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眠的貓
【楔子】
不知從何時起,街市上開始流傳一首盡人皆知的童謠:“傻王爺,叫裴璋,丟米錢,打醋缸……”
遠(yuǎn)處一個粗略二十一二歲,身著粗布麻衣的女子聞聲,提起衣裙的一角追過來。孩子們本來還零星唱著,見是她來,聲音就大了些:“傻王爺,叫裴璋,丟米錢,打醋缸,娶媳婦,不下炕,窮得叮當(dāng)響。”一邊唱著,還拾起地上的小石子朝她丟過去,趁她腳下踉蹌的空當(dāng),一路高唱著跑得遠(yuǎn)了。
女子抱著手里一捆牛皮紙包好的中藥,慢慢蹲下身。街上熙熙攘攘的路人,賣糖葫蘆賣餛飩的攤位吆喝著招攬客人,她緊緊抱著自己的手臂,好像只有這樣才會稍稍好受些。又過了會兒,她站起身,面上重新浮起微笑來,抬眼的一瞬眸子里光華一亮。她的面前,站了一個錦衣華服的男子,他對她說:“孟星幽,我是哪里得罪了你,要害得我家破人亡淪落至此?”
她才燃亮的眸子就黯了些,腳下不自覺地倒退一步:“我……”我沒有……
男子氣得甩手:“孟星幽!”短短三個字像是用盡力氣咬碎在唇齒間,“如今我醒了,收起你這副可憐嘴臉,我不是那個五歲孩子一樣的傻子了,你別以為……呵。”他拂袖而去,留她獨自在這個半分人情味也無的長街上,留她獨自模糊在眼前來來往往的人影里。
良久,她才又微微笑起來,像一只無人問詢的野貓,受了傷,甚至不用敷藥,她會舔舐自己的傷處不叫它腐壞發(fā)爛。孟星幽,一直有這樣叫人瞠目的本事,不是嗎?
【一】
裴璋是在醒來的第二日,就穿戴了朝服去上早朝的,闔府上上下下只剩一個打掃院子的老管家和一個里里外外忙活的老嬤嬤,說是家徒四壁也不為過。
五年的時間,已經(jīng)漸漸破敗的王府,任是如何精打細(xì)算,治病買藥花錢如流水一樣,又加之她不忍叫他像她一樣,儉省著恨不得吃糠咽菜。每每做些魚肉拿給他,看他高興得手舞足蹈的樣子,她也就微微翹起嘴角來:“阿星剛才吃飽了,璋兒自己吃。”
可是如今他醒了,不再是先前那個五歲孩子一樣傻乎乎地要她抱要她哄的璋兒了。她坐在秋意漸涼的庭院里,倏忽風(fēng)過,老管家細(xì)碎的腳步聲就響起來:“王妃,前廳里來了客人。”語聲里的驚喜叫她一個恍神,五年了,因著裴璋意外的癡傻整整冷落了五年的襄王府, 從他醒來的第二日起,總算是有些人氣了。
老管家一溜煙地準(zhǔn)備待客的茶水去了,她回鏡前理了理衣裳鬢角,隨著管家一同去前廳里給來客上茶。未曾想后腳裴璋就到了,眉目間的神情一如初見時那個俊秀的十幾歲少年,先皇的第十九個兒子,最得寵的沁妃所生,生來就是最受重視的天之驕子,若不是先皇去得早,只怕此生也不只是做個閑散王爺那般簡單了。
他朗笑一聲上前:“杜大人,真是好久不見?!焙孟襁@五年來的門前冷落車馬稀,真能夠一筆勾銷似的,不帶一絲憤懣,還是慣常熟稔地往來客套。
杜大人也隨之起身一禮,久別重逢一樣揀些拿得出手的東西夸獎,往常府里的珍貴字畫、金石玉器如今都見不到了,他沉吟片刻夸起她來:“府上的婢子也這般乖巧懂事,足以見得王妃平日里管教有方,反觀老夫府上那些個笨手笨腳的,真是汗顏。”
