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其林
(邛崍市人民政府文君街道辦事處,四川 成都 611530)
歷史上的隱士一直以來是一個特殊的群體,他們游離于主流社會之外,卻不知不覺地影響著后世,形成了獨具特色的隱士文化,生活在東漢時期的嚴光便是其中典型代表。嚴光形象發(fā)軔于史傳,豐富于文學藝術文本,其中演義小說中的嚴子陵塑造一改史傳的傳統(tǒng),被打造成為一個精通道法、詭秘似妖、清介狂狷、為帝臣師、預卜先知的隱士形象。
嚴光,字子陵,東漢初期隱士,約生于西漢成帝年間,卒于光武建武年間,享年八十歲。范曄《后漢書》與皇甫謐《高士傳》等皆有其傳。嚴光少有高名,曾在長安游學并結(jié)識劉秀,后劉秀起兵,嚴光隱身不見,劉秀登帝后懷念故友嚴光,遣使三聘,通過正史的征隱情節(jié)可見“狂奴故態(tài)”“君房素癡”[1]“客星侵座”“買菜求益”“足加帝腹”[2]2763-2764等記載,塑造了一個符合儒家道隱與道家心隱的不適權(quán)貴、淡泊名利、清高傲物的隱士形象,并在后世不斷豐富和深化。魏晉時期開始,嚴光隱居垂釣地釣石逐步被開發(fā)為釣臺,嚴光精神開始實物化;隋唐時嚴光釣臺碑刻題詞無數(shù),不絕于史冊,經(jīng)詩人創(chuàng)作詠嚴詩的流轉(zhuǎn),進一步豐富了嚴光形象;到了北宋時期,范仲淹始建嚴光祠,作《嚴先生祠堂記》[3]將嚴光確立為隱士典范形象,認為其具有激貪立懦、有功名教的作用;南宋創(chuàng)建的釣臺書院與高節(jié)書院[4],培養(yǎng)了大批士人,嚴光成為獨具地域特色的文化代表。宋末元初謝翱登嚴子陵釣臺,作《登西臺慟哭記》[5]流露出士大夫的忠義責任意識。對于嚴光祠而言,自宋至今久經(jīng)回祿與重修,一直被后人祭祀瞻仰,未曾間斷。
元雜劇對明清演義中嚴子陵形象的變化起到了過渡作用。王國維在《宋元戲曲史》的自序中提到“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有一代之文學”[6],元朝是雜劇繁榮發(fā)展的時段,也是眾多歷史人物形象在史學文本與藝術文本中分化的轉(zhuǎn)折點,同時發(fā)軔于史傳的嚴光形象,在藝術文本中進一步流變,產(chǎn)生了與史料記載中不同的樣貌。據(jù)天一本《錄鬼簿》《也是園書目》著錄,元代有宮天挺《嚴子陵垂釣七里灘》《嚴子陵釣魚臺》劇名[7],明初有眾劇作家《云臺門聚二十八將》、《嚴光智取昆陽城》、《漢銚期大戰(zhàn)邳彤》、《寇子翼定時捉將》登劇目存世,開始涌現(xiàn)出多元化的形象。此時的嚴子陵從一個疏狂、自由、不慕榮華權(quán)貴的道隱,一躍而為劉秀的左膀右臂,成為助其一統(tǒng)江山的重要謀士。
歷史演義小說從明代孝宗時期興起,到清代乾隆末年走向衰落,前后約三四百年的歷史,從中可一窺嚴子陵形象在明清兩代中的演變。距筆者目力所及,與嚴光有關的演義小說主要有《兩漢開國中興傳志》《后漢通俗演義》《全漢志傳》《東漢演義評》《東漢演義傳》等(表1)。演義小說卷首可見“按鑒”二字,即根據(jù)《資治通鑒》《后漢書》等基本史實來構(gòu)架敘事,兼收元雜劇與民間傳說的部分情節(jié)。明清小說中的嚴光形象,被塑造為一個道法似妖、清介狂狷、帝王之師、預卜先知、將隱還休的隱士形象,在元雜劇基礎上更加精細入微。
表1 明清演義中含有嚴光的章節(jié)名稱
1)精通道法,詭秘似妖。
