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天長

大明崇禎年間，蘇州、南京、湖州之間的江河之上，書商們正在傳遞一個行業(yè)大新聞：一部新書正在市面上大受歡迎。這部書里，創(chuàng)造了一個仙、神、人、妖的宏大宇宙設(shè)定，不同血統(tǒng)的超級英雄各懷異能，在一個叫“封神榜”的命運驅(qū)使下，奔向一個帝國覆滅、新王崛起的終極之戰(zhàn)。（《封神演義》刊行年代尚有爭議，此處采用崇禎說）

這部書的暢銷，幾乎直逼讀者空前的吳承恩才子名作《西游記》。書價甚至定到了二兩白銀，可以買一整頭肥豬還有找頭。雖然也隱隱聽到《西游記》的粉絲說“抄襲”，但這部《封神演義》的走紅，仍然是近年罕見的出版行業(yè)盛事。甚至聽說已經(jīng)有嗅到商機的海商，在市面訪求此書，送上寧波靠岸的巨舶，運到海外。

此后三百多年，神州陸沉、中原板蕩，這部盛極一時的奇書，最早風(fēng)行的版本居然無一留存，只有漂洋過海的孤本留存在日本。以至于后來中國人想知道這部家喻戶曉的傳奇究竟是何人創(chuàng)作，還要去東國搜求答案。

好在《封神演義》的故事并沒有因為版本銷毀流變而斷絕，它不僅把“哪吒鬧海”的形象深植在中國人的神話記憶里，也深深影響了日本、韓國近鄰的精神世界，甚至蒙古草原上，也流傳著封神的故事變奏。

《封神演義》的作者究竟是誰？

1920年，已經(jīng)做了兩年“魯迅”的著名公知周樹人開始在北京大學(xué)、北京高等師范學(xué)校兼任講師。在講中國文學(xué)史的時候，他遇到了《封神演義》作者是誰的問題。

作為一名前留日學(xué)生，魯迅注意到日本內(nèi)閣文庫中收藏的明刊本《新刻鐘伯敬先生批評封神演義》中，卷二有一行題字“中山逸叟許仲琳”。

對于這位許仲琳先生，我們至今不知道他是個什么人，甚至人們對他是否真的姓許都不確定——也許是印錯了，有說法他其實是姓陳的。目前人們只知道他大概是南京人。

日本內(nèi)閣文庫藏《封神演義》

當(dāng)然，許仲琳未必是這部書唯一的作者。因為除了卷二有這么一個沒頭沒腦的題名之外，其他卷都沒有寫作者。這套書的卷首，還有一篇序，作者叫李云翔。這位李云翔兄我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只知道籍貫是揚州，是個落第的秀才，喜歡出入風(fēng)月場所，擱現(xiàn)在屬于治安拘留重點對象。

李云翔在序和批語里面說，姜子牙斬將封神的故事大家都聽過，不過沒人看過書。我有個叫舒沖甫的書商朋友，從楚地花巨資買到了著名詩人鐘伯敬先生批閱的《封神》一冊，讓我把還沒批閱的部分完成。之后刊刻發(fā)行，供各位讀者欣賞。

然而這里提到的著名詩人鐘伯敬（明代詩人鐘惺，字伯敬，號退谷）已經(jīng)去世很久了，今天的研究者認為，這多半是書商為了賣書，托名著名文人的手段。據(jù)此推測，作序的李云翔自稱完成這部來歷不明的《封神演義》書稿批閱，那他自己就是作者的嫌疑也相當(dāng)大。

以上是我們從日本保存的《封神演義》古籍中找到的線索。時至今日，我們也不太能搞得清，許仲琳和李云翔到底誰是真的，誰是假的。只好含糊其辭，說他們都為我們今天刷哪吒鬧海做出了重要貢獻。

書跑到日本不要緊，狐貍精也跑去了

《封神演義》的書流傳到了日本和韓國，其中的故事也流入了日韓的封神夢。

不過在日本，封神故事里最有影響的既不是姜子牙，也不是哪吒，而是終極反派蘇妲己。

日本的傳說中，有一只厲害的九尾狐妖，名為“玉藻前”。它化為美人，迷惑了鳥羽天皇。但隨著江戶時代《封神演義》在日本的流傳，玉藻前與妲己逐漸合二為一，甚至還有了印度前傳：九尾妖狐出于古印度，是摩揭陀國太子的華陽夫人，她給印度帶來了禍亂，被驅(qū)趕之后，逃到中國，變成迷惑紂王的蘇妲己。殷商滅亡，狐妖一直蟄伏到唐朝。此時，日本遣唐使吉備真?zhèn)鋪淼街袊?，妖狐便躲進他的船里，偷渡到日本。又過了幾百年，狐妖再次現(xiàn)身，變成了鳥羽天皇的寵妃玉藻前。

這樣一來，一個頻繁干預(yù)別國政治的外國反動分子的形象躍然紙上。狐妖跑到日本后，接下來，就是日本陰陽師的故事了。

因為玉藻前吸取天皇的精氣，使得天皇一病不起。陰陽師窺出了它的真面目，作法將它驅(qū)趕出京城。狐妖逃到那須野，被天皇派來討伐的將軍和陰陽師斬殺。陰陽師封印了狐妖尸體，尸體卻變成了散發(fā)毒氣的“殺生石”，殺死靠近的一切生靈。