她臉上一紅,低頭看看自己粗布麻衣的打扮,可不是叫別人誤會了嗎。
裴璋也順著這話向她看過來,漆黑的眸子自是巋然不動,只那一瞬的側(cè)目,甚至不等她的視線對上他的,就偏過頭看向了別處??墒撬褪悄菢雍V定,他剛才雖然什么也沒有說,什么也沒有做,可是眼神里,盡是滿溢的嫌棄。
【二】
她很想就此拂袖而去,不做別人眼里丟人現(xiàn)眼的丫鬟,可是她不能,她只能垂手恭敬地側(cè)立一旁。見老管家焦急地想要解釋什么,又為難地不敢開口,她一個眼神安撫了他,才聽這廂里兩人已經(jīng)寒暄客套了幾句,轉(zhuǎn)而進(jìn)入正題。
裴璋笑說:“這五年于我不過是一夕之間的事,倒是皇兄生了大氣,今日我貿(mào)然上朝,本以為他像往常一樣苛責(zé)幾句便過了,誰知他卻決口不提,叫我一時之間有些拿不定主意?!?/p>
五年前,十九歲的裴璋意氣風(fēng)發(fā),自以為是百花叢中過,卻沾上了皇上欽點的一個小小秀女。說是秀女,一朝得見天顏的機(jī)會畢竟渺茫,她本也是名門大家的女兒,從小捧在眾人手心里慣了,叫她奴顏婢膝做宮女,如何肯呢,一來二去兩人情定三生,趁著月黑風(fēng)高夜打好包袱竟是私奔去了。
這一私奔,錦衣華服的公子佳人,背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慕疸y細(xì)軟,又專揀無人的僻靜處走,可不就被些個江湖草莽盯上了。任你是一身響當(dāng)當(dāng)?shù)谋臼乱材魏喂巡粩潮?,兼還顧忌著身邊人,他一個不慎被鈍器傷了后腦,虧得宮里的御林軍及時趕來才解了圍??傻降祝X子是傷著了。太醫(yī)院里人人撫須搖頭:“恐怕就是勉強(qiáng)醒來,也保不準(zhǔn)落下什么病根子?!?/p>
一語成讖,這病根子真是落下了,裴璋傻了。
皇上大怒,都道是家丑不可外揚,可滿朝的文武百官都不是瞎子,裴璋傻了,又不得皇上倚重,都巴不得趕緊跟他撇清關(guān)系,這一撇就是五年,連帶著皇上恐怕也差點要想不起裴璋這個人來了。
杜大人聞言,沉吟一會兒:“那件事都過去這么久了,如今你也已經(jīng)無礙,閑時進(jìn)宮去認(rèn)個錯,到底是自家兄弟,他即便是要做做樣子,也斷不會拿你怎么樣?!?/p>
裴璋自是明白這個道理,否則這個老奸巨猾的杜大人又怎會屈尊來他的襄王府喝茶。他含笑又應(yīng)付了幾句,倏忽間低頭品了品杯子里浮浮沉沉透著暗黃的陳年舊茶,終是問出口來:“只是不知,想容她……可還好?”
【三】
想容,趙想容,時隔五年,她又在他口里聽到這個名字,心里猛地一震。杜大人唏噓道:“當(dāng)年的事,老夫也是聽趙大人偶爾說起,自家女兒做出這樣敗壞門風(fēng)的事,且不說別的,再要許配人家可就難了,聽說蹉跎了這幾年,正要找戶人家嫁去做妾呢?!?/p>
裴璋聞言,握杯子的手就不自知地顫了顫:“可找到合適的人家了嗎?”