元雜劇中的嚴子陵是一個以貧道自詡的道者,有著“能觀天象”、“道法高強”、“籌策陰陽”等本領,在明清演義中,嚴光精通道法的形象不僅得到了傳承,還極度夸張化,體現(xiàn)出神乎近似妖的特點。如:《兩漢開國中興傳志》第三十一則《子陵占卜文叔應試》中,劉秀與鄧禹過訪嚴子陵,劉秀道出想要重興漢室、再立江山的愿望時,嚴子陵為劉秀算了一卦:“吾憂記公年庚乃建平元年十二月甲子夜生,真帝王之造也。二十一小旺,三十當大旺。尊居九五,貴為一人。公若依吾之言,三年之內(nèi)便可奮跡”[8]348;又見,在劉秀要去長安觀武舉,于釣臺仰看星象時,嚴光披發(fā)仗劍、誦念秘咒,以口訣蓋住水盆之法幫助劉秀隱藏帝星[8]350;在《兩漢開國中興傳志》第三十九則《子陵馬援破王尋》中,劉秀陣營為破巨無霸一陣,嚴子陵的道術也發(fā)揮了重要作用[8]130,嚴子陵呼風喚雨、水火并濟,頗有諸葛亮之于劉備、姜太公之于周武之意。
2)清介狂狷,執(zhí)拗不屈。
傳統(tǒng)儒家認為的狂狷是人的一種高級精神狀態(tài),“不得中行而行之,必也狂狷乎??裾哌M取,狷者有所不為也?!保?]2506嚴子陵被塑造成了一個清介狂狷、執(zhí)拗不屈的隱者形象?!度珴h志傳》中,在鄧晨與劉秀商議如何聘請嚴子陵時,眾臣口中的嚴子陵是清介狂狷、孤高淡泊的[10]725;此外,演義中也將子陵下山情節(jié)設計的一波三折,通過三聘嚴光表現(xiàn)其不愿與政權(quán)合作的態(tài)度。在《全漢志傳》中,鄧晨第一次聘請嚴光,嚴光的態(tài)度就讓鄧晨吃了閉門羹,他回答道:“圣上素知吾思汝歸,只言彼不肯就,勿若相逼矣”[10]726;第二次劉秀派王霸前去勸說子陵,王霸將其比作美玉子期,說盡好話,嚴子陵仍然不為所動[10]725,第三次延聘子陵是劉秀使人備好安車親自出馬,嚴光的態(tài)度才略有轉(zhuǎn)變。三聘子陵情節(jié)是在正史記載的基礎上進行豐富的聯(lián)想與演繹而成[2]2673,演義在寥寥數(shù)語上加入場景、人物對話,且對其神情、姿態(tài)、動作等都有生動的描寫。而《后漢通俗演義》中的嚴子陵,狂狷的程度甚至到了目無君上的地步:“彼如嚴子陵之孤身高韜,抗禮朝廷,后世不謾其無君,反稱其有節(jié),以其散徙富貴,超出俗情,云臺諸將且不能望其項背,遑論隗氏子哉!”[11]一副超脫于功名利祿之外又輕謾無禮的形象躍然紙上。
3)定國論政,以為帝師。
“帝王師”是封建士大夫的一種雙重身份,他們既是帝王的臣子,同時又是帝王的老師??v觀明清演義,小說家們發(fā)揮想象力,將嚴光塑造為帝師、臣師?!度珴h志傳》中將嚴光塑造為劉秀之師:“帝從容問光曰:‘朕今承天大業(yè)唯恐不勝,原吾師有所教也’”[10]730,嚴光不僅成為帝王師,還成為了諸將之師,如《東漢演義傳》第二十九回《創(chuàng)業(yè)興王遍事賢,明賢一舉妖人破》中,嚴光就成了馬援[12]94、王霸[10]727、鄧禹的師父[10]725。正史中不曾有嚴子陵為帝臣之師的記載,演義小說通過對光武和眾臣僚的能力的貶低,來加強光武在行事中對嚴光的依賴。但凡需要作出重大的軍事決定,但凡需要解圍于危難之中時,總能見到嚴光的身影。同時,統(tǒng)治階層內(nèi)部的臣僚對嚴光又頗為尊重,并向嚴光拜師學習。演義里的嚴光如在世孔明,既保持了幾乎完美的高尚人格,又像極前朝呂姜、管仲、張良等儒家推崇的帝王之師的典范。
4)神機妙算,預卜先知。
嚴光還被塑造為一個神機妙算的軍師形象,有著預卜先知的特殊技能,通過觀天象、袖課、觀風色等方式預知將要發(fā)生的事。《全漢志傳》中的嚴光在遇劉秀前是隱遁釣者,他通過觀風色與卦算,便能知曉幾時幾刻將有人來訪,這種“袖傳一課”[10]725的占卜方法,在《兩漢開國中興傳志》中《子陵占卜文叔應試》章節(jié)里也有類似體現(xiàn),不過是改觀風色為夜觀星象。此外,嚴子陵還通過識人和軍事戰(zhàn)爭等展現(xiàn)其未卜先知的能力,如嚴子陵預知劉秀將為真主,并非通過觀察其行事作風、稟賦氣質(zhì),而是由夜觀帝星得知。在行軍打仗中,往往也不是依靠軍事才能排兵布陣,發(fā)現(xiàn)敵情,而是往往一陣“信風”,一陣“風雨”抑或,便發(fā)現(xiàn)了某些征兆或預知對方要劫營等,先知形象躍然紙上。嚴光的料事如神還從諸角色對嚴子陵言語的懷疑側(cè)面體現(xiàn)出來,經(jīng)過了從“不信子陵言”、“子陵昏言”再到“真乃神人也”的過程。這樣的情節(jié)不勝枚舉,如見其弟嚴奇之死事件中[12]27-28,襯托嚴光神機妙算的形象特征。此外演義小說中還有諸多類似情節(jié),不多贅述。
