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匠鋪
蓑羽鶴
在一部講述冰山沉船的電影中,站在船頭的杰克和露絲張開雙臂,仿佛在高高飛翔俯瞰世界。當這種夢幻動作出現(xiàn)時,音樂響了。感人的夢想都需要音樂伴奏。
《泰坦尼克號》是二十年前的老電影了。當年他們擺這個造型,不知心里想到的是哪種鳥。哪種鳥能夠幫助他們實現(xiàn)夢想呢?
山鷹能俯瞰荒原,白鷺能俯瞰濕地,綠頭鴨能俯瞰湖邊蘆葦蕩,但荒原濕地蘆葦蕩顯然和世界不是一個層級。其他鳥更是等而下之。鴿子看到樓頂有只流浪貓,麻雀目擊的是住宅小區(qū)的灌木叢,枝頭的花朵恰恰是一只蜂鳥喜歡的飛行高度。江上有條打魚船,船幫上歇著幾只魚鷹,劃槳漁夫的身高就是魚鷹能飛的上限,經(jīng)過棍棒教育,它們已經(jīng)忘記藍天的存在。
珠峰是世界之巔,可是仍然有幾種鳥能夠飛渡過去,其中就有蓑羽鶴,它的飛行高度達到一萬米。人類痛苦不堪地爬上珠峰,扯面小旗做個秀就開始下撤,而此時,蓑羽鶴振動雙翼從人類的頭頂一掠而過,那種壯觀與輕盈,羞死了人類。
那就變成蓑羽鶴吧。飛到萬米高空,就能看到喜瑪拉雅山脈靜靜地臥在腳下,它的東邊是中國的雅魯藏布江,南邊是印度的恒河——可是,這有什么了不起,即便在萬米之上,視野同樣有限,更東邊的怒江、瀾滄江、金沙江,更南邊的孟加拉灣和印度洋,還是看不到。就算看到了也不值得驕傲。以上提到的山脈江河,不過是亞洲的一小塊,世界大得很。杰克和露絲就是變成蓑羽鶴也不能實現(xiàn)俯瞰世界的夢想,而那座將要撞沉泰坦尼克號的無名冰山正越漂越近。
鳥看不全世界,人也不能。
太空人是例外,他們坐在飛船中是能夠俯瞰世界的,可是他們的數(shù)量如此稀少,他們的見聞還沒有成為人類的共同記憶,我們只好暫時忽略這些特別優(yōu)異的個體。
麻雀
小時候我是崇拜鳥的,更確切地說,我崇拜的是麻雀。我居住在城市中,城市里哪里會有多少種鳥?地方志里寫得熱鬧非凡,說本地有鸕鶿、鵪鶉、白頭翁、布谷鳥、黃鸝、蒼鷹、畫眉……好幾十種,這和我的童年觀察嚴重不符,我看到的鳥幾乎只有麻雀。
麻雀很丑,可是會飛,它就成了我的偶像。想飛,大概是我最早的夢想。
為什么要飛起來,我的想法和泰坦尼克號船頭的那兩名乘客不同。我的想法很簡單,要是我會飛,用不著爬樹就能伸手到樹上捉知了,用不著拿竹梯就能跑到房頂上撿回毽子和羽毛球。如果是鄉(xiāng)村少年而又會飛,首先就會飛到高高的棗樹上吃個飽。
找毽子或者找紅棗,這都是小孩子的玩法。需要再過一些年,長大了,變成杰克、露絲那樣的青年,才會猛省,應當飛得高高地去俯瞰世界。夢與夢,終于,有了巨大歧義。
小孩子的夢是小小氣球,透明的,裝在里面的祈愿簡明扼要,手指輕輕一彈,氣球就會飄,飄一會兒就往下墜,再彈一下,又飄起來,但最后總是要掉下地的。寓意很深刻:地面是夢想的動力,又是夢想的歸宿——但小孩對這類說教向來不存好感,他們繼續(xù)追著氣球玩鬧并開心地大笑。
成年人將許多憧憬和宏圖塞進自己的夢想。好的東西,無論物質(zhì)還是精神,太多了,疊加在一起就成為物理意義上的輜重。夢想超重卻癡心不改,堅持要飛上天,這就不是一場游戲,而是一項工程、大工程或超級工程了。有一種氣球,涂的是粉色系,看上去甜美輕盈,一根指頭就能送它上青天,其實那是色彩布下的騙局,這種氣球的肚子里,裝滿了各種抱負、情懷、主義和眼光,飛是飛不起來的,又要個顏面,只好當做球放在地上滾,滾著滾著,碰上石頭或鐵釘,氣球就被戳破,肚子里的輜重甩出來,摔得鼻青眼腫。我們都知道,夢想破滅后,就是一地雞毛,場面很難看,又很難收拾。