杜大人見狀一笑,不置可否地?fù)u搖頭:“趙大人氣了這些年,沉疴日重,早不復(fù)原來的光鮮了?!毖韵轮?,誰會娶一個無權(quán)無勢名聲也不好的女人呢。
裴璋竟因著這句話穩(wěn)了穩(wěn)心神。又客套了幾句,就有人傳了皇上的旨意來,讓他入宮覲見。他起身接旨,然后隨著傳旨的太監(jiān)上了馬車。快入夜時,幾位朝中有些名頭的大人紛紛派了人來,門庭若市般往來寒暄,聽說是皇上開恩留裴璋在勤政殿飲宴,早有得了風(fēng)聲的人迫不及待地前來攀附,到底是王爺,皇上的親手足,生怕遲了,就落了人后一樣。
孟星幽盡力圓滑地替他張羅,等眾人告辭散盡了,他還未歸,只有一池子月色猝不及防地晃花了她的眼。依稀記得許多年前,也是這樣好的月色,他帶著隨從幾人打獵而來,“嗒嗒”的馬蹄就在她耳邊響起,一人下馬來:“王爺,那狐貍找著了,還活著呢?!?/p>
說著那人就伸手,要奪她懷里的一只白狐。
那是她養(yǎng)了統(tǒng)共有七八年的狐貍,一時不察叫它溜出去,誰知后腿上中了一箭,拖了一路的血跡找回家門,正趴在她懷里奄奄一息。
她下意識地躲閃,腳下踉蹌摔在地上,一眾的哄笑聲里只有他,漆黑的眸子向她望過來,伸了馬鞭示意要拉她起來。
興許是在那時起,有了不易察覺的一瞬傾心,即使他貴為王爺,竟也還顧忌著男女授受不親的大防,與父親口里的紈绔子弟一點也不一樣。
她伸出手去,拉著那鞭子站起身,他就拍馬揚塵而去。等她磨蹭著回了家——方圓幾里唯一的一個籬笆山舍,竟意外地看見他正坐在堂屋里。這時父親端了幾碗水出來,就聽他笑著說:“只是借宿一晚,實在是叨擾了?!毙睦锖龅匾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后來想,那時夜很深了,她也不自知,怎么就能把他的眉眼記得那么清楚呢。
【四】
倏忽又有風(fēng)起,池子里的水皺皺的,連帶著把月色也打碎了。
她搖搖頭,累得想要倒頭睡去,可是不能,裴璋從昨晚起,就不許她再踏進(jìn)臥房一步,她只能將就著在客房蜷縮了一晚。到底也不是長久之計,五年前兩人雖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是倉促間拜過天地的,她很想問問他心里的想法,又恍然想起,從他醒來,已經(jīng)整整一天沒有同她說過一句話了。
要不是今早在客房醒來,她幾乎要以為,他還是從前那個極愛黏著她撒嬌的心智只有五歲的孩子,夜里總踢被子,不抱著她就怎么也睡不著,偶爾還會說些清清淺淺的夢話。她不自覺地勾起一抹笑來,身后就有腳步聲傳來,裴璋輕咳一聲:“你還沒睡?”
她回身,對上的是一雙冷漠寒涼的眼。她強(qiáng)迫自己不去看他,道:“皇上賜宴總不至于這么晚,既然回來了,我也有幾句話想問問你?!?/p>
他許是知道她想問什么,眼光不知飄去何處,道:“回來的路上去了一趟趙府,你該知道我想娶她,此生非她,趙老爺也是開通之人,我給了他我的誠意,想容嫁過來,只做妻不做妾。”
只做妻不做妾。短短六個字抹殺了五年來她與他之間的一切。
她強(qiáng)撐著站直身子,問出幾個看似是乞求一樣的字:“那……我呢?”
他抬手揉了揉已經(jīng)微痛的眉心,道:“我裴璋年少時也曾立下重誓,平生只娶妻,不納妾,這也是當(dāng)初,我答應(yīng)過想容的事,至于你……”他頓了頓,“我那時神志不清明,連我自己也想不出,為何會娶你為妻,且不論,是不是有人乘人之危吧?!弊詈髱讉€字的尾音隨著夜色盡了,他拖著有些疲憊的身子往臥房去,她就扶著小池旁的假山靠坐下來。
耳邊還是他方才的幾句話,言下之意,她就是那個乘人之危的小人,欺他癡傻時做了他的妻子,如今他醒了,再沒有她的一席之地了。他要娶的女人從來不是她,五年的恩愛相予,或許只是一場笑話。她忽地有些不甘,翻身跳下身側(cè)的小池,秋水漸涼,激起“撲通”一聲的水花來。
【五】
裴璋尚未走遠(yuǎn),聞聲跑回池邊來,嶙峋幾塊石頭阻擋了視線,他自然以為她是輕生了,情急之下顧不得其他,也翻身躍進(jìn)水里去,從身后攬住她的腰抱她上岸。
