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訪者:徐曉放
職業(yè):出版人
出生日期:1962年
1970年,我8歲,正值那個特殊年代。外婆去世了,爸爸在監(jiān)獄里服刑,媽媽被關(guān)在牛棚里,哥哥們在鄉(xiāng)下插隊。我不得不開始了一個人的生活。
我家住在省文聯(lián)大院里,一溜排的兩層樓房子,一棟樓住兩戶人家。早晨,我買個兩分錢的燒餅,三兩口吃了,就奔到學(xué)校去。中午和晚上,去食堂搭伙。只有到了節(jié)假日,媽媽和哥哥才會回家團聚。這樣的留守日子我整整過了3年。
一個人在家,我不怕孤單,但害怕被孤立。因為爸爸是“右派”,出身不好,常會受到別人的冷眼。班上的同學(xué)會攛掇說,“她爸是‘反革命,不要和她玩”。只有一個男孩子愿意和我玩,他叫彭小川。他媽媽是工人醫(yī)院的醫(yī)生,爸爸是“革委會”的副主任。他媽媽對他說,徐曉放他們家沒有大人,只有她一個,挺可憐的,你們別欺負她。彭小川聽他媽媽的話,從不欺負我,每天早晨,他都會在樓下叫上我一起上學(xué)。
我在學(xué)校里沒有朋友,只能自己給自己找樂子。我在自家的屋前開墾了一塊小小的地,只有一張床鋪的大小,但對我來說,那是一個奇妙無比的小世界。我把禿了的舊拖把柄用刀劈了,靠在墻角搭成架子,讓毛豆、葡萄、爬山虎在那里爬藤,還種上了指甲花和一串紅。最豐收的一次,竟收獲了好幾個大玉米。我還費盡心思地在四周挖了一圈“護城河”,在籬笆墻的柴扉上掛了一把鎖,那是我的“小城池”,誰也不許侵犯它。
院里的孩子分為兩派,一派是我們這些“反革命”子女,另一派是工人家庭的子女,他們的父母是被派到院里來監(jiān)視我們這些“反革命”家庭的。這兩派,力量懸殊,我們?nèi)酰麄儚?。他們總想來破壞我的地。那是我的天地呀,在這里,我可以無憂無慮,想心事、挖菜畦、播種和收割。可是,“護城河”終究保護不了我的小世界。有一天放學(xué)回家,我悲傷地發(fā)現(xiàn),那塊小小的地不知被誰踐踏得面目全非,墻角的藤架支離破碎地撂在幾米開外的地方,毛豆藤和玉米秧變成了殘枝敗葉……我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之前,我在放學(xué)路上被壞孩子攔截過,也被他們搶過書包,但我從沒有這么傷心過。
那時候的我,沒有預(yù)料到,之后還會遭遇比菜園子被踐踏更讓人悲傷的事。
怕我寂寞,也為了看家護院,二哥給我抱來了一只兩個月大的小狗,我們叫它雪虎。雪虎一身雪白的毛,只有眼睛那里有一圈黑,它日日夜夜和我守在一起。我們家有扇木門,我在木門下面踢開一小塊板,那里便成了雪虎進出的門洞。有雪虎在,我不再感覺孤單。每天上學(xué),它會一直跟著我,把我送到學(xué)校的大門口。到了放學(xué)時間,雪虎會準(zhǔn)時到大門口接我。我始終沒有弄明白它是怎么卡準(zhǔn)時間的,比鬧鐘還準(zhǔn)時。晚上睡覺時,我睡在小床上,它睡在床底下。我睡午覺,它在半層樓梯守著,只要有人上來,它就會警覺地吠叫。我種的莊稼,雪虎也會幫我看守。我去吃食堂,吃完了,就拿剩菜拌上些潲水,再泡上蒸飯,帶回家給雪虎吃。
這個家成了我和雪虎相依為命的家,我倆形影不離地過了兩年。
三年級開學(xué)不久,有一天傍晚放學(xué),雪虎沒有到校門口來接我?;氐郊?,四處都找不見它。我急了,哭著滿街滿院地喊雪虎的名字,可是,兩天兩夜過去了,始終不見雪虎的影子。見我成天哭,也不睡覺,院里的大人不放心,打電話給離家最近的三哥,三哥從鄉(xiāng)下請假回了家。他回來的時候,我正坐在大院收發(fā)室門口的板凳上哭,像祥林嫂一樣見人就說雪虎不見了。我已經(jīng)兩夜沒有睡好覺了。
三哥仔細查看了我們家的地形,說:“估計雪虎跳墻了?!蔽业淖粤舻乜繅?,墻外就是體委大院,那大院里養(yǎng)著一只母狗,雪虎一歲多時,曾經(jīng)從墻上翻過去追趕母狗。聽三哥這么一說,我止了哭,覺得有希望了。
三哥又說:“別著急,我過去看看?!闭f著,利索地翻墻進了體委大院。他沿著臺階一級級走下去,沒走幾步,看到了一幕難以置信的景象——雪虎雪白的毛皮,正平攤著晾曬在伙食班門口的臺階上!