飛天
長出翅膀飛上天,這是逆生長。人類的遠祖中就有會飛的鳥,后來這只鳥收攏翅膀,安心地在地上過日子,才有緣分變成人。
有一句話,用腳投票,腳的歷史地位高于手,人屹立于大地,要靠腳。筆挺地站立,這是人類獨有的身體姿態(tài)。天和地,誰的票多?不用唱票,肯定是地多,地上有無數(shù)條腿,天上有么?將票投給大地,說我做你的居民,除了人,除了鳥獸魚蟲,還有山頭、草木、房子、佛像,它們都要站在地上,才變得雄偉、繁茂、溫暖和莊嚴。天上的云,可以承載神話故事,卻連一只鳥都托不住,鳥的飛行全仗一己之力。不能將終身托付給天空,這是鳥的痛切體會。天空給風就是風,給雨就躲進屋檐,給個無月之夜只好撥亮青燈讀西廂,逆來順受,無理可循。敦煌壁畫中的飛天能反彈琵琶,人可做不到。天上不是人間,另有一套儀軌。
飛上天的都會落下來。一切鳥,一切飛行器,一切有關(guān)飛翔的夢想,都要落地。地面是居所,地面是港灣,地面是制造基地,地面是補給中心,地面是歸宿,歸宿的歸宿,是人類永遠的原籍。
創(chuàng)造出“地球村”這個新詞后,人類中的技術(shù)精英和財富精英又開始談論太空移民。這些選民是否要用手中的選票向天空獻媚?不是的,他們不過是想到另一顆星球上找塊空地蓋房子。人到哪兒,都要支起一張行軍床睡覺打呼嚕。支在哪兒?還不是地!
夢露
夢想的要素應當就是詩和遠方。鼻尖下面,腳踩著的地方,這是眼前利益,就是有詩,也是鼠目寸光的詩,不會是名篇,名篇一定在遠方。泰坦尼克號的夢想當然也在極遠之處,于是,船上的望遠鏡瞄準了遠方。眼前?腳下?以詩的名義,老船長睡覺去了。
大船向冰山撲去。冰山也是詩。好多人拒絕讀。但冰山仍然聳峙于波濤之上。我們喜歡將目光對準世界,卻輕視腳下的立錐之地。重要的東西,不會都以詩的形態(tài)出現(xiàn),遠方還有其他文本。度過悠長的人生,我們讀得更多的是沒有音樂性的普通文字。
杰克和露絲在船頭擺出的飛翔造型,已經(jīng)成為經(jīng)典。在電影中,他們飛了起來,他們比鳥還像鳥。作為觀眾,那個瞬間,我也按捺不住,我也想飛,晴空一鶴排云上,飛到海闊天空。這串電影鏡頭成功地勾引了一個觀眾。我還被另外兩張肖像畫勾引過,瑪麗蓮·夢露的紅唇傾城傾國,而切·格瓦拉的眼神讓每一個好人和壞人都想去當革命家。兩張畫都是波普藝術(shù)的杰作。明朗、熱烈、不加掩飾的挑逗,是波普藝術(shù)的慣用畫風。這樣一聯(lián)想,泰坦尼克號其實也是一條波普風格的大海輪。
張開雙臂的動作,有的動物也會做,比如黑猩猩,它的臂展超過人類,可是將這個愛的動作上升到理論,只有人類。
通常,我們張開雙臂是在期待或試圖喚醒來自對方的一個擁抱。這個動作更普遍的文化意義是接受,接受下一秒將要發(fā)生的事情。此時,精神和身體是放松的,不存戒心。在他的預估中,將要發(fā)生的正是他所期待的,通常那也是愉快的、審美的,比如杰克、露絲期待的飛翔,比如我們期待的擁抱。
但這個動作和一個古人撞了車。這個古人叫耶穌,主張非暴力,主張愛,愛一切人,朋友與敵人,他都愿意給予擁抱。遇到的每個人,他都張開臂膀迎上去。張開雙臂是耶穌的習慣動作。人類社會之深不可測就在于,你要和平,別人卻嗜好暴力,你愛敵人,敵人卻將你釘死在十字架上。一個死刑犯要以怎樣的身體姿態(tài)死去,全由行刑官決定。完全是一種巧合,耶穌受難時,他的兩臂被完全打開,定格成一個寬闊無比的擁抱。他以這樣的姿勢赴死。這是耶穌獻出的最后擁抱,這也是有史以來最為震撼的擁抱。讓我們來比較一下異同。在海難即將發(fā)生的時刻,杰克、露絲抬頭看著天空;而在死亡降臨時,耶穌垂頭俯瞰的是腳下,是腳下的這個人間。天空不需要救贖,只有人間有苦難。