她知道是他,偏就奮力地掙扎,越掙扎被他攬得越緊,許是脫力了,垂手不再折騰,叫他以為她是嗆了水,急得拖到岸上去試她的鼻息。
她本想狠了心嚇唬他,見他這樣手忙腳亂的模樣,依稀又回到幾年前的那個晚上,她為他下河捉魚著了風(fēng)寒,大半夜發(fā)起高燒來,他不知怎么辦才好,聽她說冷,就緊緊抱著她的手腳,恨不能是揉進(jìn)自己身體里的力道。
心忽地一軟,她睜開眼來,篤定道:“你終究是舍不得我死。”
裴璋見她無礙,舒了一口氣,道:“別做這樣的傻事了,為了我,不值得?!?/p>
她才燃起的一點脈脈溫情就好像瞬間化為烏有了,不得已拿出鐵石心腸來:“我手上有你親筆寫下的婚書,你我拜過天地已是夫妻,即便你要納妾,新人也得端一盞茶來敬我,更何況是……娶妻?!边瓦捅迫说木渥?,好像只有這樣強(qiáng)作堅不可摧,才能稍稍抵擋徹骨的寒涼。
裴璋恍然蹙起眉來:“孟星幽,你這是何苦……”
是何苦,她也說不清,或許是不甘,這世上,有誰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丈夫另娶他人??筛嗟?,是不舍吧。這世上女子何止千萬,但除了她孟星幽,她再不放心把他交到別人手上,更何況,是趙想容。
五年前,他為了帶趙想容私奔受了重傷險些喪命,可是她呢,不顧他躺在榻上昏迷不醒,隨即拉著皇上的衣袖哭訴:“一切都是裴璋的主意,是他挾持了我,逼我跟他私奔,求皇上明察。我是百般不愿,卻被他敲昏了帶出宮去,幸虧路上遇到御林軍,這才保住了性命和清白……”梨花帶雨正哭得凄婉,她父親趕緊跪倒在皇上面前:“都是老臣管教無方,看在老臣這么些年為國盡心盡力的分上,老臣愿辭去朝中職務(wù)告老還鄉(xiāng),只求皇上開恩饒了小女一命?!?/p>
滿屋子跪了一地的人,老管家扯著孟星幽的袖子叫她一同跪下。那時她做了襄王府的隨侍伴讀,時隔不久就出了這檔子事,皇上大怒。為避宮中耳目,暫住襄王府等候御林軍的消息時,她就捧了裴璋平日里最愛讀的書,一同翹首等著,卻等來他重傷昏迷性命垂危的消息。
【六】
皇上念在趙大人是老臣,到底顧念著格外開恩,只取消了趙想容秀女的身份,他們父女二人連夜趕回家中,自此斬斷了與裴璋的一切聯(lián)系,躲也躲不及。
皇上隔日回宮,只留了個把太醫(yī)照看著裴璋,都說是圣意難料,太醫(yī)拿不準(zhǔn)皇上心頭所想,治了沒幾日見他醒轉(zhuǎn)過來,也就撒手回太醫(yī)院就職去了。
他雖然醒了,腦子卻不靈光了,見到她的第一眼,就死死抓著她的手再也不肯松開。老管家無法,只得叫她貼身照顧他,她欣然領(lǐng)命。每每看到那雙無助的黑眸,她心底不知何處就會涌起一陣澀澀的味道。那個初見時,得知她父親屢試不中,甘心陪他談古論今的夜晚,那個后來時,見她跪在街角哭得差點背過氣去,就俯身拾起那張“賣身葬父”的布告來溫言問她“愿意跟著我嗎”的翩翩佳公子。她后來遇到過無數(shù)種模樣的他,謙恭的,溫柔的,冷漠的,寒涼的,可是沒有哪一種模樣,比這時的他更單薄無助,更叫人憐惜,她以為她只是憐惜他,卻不想竟也能情根深種,開出苦澀的情花。
五年的如花年華,對一個女子來說,足以抵過其后漫長的一生了。她就這樣寵愛他如同寵愛自己的幼子。府上服侍的丫鬟小廝漸漸走光了,珠寶玉器偶爾失竊,更有甚者,各處的江洋大盜也恨不得時來光顧,等到菜市上賣菜的老婦都知“賒賬不賒襄王府”時,偌大一個府邸,終是徹底敗落了。
可是這五年,他該是過得很開心的。春來時曠野里放風(fēng)箏,夏來時河水里捉魚蝦,秋來時“咔嚓咔嚓”踩落葉,冬來時在偌大的王府里捉迷藏打雪仗。她都縱著他,用瘦削的肩撐起一大家子的生計,每每看到他對她笑時,便覺好似什么都值得了。
可是如今他醒了,她以為她落入小池時他終究是舍不得她死的,卻聽他如同尋常一般告訴她:“別做這樣的傻事了,為了我,不值得?!?/p>
心痛到不能自抑,求你,告訴我,世間事,何為不值得,又何為值得?