明初,嚴子陵被賦予了神仙道化、帝臣之師等的形象,這并非演義小說家憑空杜撰,而是在史傳基礎上進行的再創(chuàng)造。背后的原因,大抵可歸結(jié)為以下三方面。
1)地域文化與內(nèi)子家學。
嚴子陵神仙道化的特點,并非演義家憑空杜撰,而是有一定的歷史淵源,此為嚴子陵與諸葛亮最大的不同之處。陳寅恪在《天師道與濱海地域之關系》提到:“神仙學說之起源及其道術之傳授,必與此瀕海地域有連,則無可疑者。故漢末黃巾之亂亦不能與此區(qū)域無關系?!矕|西晉南北朝奉天師道之世家,舊史記載可得而考者,大抵與濱海地域有關。故青徐數(shù)州,吳會諸郡,實為天師道之傳教區(qū)?!保?3]嚴光是會稽余姚人,作為臨海之地,在地域特征上受仙道思想有深厚的歷史文化基礎。再者,從明清演義作者的籍貫來看,《東漢演義傳》謝詔為贛州人,《全漢志傳》熊大木為福建建陽人、《東漢演義評》清遠道人為江西臨川人,《后漢通俗演義》蔡東藩為浙江山陰縣人,他們的籍貫大都屬東南沿海之地。明清演義中嚴子陵形象仙道化的濫觴,或肇始于其內(nèi)子家學淵源。嚴子陵的岳父梅福便是個棄儒入道、齊家求仙之人。梅福字子真,九江壽春人,《漢書》有傳[14],《余姚縣志》載“福季女為嚴光妻,后來余姚,隱四明山,所在著異?!保?5]《兩浙名賢錄》載:“嚴光,少有高名,梅福妻之以女”[16],世人對他們評價極高,并以賢祠祀之:“鄉(xiāng)賢祠,萬歷《志》:亦在府縣學,有司春秋祭。乾隆五十七年學冊:鄉(xiāng)賢祠祀四百五十三人?!紳h南昌尉梅福、高士嚴光……〗”[17]梅福在儒、釋、道以及民間信仰傳播中都有很大的影響,相傳梅福求道成仙后,梅仙祠、梅仙觀遍布大江南北,尤以沿海地區(qū)為勝,后人的碑刻、題詞更是不可勝計,宋代有《梅仙觀記》存世。嚴光是梅福的女婿,在耳濡目染中或多或少接觸了一些道文化,這成為后世劇作家借以進行再創(chuàng)作的源頭之一。值得注意的是,由史學跨越到文學中嚴子陵形象的神仙道化轉(zhuǎn)變,與諸葛亮頗為類似,然二者有明顯的不同之處。正史中的諸葛亮本身身懷濟世匡亂之心,這一表征在文學中得以繼承,而嚴光則截然不同,在身逢亂世之時避名隱居,在天下一統(tǒng)時仍堅守本心,以上是演義作品中嚴子陵與諸葛亮的明顯區(qū)別。
2)宋元時期對嚴子陵形象的重構(gòu)與神仙道化趨勢。
北宋中期范仲淹在被貶睦州后,始建嚴子陵祠堂并撰《嚴先生祠堂記》,使得嚴光在眾隱士中的地位脫穎而出,被樹立為隱士典范。《記》載:“先生之心,出乎日月之上;光武之量,包乎天地之外。微先生,不能成光武之大,微光武,豈能遂先生之高哉?而使貪夫廉,懦夫立,是大有功于名教也”[3,10],范文公指出嚴子陵具有貪廉立懦、有功名教的作用,同時對嚴子陵與光武帝之間的君臣如水的和睦關系表達了贊揚與向往,得到后世士大夫的普遍共鳴。徐朔方在《明代文學史》中認為:“中國古代小說、戲曲和西方不同,有它自己獨特的發(fā)展史,其獨特之處在于小說和戲曲同生共長,彼此依托,關系密切。不把它們聯(lián)系起來加以考察,要弄清其發(fā)展規(guī)律簡直就不可能,……它們是不同世代的作者,在連續(xù)不斷的流傳過程中形成的一種世代累積型集體創(chuàng)作”[18]。儒家學說講求齊家、治國、平天下,把為帝王師奉為無比光榮之舉。有元一代,統(tǒng)治者輕視儒學,科舉不定,來自社會底層的士人們進仕無門,只得將注意力轉(zhuǎn)為市井雜劇之間,因此元雜劇有著較為廣泛的市井基礎和民眾影響力。宗教方面,元代三教合一,全真教尤為盛行,社會分工為: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醫(yī)、六工、七獵、八民、九儒、十丐,道者身份遠高于儒者。道家學說中體味把握生命真諦的主張為不少仕途失意文人所吸收,為他們提供了一個借以棲身的精神家園。《云臺門聚二十八將》、《嚴光智取昆陽城》等元明雜劇中的嚴光以道法身份存在,并為明清演義小說所繼承。