娜拉
海難慘劇發(fā)生后,相關(guān)各方都要接受審判,法律的審判,道德的審判,輿論場的審判。冰山沉船,船是受害者?不是,船是肇事者,是施暴的一方,每一拳都是這個鋼鐵制造的巨無霸打出去的,冰山并未還手卻蒙冤受屈。
波普藝術(shù)還有票房,但波普時代已經(jīng)結(jié)束。追隨格瓦拉不再時髦,比夢露更性感的嘴唇售價不斷下跌,最美麗的動作還是深情擁抱么,真不好說。社會的多元,階層的多元,利益的多元,文化的多元,喜怒哀樂的多元,歸結(jié)為選擇的多元,多到眼花繚亂,常常隨機選擇、無從選擇和詆毀選擇。多元精神就是鼓勵你膽大,只要不包天,膽大可以。膽大就是不按常理出牌。不按常理出牌未必就能贏牌,但社會不會因此恥笑你。多元價值觀體現(xiàn)的其實就是古老的游戲精神。我們正在重新溫習如何玩游戲。這樣的重返——重返游戲場,無疑讓人興奮。重返開始:“飛”還是“不飛”?過去都選飛,現(xiàn)在可以說不了。我不做鳥了,我不想飛,尤其不想飛到一萬米俯瞰世界。可是,人生一世,總要夢想著做個什么吧?那就做一種無翅動物,小貓小狗都行。鳥在天上俯瞰我,我在地上一邊小跑一邊仰視天空。我雖站在低處,如果苦練技藝,也能從眸中射出高傲的寒光,讓那天上的鳥識趣地躲遠。還可以做一片葉子,一生都掛在同一棵樹上,最后墜落,也是掉在同一棵樹的陰影中,然后不急不慌地分解、腐爛,就像一個人返回家,氣定神閑,將衣服一件件剝脫,鉆進被窩,享受他的黑甜一枕古祠中。
會不會有意外發(fā)生呢,比如有一片葉子實現(xiàn)了它的偉大夢想,飛到九霄云外,真的將世界俯瞰了一遍?魯迅曾經(jīng)提出一個問題,娜拉出走之后會發(fā)生什么事?魯迅的回答是:要不墮落,要不回來。今天的問題是,俯瞰世界之后,這片葉子該將自己往哪兒擱?既然是葉子,就一定要回歸到樹上,老老實實待在原來的位置上,見過世面的葉子也不能串門,跑到其他樹枝上和小兄弟們吹風云世界,更不能說我要換棵偉岸的大樹炫耀自己,這不就是想從樹上掉下地么?魯迅的回答同樣適用于這片葉子,要不墮落,要不回來。
俯瞰世界和逃離家庭,看上去截然不同的行為,其實是一模一樣的精神追求,都是要出走,要脫軌,脫離舊軌,體驗另一種活法?!笆澜缒敲创?,我想去看看?!边@封影響甚大的辭職信,可以貼的標簽也是脫軌。這是一種覺醒。覺醒者都試圖打破一種秩序,而許許多多的秩序其實是公共秩序,通常還和公序良俗混為一談,平添出不少計劃外力量,剛剛戳開它一個洞,一眨眼,竟又滿血歸來。
不能怪秩序的強大,秩序是建設的結(jié)果,而出走——無論是俯瞰世界或逃離家庭,都不是建設。娜拉的出走沒有改變?nèi)魏谓?jīng)濟制度,樹葉的出走也沒有改變自身的基因,不管它有多么了不起的閱歷。
原夢也許就是原罪,是原罪的一個小門類。
蜜蜂
蜜蜂的風景是油菜花,只要這只小昆蟲愿意,它能通過建設性勞動改變一株油菜花的心情。人是不如蜜蜂的。想想人類的出走,其實很類似一場旅行,但旅行者無法改變風景,更休談改變風景的心情。旅行者的心情通常是受風景管轄的。蜜蜂很大。人很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