【七】
襄王府被新買的十幾個小丫鬟打掃一新,皇上的賞賜緊接著就下來了,各處得了消息的大人上趕著遞了拜帖禮物來,小山一樣堆滿了一整間小庫房。年歲稍長的丫鬟領(lǐng)著裁縫替老管家量身,就見他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喃喃自語:“盼了這些年,苦日子總算是熬到頭啦?!碧ь^見是她來,老管家臉上的神色變了變,揮手叫無關(guān)緊要的人退下。他眼里浮起一抹愧色:“王妃,趙家那位,明日就要過門,您看看,可還有什么要準(zhǔn)備的……”
他還是習(xí)慣了聽她吩咐再去做事,她笑了笑,華貴的裙擺一路行來沾了不少灰塵,此刻看來,如同她這個人一般,與這座象征著身份地位的王府,竟有些格格不入。
老管家訕訕然不再言語。等日暮,等月出,等翌日晨昏交替,絲竹管弦鞭炮齊鳴的好景況,她躲在暗處,聽外面喧鬧聲漸起?!八腿攵捶俊辈恢钦l吆喝了一聲,她腳下一個踉蹌,差點踩著裙角跌倒,滿心滿眼的苦澀溢出來,別無他法,便借酒澆愁吧。
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孟星幽忽地被一陣敲門聲驚醒。不等她起身,早有人粗魯?shù)匕验T踹開,隨后一個身姿窈窕的女子傲然矗立門前:“我當(dāng)是怎么天香國色的女子,卻不想是你?!毖劾锏妮p視好像能鉆心蝕骨一樣叫人難受。
孟星幽不語,抬手理了理鬢前散落的一縷發(fā),輾轉(zhuǎn)一夜,衣袍早就起了皺,她索性不理,兀自倒了酒舉杯欲飲。
趙想容氣極,一手打飛了那只杯子,吼道:“還敢在我面前裝硬氣,好啊,來人,給她收拾了東西立馬叫她滾?!?/p>
“誰敢?”孟星幽語聲雖輕,氣勢卻足,“我是王爺名正言順的妻子,算起入門先后來,我既為妻,你就是妾!”
“妾?”趙想容一掌摑在她臉上,“你看看這是什么?”
孟星幽愣住,奪過那張紙來狠命撕成碎片,心里卻好像裂開了一道口子。她認(rèn)識那紙上的字跡,隨手寫就的一封休書,竟是以犯了七出之條,“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為由要休了她。
記憶好像被這單薄的一張紙凝固住,許多久遠(yuǎn)的事情都想不起來了,她蜷縮在地上,手里緊緊攥著被撕碎的紙片,恍惚間窗欞上的陽光照在她眼上,讓她以為,曾經(jīng)的溫存繾綣只是一場夢境,如今,夢該醒了。
趙想容“撲哧”笑出聲來:“好啊,我改主意了,你就在這王府里住著,從今天起,誰見到孟星幽都要極盡所能地羞辱她,叫她做最卑賤的婢女,一輩子抬不起頭來。”
這話音落下,屋子里幾人都連連點頭稱是。趙想容像是還不解氣:“今日你們也見到她了,該怎么做不必我來教吧?”
幾人算是機(jī)靈的,聞言當(dāng)即辱罵起地上的人來。見她好像失聰一樣,眸子里空空的不起波瀾,罵到興起時,干脆動起了手腳,推搡拉扯她。裴璋這時候已經(jīng)下朝回來,遍尋不到趙想容,打聽了才知是來了孟星幽這里。
他尚在遠(yuǎn)處時就聽到了嘈雜的吵鬧聲,料想是兩人有了什么爭執(zhí),快走幾步推門,就見孟星幽死死咬住趙想容的脖子,任身邊幾人怎么拉扯也奈何不了她。趙想容氣急,拔下發(fā)髻上的簪子狠命地一下一下刺進(jìn)孟星幽的后背,簪子上帶血,她卻好像不要命了一樣誓要與趙想容同歸于盡。
【八】
裴璋顧不得其他,一掌拍在孟星幽后頸上,趁她吃痛的當(dāng)口一把揮開她?;剡^神來的趙想容“嚶嚀”一聲撲在裴璋懷里。趙想容脖子上淋漓的傷口嚇壞了裴璋,他顧不得因著剛才一掌的力道摔在地上的人,徑自抱起懷里的趙想容,匆匆吩咐了一句“快叫大夫來”,就大步往臥房里去。