3)明清士階層的個人理想在文學文本中的寄托。
余英時在《士與中國文化》中認為中國的知識分子有其特殊的性格,多以“道”自論:“中國古代知識分子所持的“道”是人間的性格,他們所面臨的問題是政治社會秩序的重建”[19]。隱士終究是士階層群體的一部分,盡管史籍中的嚴子陵多是隱居江湖、淡泊世事,但在文學演義小說中,嚴光多出山輔政,且他的出山并非為名利,而是為了以曲婉的方式實現(xiàn)士子的政治抱負,順天意所歸,迎天下正道。演義中的嚴子陵是真隱之士,他對自身入世出世的選擇是分階段的和深思熟慮的,如子陵借卜卦的方式,遇到天命之人便樂于出山,若天命之人遇到危難便全力相助,左右逢源,在《東漢演義傳》《全漢志傳》等皆有體現(xiàn);但是當天下一統(tǒng)后,嚴子陵便第一時間選擇隱居,任誰人請聘都拒絕再次出仕。明清演義小說家對正史中嚴光身懷大略卻老死山林而頗感遺憾,進而給嚴光一個大展才華的平臺和機會。嚴光從入世到出世的過程,實際上也反映了古代知識分子對道德人格的追求。儒家傳統(tǒng)隱逸思想認為“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9]2486,當天下無道時保全自身,在機會出現(xiàn)時義不容辭,但是當主要矛盾發(fā)生變化抑或他們的社會價值得以實現(xiàn)后,名利便成為檢驗他們真隱與否最好的試金石,他們選擇急流勇退、歸隱山林,這種對獨立人格精神的保全之舉是難能可貴的。明清時期,封建專制統(tǒng)治空前加強,在各種文化高壓政策下,文人士大夫或汲汲功名利祿,或潛心考據(jù),或不問世事,君臣帝師的人生理想幾乎已經(jīng)難以實現(xiàn)。因此,縱觀明清演義中對嚴光形象的塑造,多少反映和寄托著包括士大夫們的普遍愿望。
富春江渚,人杰地靈。嚴子陵作為浙江著名歷史文化名人,已成為一種典型代表的文化符號,元明清時期,嚴光形象開始從歷史真實轉(zhuǎn)移到藝術再造中,進一步豐富飽滿,一個立體的、多面的嚴光形象鮮活于世;到了近現(xiàn)代,嚴光作為頗具代表的文化人物,在藝術、文學領域大放異彩,其文化圈層不斷外拓,影響力也不斷擴大。明清之際“漁樵耕讀”為主題的克拉克瓷于16-17 世紀遠銷海外,其中“漁”常指代嚴光;位于四川省宜賓市江安縣始建于明萬歷年間的夕佳山鎮(zhèn)存有“漁樵耕讀”木雕,其構(gòu)圖、技法頗具獨特性,內(nèi)容情節(jié)表現(xiàn)出對人生價值的思考;近現(xiàn)代時毛澤東、董必武、郭沫若、巴金、郁達夫、蕭子升等人都有談及嚴子陵的作品;近幾年,姚劇《嚴子陵》結(jié)合燈光、舞美等現(xiàn)代元素打造的嚴光題材劇作令人耳目一新,劇末語“天下之大,讀書的讀書,做官的做官,種田的種田,經(jīng)商的經(jīng)商,各行其好,各擇其善,相安無事,天下太平,豈非甚好?”將古典元素與當下現(xiàn)實相結(jié)合,道出嚴光對當今社會的現(xiàn)實意義。其遺韻經(jīng)久不絕,其傳承日趨于新。
“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3]從明清演義角度入手,多角度了解嚴子陵形象的變化,對探討其演變規(guī)律、提升文化自信不啻為一種深刻的思考與雋永的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