三哥大驚失色,回家后卻強作鎮(zhèn)靜,對我說,啥也沒看到。他安慰我說,雪虎找不著了,過幾天再給我弄一只小狗回來,一定像雪虎一樣貼心。不過,三哥心里清楚,這不是一件小事,他瞞著我給二哥拍了封電報,讓他找?guī)讉€朋友一起回趟家。二哥接到電報,立馬叫上六個朋友,舟車勞頓連夜就從農(nóng)場動身了。
二哥是第二天晚上到家的。當(dāng)天傍晚我已經(jīng)目睹了一幅終生難忘的景象。當(dāng)時,天已擦黑,我放學(xué)回家,臨走到家門口時,發(fā)現(xiàn)樓下開了花的夾竹桃上有些異樣,上前仔細看,那上面竟掛著一只血淋淋的狗頭,正是我最心愛的雪虎的腦袋!
我受不住驚嚇,跌坐在地,嚎啕大哭。三哥聞聲從樓上跑下來,趕緊將雪虎的腦袋從樹杈上取下,悄悄挖坑埋了。事后我才知道,之前三哥氣憤難平,曾去體委大院伙食班興師問罪,把狗皮奪了回來,偷偷藏在了鄰居張孃孃家。這回,是伙食班的人拿狗頭來報復(fù)了。
那天晚上,二哥一行七人到了家。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哭得精疲力竭。我無法相信傍晚看到的那一幕是真的,無法相信雪虎已經(jīng)永遠離開了我,而且用的是如此可怕殘忍的方式。第二天一早,二哥帶著他的六個朋友沖進體委大院,找到那兩個肇事者,狠狠地揍了他們一頓。仗著人多勢眾,又連拖帶拽把那兩人帶回我家的院子里,讓他們當(dāng)著我的面在雪虎的墳前跪下。
“你們傷了我妹妹的心,這債一輩子都還不上!”二哥指著這兩人痛斥。
兩天以后,三哥和二哥要回農(nóng)場了。臨走前,他們向我保證:“妹妹,我們一定再給你弄一只跟雪虎一模一樣的小狗?!蔽覔u搖頭,說:“再也找不到像雪虎這么好的狗狗了?!钡搅诉@年春節(jié),哥哥們沒有給我?guī)Щ厮麄冊S諾過的小狗,而是抱回了一只黃色的土貓。這只土貓?zhí)貏e淘氣,和人不親,養(yǎng)了沒多久就跑掉了,變成了一只野貓……
四十多年過去了,雪虎的模樣至今清晰地烙刻在我的記憶里,到現(xiàn)在我都無法講述和雪虎相處的細節(jié),一說就會克制不住流淚……
作者通過再現(xiàn)受訪者對童年重要事件的回憶,闡釋出童年的經(jīng)歷對一個人一生的深刻而久遠的影響。受訪者從1922年的老人,到2005年的孩童,年齡跨度將近一個世紀(jì),他們的童年小史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中國近一百年的時代變遷。我們可以從他們的故事中找到自己的精神故鄉(xiāng),找回初心,發(fā)現(xiàn)真實的自己。
《訪問童年》殷健靈著
長江文藝出版社
2018年12月版
定價:3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