趙想容心滿意足地?fù)ё∨徼暗牟弊?,回過頭來朝著地上那個狼狽的人一記示威一樣的眼神,見她披頭散發(fā)瑟縮在地上的樣子,心頭一口惡氣才算是出了。其實她早算好裴璋下朝的時間,故意叫手下幾人挑揀著孟星幽最碰不得的死穴來罵,等罵夠了她父親,才好不容易見她那雙眸子里起了波瀾,索性,裴璋來得及時,正好趕上這一出好戲。
大夫不多時便來了,傷口咬得雖重,也不過是皮肉傷,孟星幽咬趙想容脖子時只知道狠狠咬著,實則并沒有傷到根本。趙想容一只手拉著裴璋撒起嬌來,五年前他就最愛她嘟著嘴使性子,恍然一夢竟能娶她回來做他的妻子,說是夙愿得償,也不過如此吧。就聽她語帶薄愁地說:“她見不得你娶我進(jìn)門,動輒打罵發(fā)瘋,鄉(xiāng)野之人難免有些野脾氣,有她在我身邊一日,總覺得心里不踏實,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辦……”說到后來清幽地嘆一聲,就好像拂亂了裴璋的心,讓他對孟星幽,再沒有憐愛同情。
等替眼前人掖好被角哄她入睡,天色已經(jīng)不早,他吩咐廚房熱了她往常最愛的湯點備著,又叫人守在她床前,待一切打點停當(dāng)了,就徑直去了孟星幽所住的偏房。
天邊最后一抹紅霞遠(yuǎn)了,月夜暗影就漸次襲來。他推門,里面桌椅凌亂,茶盞碎了一地,床前的人影趴伏在地,肩膀微微抽搐,凌亂的頭發(fā)垂了一地,原本的鵝黃衣袍上沾染了點點血跡,有的已經(jīng)暈染開,成了大片大片的殷紅。
他才驚覺,記起孟星幽也是受了傷的,她后背上被簪子刺了數(shù)次,到如今,也還沒有叫大夫來醫(yī)治。
【九】
地上的人聽到推門聲,緩緩抬頭看著他問:“你還記得紫藤花嗎?”聽得這沒頭沒腦的一個問句,他愣了愣,只記得府里后花園栽植了不少,每到春夏交接總有淡紫深紫的花藤垂下來,這么一想好像也有數(shù)年不曾注意過了。他才回過神來,就在她眼底見到深幽的失望神色,那雙眸子定了定,再看他時就釋然許多,像是忽然之間絕了什么念想一樣。
她說:“你來,也是要趕我走的吧?!?/p>
他忽地有些說不口來了:“如果一時之間尋不到合適的去處,暫住一段時日也無不可……”
“不必了?!彼龗暝鹕?,后背上又有血跡浸出來,他想去扶,手臂被她下意識揮開。片刻的靜默,她踉蹌著走到妝臺前,顫著手拾起一根慣常佩戴的簪子,“我只帶它走?!辈坏人磻?yīng)過來,她伸手扶住門框已經(jīng)邁出去了,只這一步,他與她隔著的,恐怕就是永別了。
可她至少在那刻,是真的想過要放手的。
他忽地有些疲乏,抬手揉了揉眉心,眼角卻泛起了酸意。他以為,她到底還傷著,就這么叫她走了,他只是于心不忍,可等他追出門去,她已經(jīng)體力不支倒在廊下。
連夜入府的大夫,替她把脈時不住地?fù)u頭。
旁人不知,她這五年來,雖身在王府,忍饑挨餓卻是常事,到后來實在換不來銀錢,又不肯虧待他,便委屈自己連著幾日挖些野菜充饑。如此天長日久,再好的身體底子也虧虛了。偏偏她從昨日到現(xiàn)在滴水未進(jìn),還流了半日的血,被他使力敲了后頸,氣血瘀滯,高熱不退,虛弱得恨不能只剩下一口氣。
大夫替她處置了身上的傷,白紗只裹了一層,就沒有血再能滲出來了。她整個人干癟成了一個空架子,饒是唇色發(fā)白,干裂開,牙齒卻咬得死緊,任誰也沒法撬開她的唇齒把藥灌進(jìn)去。