這個以歌謠、能劇和凈琉璃等形式廣泛流傳的狐妖故事，后來被日本作家瀧澤馬琴寫入了長篇小說《殺生石后日怪談》。在這部小說里，不僅演繹了九尾妖狐的故事，還直接借鑒了《封神演義》的情節(jié)設(shè)定：王遍尋天下美女，美女被狐妖附身，狐妖禍亂害人，反抗者在雷電中撿到嬰兒。

瀧澤馬琴大概相當(dāng)于日本的羅貫中。除此之外，瀧澤馬琴還在多部小說中借鑒和致敬了《封神演義》，包括借鑒姜子牙輔佐周王室討伐紂王的《八犬傳》，仿照女媧派遣狐妖懲罰紂王的《近世說美少年錄》，可謂是《封神演義》的重量級粉絲。

當(dāng)然，最終讓《封神演義》在日本爆紅的，還是二次元。

日本內(nèi)閣文庫藏《封神演義》插圖：右為哪吒鬧海

1996 年，著名漫畫家藤崎龍在《封神演義》基礎(chǔ)上創(chuàng)作了同名漫畫，連載于《少年周刊Jump》，并于 1999 年拍成動畫片。在這部漫畫里，姜子牙變成了外表玩世不恭、內(nèi)心堅定不移的少年，哪吒的乾坤圈變成手持大炮，能夠射出導(dǎo)彈，女媧娘娘則是外星人。

雖然形象離原著十萬八千里，但這次對《封神演義》故事的二次元化，也可以視為日本漫畫界對封神宇宙的再創(chuàng)作，而且，它也成為日本動漫史上最成功的作品之一。之后，這部漫畫還被改編成動漫、音樂劇等形式。

韓國的封神故事：畢竟姜子牙是自己人

作為明朝重要的藩屬國，朝鮮人民對《封神演義》的喜愛，更有一個深層次的歷史背景——武王伐紂的歷史，和朝鮮半島的文明起源緊密相關(guān)。

殷商滅亡之后，殷商的臣子、紂王的叔叔箕子不愿臣服，率領(lǐng)商朝遺老出走朝鮮。武王聽說后，便順勢把朝鮮分封給箕子，是為“箕子朝鮮”。這被認為是朝鮮歷史的源起。所以，對朝鮮人民以及今天的韓國人民來說，《封神演義》堪稱是一部書寫其民族歷史來源的神話故事。

在韓國，產(chǎn)生了很多根據(jù)《封神演義》進行再創(chuàng)作的同人作品，這其中，最有影響力的莫過于《姜太公實記》。

1913年，韓國人樸建會在《封神演義》的基礎(chǔ)上，創(chuàng)作了英雄姜太公解救人民于水火的小說。他刪去了《封神演義》中大量神魔斗法的故事情節(jié)，以及周文王對殷商保持忠誠的設(shè)定，讓姜子牙帶領(lǐng)西周人反抗殷商統(tǒng)治、推翻無道成為小說主線。

此時是韓國的日據(jù)時期，《姜太公實記》的故事核心多少也寄托了韓國人希望有英雄引領(lǐng)他們反抗殖民統(tǒng)治的期望。

而且，姜子牙和韓國人有天然的親近感，因為朝鮮半島不斷有從山東渡海而來的移民，許多人認為自己是分封在齊國的姜子牙后代?！督珜嵱洝芬簿统蔀橐恍╉n國人祖先的英雄歷險。

日本內(nèi)閣文庫藏《封神演義》插圖：紂王女媧宮進香

另外一個被再創(chuàng)造的封神故事，是蘇妲己——可見東亞三國人民對狐貍精設(shè)定都有同樣的沉迷。

1917年，韓國作者李鐘楨出版小說《蘇妲己傳》，故事和封神里的并沒有太大差異。讓這部小說顯得特殊的，是它的政治寓意。

蘇妲己在這部書中，據(jù)說影射的是女間諜、伊藤博文養(yǎng)女裴貞子。裴貞子以翻譯身份，憑借美貌博得朝鮮第26代君主高宗李熙的寵愛，為日本刺探情報。日本進一步控制朝鮮，伊藤博文出任朝鮮統(tǒng)監(jiān)，成為朝鮮實際統(tǒng)治者之后，裴貞子更是成為大韓帝國的實權(quán)人物，被韓國人視為禍國殃民的“妖花”?！短K妲己傳》便以封神故事，諷刺詛咒裴貞子和扮演敲骨吸髓殘暴“紂王”的日本。

《封神演義》在日韓的傳播，只是它的國際影響力的兩個例子而已，其實，這部通俗文學(xué)作品在當(dāng)時的蒙古、泰國等地，都有著廣泛影響，不同國家的人民，留下了共同的“封神記憶”。當(dāng)然，除了這部小說外，《西游記》《三國演義》等更是如此。

之所以如此，其實也不難理解，在當(dāng)時，中國的漢文化是東亞地區(qū)的強勢文化，《封神演義》等通俗小說在亞洲地區(qū)的影響，大概可以理解為好萊塢的漫威宇宙在全球席卷上百億票房的超級英雄風(fēng)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