐘,我像老師一樣鎮(zhèn)定地踩著點回到校園,我的同學們正在背單詞、背定理。他們中大多數(shù)都躲著我,不愿意與我說話。也有人驚訝地問我去干嗎了,我也驚訝地回答,去吃飯了呀!你們不吃么?他們很氣憤地說,我們從上了中學就從來沒吃過午飯,我們一直在啃冷饃饃。
語文課,老師拿我的作文當范文,連低年級的班上都在傳閱我的本子;英語課,老師謙遜地問我某一個句子的進行時態(tài);音樂課,老師讓我代她給大家教流行歌曲《一無所有》;政治考試,我只用了半小時就答完了所有題目,然后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幾天后我發(fā)現(xiàn)他們中午在拿我的眼鏡取樂。有人告訴我說中午我走后,班里每一個同學都戴著我的黑框眼鏡在講臺上演老師。有一天中午我回去得早,黑板上霍然畫著一個戴眼鏡兒的我,穿著西裝,扎著高高的馬尾辮,旁邊引申出關于我的想象——幾個代表金錢的元寶——那就是他們心目中俗氣的我,為金錢為地位而學習的我,趾高氣揚的我……
那個年紀,如果有人說你愛錢愛權簡直比罵你的祖宗八代還慘。我體會到了“四面楚歌”的滋味,也學會了“草木皆兵”。就連有人夸我手白,我都會以為是在諷刺我不勞而獲。集體勞動時男同學們互相打鬧,也以為是在影射我,憤怒地還以白眼,卻因不會罵人反叫人家罵了個痛快……“他們是在排斥我,容不下我”。我又一次自動將自己孤立起來,用小刺將自己屏蔽起來,敏感而尖刻。
預選考試前的一個晚上,學校門口放電影。同學們都擠作一堆,我也擠在人群里。一個鄰村的小伙子問班上一個男生,這個戴眼鏡的是你們老師還是同學?那個男生幸災樂禍地回答說是同學。小伙子和他的同伴哄堂大笑,這么大的丫頭還在念書?還戴個眼鏡?在那些沒進過校門的人眼中,農村里只有老漢或者是老師才戴眼鏡。我羞臊至極,從人群中怏怏離去,根本不記得當時演的是什么電影。只記得那晚被云遮蔽的月牙兒,還有一角塌陷的烏黑天空。
十五歲,身高一米六。我真的看起來很大,大到應該出嫁生孩子了嗎?我痛恨著自己的身高和長相,又不肯就此低頭服輸,更加的清高孤僻了。
幸虧預選考試很快就結束了,我選擇回家去復習,不用再待在學校里。正式考試前,爸爸帶我去永登縣城買衣服。那是他第一次讓我自己挑選衣服。當我在一件大紅色的夾克服前駐足時,他的眉頭皺緊了。這是一件拉鏈衫,苫不住屁股,太時尚,還貴。錯過了那件紅衣服,之后的整個市場都被我挑剔殆盡——爸爸妥協(xié),返回去買了那件紅衣服。
我穿著那件紅衣服參加了小中專考試,然后回到龍灘中學參加畢業(yè)典禮。畢業(yè)典禮的前一天,我步行去古城街上給同學們買紀念品。大紅的夾克衫,銀灰色的西褲,半高跟的黑布鞋,我甩著雙馬尾、腳底下安著彈簧,走得花見花開、云見云飛。因了這件時尚的紅衣服,也因了一個多月待在家里的自由自在,我的心情大為改觀。
過了古城大橋,太陽剛剛升起來,六月清晨的陽光打在臉上,越發(fā)覺得空氣清新、歲月美好。一輛自行車戛然停在我面前,兩個男生笑呤呤地問候我,緊接著好幾輛自行車停在我面前。都是我在龍灘中學的同學,他們也相約著去古城買東西、照相。他們個個打扮一新,心情愉悅,親熱地圍著我,打聽我這一個月的行蹤。一個叫金倉的男同學用自行車載著我,其他同學的自行車跟在我們后面,好像一個小小的車隊,載著我們向古城、向青春時代飛速奔去……
畢業(yè)典禮簡單而隆重。校長講話,班主任講話,學生代表講話,然后就是拍照。全班同學跟老師們合影,同學們分別跟各科老師合影,關系要好的同學合影。同學們忽然變得寬容而熱情,爭相與我合影,索要我的照片,送精美的筆記本給我,有的還請我去他們家里吃飯,約我去山里摘枇杷花。
我的單人黑白小照分別洗了好多張一寸的和二寸的送大家。班里一個男生戲謔:“把底片給我吧,我要洗上一百張,貼在我家的墻上。”貼墻上的當然應該是明星照了,大家在教室里笑得好大聲,我一點兒也沒聽出來諷刺和憤恨,全是真誠,全是留戀,全是祝福。
兩個月后,穿著那件紅衣服,提著行李,我踏上了西去的列車。武威地區(qū)的財貿學校,一個培養(yǎng)基層會計專業(yè)人才的小中專。等待我的將會是什么呢?無論是什么,我都知道,三年后,我將走向社會,我是青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