而此時,睡在臥房的趙想容,被搖曳的燭火驚醒,察覺到身側(cè)無人,披衣起身,果不其然,在偏房見到了正接過藥碗,打算親自喂藥的裴璋。
兩相對望,裴璋心虛地站起,把藥碗擲在桌案上,大聲吩咐身邊人:“她不肯吃藥,便由她去,不過是個身份低賤來歷不明的婢子,竟敢膽大包天傷了本王心尖上的人,真若病死,也是命該如此?!彼W哉f著,好像要極力撇清什么關(guān)系。
趙想容收斂了怒意,上前兩步,巧笑倩兮地拾起桌案上的藥碗,柔聲說:“雖是婢子,但到底是條性命,怎能由她去。明日你還要上朝,不如把她交給我,我來替你‘照顧她?!?/p>
他心里明明知道不妥,卻終是沒說什么,拂袖出去了。趙想容就把藥碗捏在手里,屏退眾人,輕輕晃了晃里頭滾燙的藥汁,然后一個“不小心”,把藥碗打翻在了孟星幽的臉上。
孟星幽白皙的脖頸上立刻浮起殷紅一片,她極力把雙眼睜開一線,就見趙想容又是一個“不小心”,打翻了案上燭臺,點點火光自窗欞燃起,燒焦的氣味撲鼻而來。
她想掙扎著起身,卻脫力跌下床榻,滾落在趙想容腳邊,被一只繡鞋踩住。
趙想容誅心地說:“你還有何面目留在府里,我給過你機(jī)會,可你沒有走,若今日,他再不肯留你,我便叫人打發(fā)了你到翠紅樓去,讓你知道有了不該有的非分之想是什么下場?!?/p>
偏房外,裴璋還沒走遠(yuǎn),就聽到趙想容一聲尖叫。
他疾走幾步邁進(jìn)門,就見趙想容“摔倒”在地上,緋紅裙角沾了臟污的藥汁,一角已經(jīng)被窗邊撩起的火燒著,反觀床榻上“安安穩(wěn)穩(wěn)”的孟星幽,眸色漆黑,一派漠然。
趙想容“嚇得”撲到他懷里,被他一手按滅裙角的火苗。
在這個百口莫辯的須臾,趙想容甚至沒有開口,只用那雙紅通通的兔兒似的眼,欲說還休地將他望了望,他便被懷里的美人惹起了怒氣,轉(zhuǎn)身對床榻上的人說:“孟星幽,容容好心替你喂藥,你竟這般容不下她,看來當(dāng)真是我婦人之仁,險些害了容容,明日,你便離府吧?!?/p>
榻上的人什么也沒說,只是握緊了手里的那支簪子,又暗暗笑自己,握著簪子的姿勢實在滑稽,好像握緊這支簪子,就能握緊那五年來恍如一夢的過去。
【十】
等裴璋安頓好趙想容,又叫了人來處置偏房燒壞的窗欞和半邊房舍。
冷風(fēng)“呼呼”刮進(jìn)來,眾人只顧著忙碌,甚至沒有人愿意多分一絲視線給床榻上那個病重的人。
天邊最后一點亮色被黑夜吞沒,眾人撲滅了余火,陸續(xù)散去。裴璋躊躇一步,反身回去,最后看了一眼榻上的人。
她大約是被方才的動靜吵醒,又被灌入滿室的冷風(fēng)吹得睜開了眼睛,一雙往常星星點點熠熠燦燦的眼,不知何時成了現(xiàn)在這樣漆黑一片。他想靠近些,再仔細(xì)看她一眼,可是想到臥房里,一向膽小怕黑的容容還在等他,那可是他蹉跎了五年,費盡心思娶回來的心上人。年少時他便許諾平生只娶她一人,這五年里,她待字閨中,又不知為他受了多少委屈,而如今,有她等著他,他怎還有閑情,顧及眼前這個卑賤婢子的生死。
罷了,反正明日,婢子便要離府,他給過她無數(shù)次機(jī)會,是她不肯珍惜,他對她,早該算是仁至義盡。
待要走時,變故突生,一個小丫鬟突然驚叫著朝這邊奔來,嘴里凄厲哀號著:“不要殺我——”話未落音,喉間一柄劍透骨而出,驚呼聲來不及出口,人就倒在廊下的暗影里再無知覺。
裴璋愣住,眼見著那個一身黑衣的男子持劍走近,另幾人挾了趙想容來,只聽趙想容急切地指著他嚷道:“你們要找的人就在那里!不關(guān)我的事,放開我!”
裴璋心下一涼,他盯著趙想容,仿佛從不認(rèn)識她一般。他的心忽地又提起:“你們是何人,竟敢劫持王妃?”
“王妃”兩個字叫房里的孟星幽一顫,就聽黑衣人答:“我們是來結(jié)果你的人!”厲聲呼喝間,猙獰面目就顯露出來。趙想容嚇得狠命咬了面前黑衣人的手臂,趁他吃痛,轉(zhuǎn)身欲逃。裴璋見機(jī)擋在她身前接了黑衣人一劍,利刃劃過手臂被他一腳踢飛。趙想容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竟反手猛地推了裴璋一把,直把他狠狠推到黑衣人劍下,然后見機(jī)撒腿就跑。四個黑衣人一擁而上,刀劍無眼,頃刻間血光四濺。
裴璋費盡力氣奪了一人的劍,眼見著傷重不敵,斜刺里一人撲上來,本來刺向他的劍就轉(zhuǎn)個彎刺到了她肩上。
孟星幽疼得眉目皺起,方才生死一瞬,她也不知是哪里來的力氣,等她反應(yīng)過來,全力一撲之后,已是強(qiáng)弩之末,再無余力躲閃。耳邊似乎響起那日在小池邊,裴璋說過的話,他說:“別做這樣的傻事了,為了我,不值得。”
是啊,不值得。
可她或許天生癡傻,明知不值得,還是要做。
她下意識伸手,死死拽住那名黑衣人的劍不叫他傷他。
趁著黑衣人分神的當(dāng)口,腦中嗡嗡作響一片脹痛的裴璋一劍劃過那人脖頸,剩下三人氣勢就弱了。
孟星幽隨著黑衣人倒地,下巴重重磕在青石地上,牙齒咬破舌頭,吐出一口血來。
而此際,趙想容早不知逃去了哪里。
【十一】
周遭不知何時燃起熊熊火光,火勢漸大,裴璋被一人掀起,摔在地上,兩把劍齊刷刷地指著他。他橫劍強(qiáng)撐著擋?。骸澳銈兪怯周姡俊边@一問三人皆是一愣,趁這分神的工夫,裴璋橫劍推開兩人的攻勢,退守一旁。那黑衣人之一問他:“何以見得?”
何以見得?方才熟悉的情景叫他猛然想起一段本已模糊的記憶,那日他帶著趙想容私奔,路遇盜匪漸漸不敵,御林軍隨后趕來,打斗中一人奮力敲向他腦后,殊不知敵方在前己方在后,那只敲向他腦后的手,還能是誰的。
“皇兄他,竟還是容不得我……”他試探著出口。黑衣人索性脫口而出:“世人皆知先皇最愛十九子,皇上容忍了你一時,又怎會容忍你一世?那日本想趁亂殺了你,誰知你命大,既然傻了,也便無礙了。偏生這傻病還能醫(yī)得好,你如今醒了,死期也就到了。只可惜堂堂十九王,竟兩次栽在同一個女人手里。”黑衣人怪笑一聲,持劍上前,不想旁側(cè)一人撲上來,劍尖頃刻在那人身上透胸而出。
孟星幽氣力耗盡,仍是死命拽住黑衣人的右手。裴璋回過神來,聽她用盡力氣哀求他:“快走。”手心里一根簪子狠狠刺進(jìn)黑衣人的手臂,叫他吃痛動彈不得。
裴璋深吸一口氣逃了出去,眼底是她最后定格出的一絲虛弱的笑容。
“你還記得紫藤花嗎?”
五年前的那個晚上,一伙盜匪闖到府上,她死死擋在他身前,任憑他們踢打辱罵,等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傷得差一點死掉。他就跑到院子里摘了滿屋的紫藤花對她說:“阿星,我問過嬤嬤了,她說你想嫁給我,嫁給我就不會死了?!?/p>
她以為是聽錯了,睜開眼來,看見了滿屋子紫藤花。他說:“管家說迎親要擺好大的陣仗,我摘了府里所有的紫藤來,你就能嫁給我了?!?/p>
她笑起來,嘴角揚起一個細(xì)微的弧度:“如果……我撐不過這個晚上……”
“不會的,管家說月老掌管天下姻緣,我已經(jīng)跪在堂前求過他了,聽人說他小氣,我不敢貪心,只問他要一根紅線,我裴璋這一生只娶妻不納妾,只娶你,做我的妻子?!?/p>
裴璋愣怔著緩了腳步,背后的血色和孱弱的笑容把半邊天空染成極淡的紫。仿佛突然有漫天的紫藤花瓣撒來,撲了他滿頭滿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