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永君
邛崍籍女作家陳艾在她的新作《遠村傳》開篇寫道:“荷塘如黎明之眼……”這樣一個頗有些超現(xiàn)實主義意味的句子,似乎為遠村定下了基調(diào)。這基調(diào)是藍色的,晨曦中有蛙鳴,有炊煙,有晨練,有朗朗的讀書聲;這基調(diào)有如諾瓦利斯(Novalis,1772-1801)那朵永恒的“夢中的藍花”。實際上,遠村并不是一個行政區(qū)意義上的村莊,遠村只是位于邛崍市高埂鎮(zhèn)和平村的一方荷塘。對于遠村,有人稱“十里荷塘”,有人稱“萬畝荷塘”,“十里”也好,“萬畝”也罷,都只是修辭學(xué)意義上的計量單位,總之,這一望無際的荷塘具體有多少面積至今沒有定論,恐怕也無人知道。其實,這花的伊甸園無須用人類的皮尺丈量。但遠村的荷花卻是方圓百里出了名的,這倒不是因為遠村的荷花品種如何稀缺。這里甚至沒有伯里夫人,沒有翠蓋華章,沒有朱簾半卷,沒有釵頭鳳,沒有小佛手,沒有黃羚羊,沒有彩繡球,沒有孫文蓮……這些常見的荷花品種。遠村的出名,是因為這里的荷塘規(guī)模大,荷花多,就像一個人丁興旺的大家族?;ǖ膰葟牟粚嵭杏媱澤?,姹紫嫣紅、繁花似錦,正是人們希望看到的景象。據(jù)我所知,在邛崍,陳姓人多,陳氏家族就是一個像遠村“十里荷塘”一樣人丁興旺的大家族。這是后話,在此按下不表。
我之所以在這里寫到陳氏家族,不是因為我母親姓陳,而是邛崍籍作家陳瑞生早已經(jīng)為陳艾厘清了遠村種植荷花的歷史。據(jù)陳瑞生考證,一百多年前,學(xué)徒出身的英國植物學(xué)家、園藝學(xué)家威爾遜(Emest Henry Wilson,1876-1930)的那張著名的荷塘照片,正是他千里迢迢來到中國,在“水旱從人,不知饑饉”的成都平原考察建筑、河流與植物時,在邛州(今邛崍)高埂鎮(zhèn)拍攝的。當我們回顧高埂的歷史,那時的高埂,已經(jīng)叫高埂,但在清乾隆六十年(1795)前,高埂叫二江鎮(zhèn)。無論叫高埂,還是叫二江,這地名都和水有一種宿命般的關(guān)系。江水滔滔,筑埂植荷。如此成就了威爾遜一張極具文獻價值的歷史性照片。而治學(xué)嚴謹?shù)年惾鹕跁r間深處“大膽假設(shè),小心求證”的一錘定音,從此把威爾遜與遠村連在了一起。這一歷史語境賦予遠村另一種絲綢之路般的景深。因為,翻遍《邛崍縣志》(1982年版),無論在“農(nóng)業(yè)·種植業(yè)”章節(jié),還是在“鄉(xiāng)鎮(zhèn)概況·高埂鄉(xiāng)”章節(jié),都全然見不到荷花的倩影,只是在“林業(yè)·主要植被類型和分布”章節(jié)的“附:水生植物”條目輕描淡寫地補充了一句:“浮葉植物有菱、芡、蓮等?!毖笱髷?shù)十萬言的縣志,介紹“蓮”或“荷”就僅有一個字“蓮”,真是惜墨如金。原來,邛崍種植荷花的全部美好記憶都已鑲嵌在威爾遜的那張照片里,這讓遠村的荷花成為名副其實的遺忘之花。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完全可以稱遠村的荷花為隱居不仕的“隱者”,這隱者可以是許由、巢父,也可以是陶淵明、林和靖。由此,遠村的荷塘不再是一團淤泥,而是一池清水,一把每日都在演奏《高山流水》的稀世雷琴。
佇立于荷塘邊,陳艾想,當年的遠村又會給威爾遜《中國:園林之母(China-Mother ofGardens)》-書的寫作帶來怎樣蓬勃的靈感呢?在疊山理水、移步換景、妙趣天成的中國園林中,荷花乃是不可或缺的植物?!拔矣靡粋€自然愛好者和對自然歷史各方面感興趣的植物學(xué)家的眼睛觀察中國?!蓖栠d如是說。如果把中國比喻為一株植物的話,在威爾遜眼里,中國又是怎樣一株植物呢?是軒轅柏,還是迎客松?是銀杏,還是珙桐?是牡丹,還是梅花?陳艾想。這些年來,陳艾又何嘗不是以威爾遜這樣的視角一次次儀式性地親近遠村呢?不僅如此,她還想把自己從童年時代延續(xù)至今的對植物的持久熱情全部傾注于遠村的荷塘。盡管她深知,“后林奈(Carl von Linné,1707-1778)時代”早已隨植物大發(fā)現(xiàn)時代遠去,如今不會有太多的人“熱衷于雄蕊和雌蕊”,植物學(xué)再也不會成為一門新宗教。
從歷史的景深回到現(xiàn)實,其實,遠村并不遙遠,假如你心血來潮,在一個閑暇的周末從成都市區(qū)驅(qū)車前往遠村,最多不過一小時車程。
可以肯定地說,《遠村傳》是一本不合時宜的書,它不是人們習(xí)以為常的旅游指南,對于讀者進一步了解遠村并無實質(zhì)性的幫助,因為,《遠村傳》只是將天南地北的荷花世界濃縮于遠村而已。行文中,除了荷花還是荷花,偶爾出現(xiàn)的遠村,也只是荷花的代名詞。或者不如說,遠村就是荷花家族中的一個嶄新的品種。但我還是要祝賀陳艾,祝賀《遠村傳》的出版,并樂于將它推薦給廣大讀者。在功利主義甚囂塵上的今天,我們的讀者多么需要閱讀一些能滋養(yǎng)心靈、豐富想象、開闊眼界的無用之書。對于邛崍市,尤其對于高埂鎮(zhèn)和平村,《遠村傳》的出版無疑是一件歡天喜地的大事。對陳艾而言,重要性更是不言而喻。因為,《遠村傳》乃是陳艾的心血之作。就文體而言,《遠村傳》是文化學(xué)的,同時又是科學(xué)哲學(xué)的,但歸根結(jié)底是文學(xué)的。一種近似于實驗性文體的寫作,讓陳艾欲罷不能。
陳艾曾一度迷戀“后林奈時代”,那是一個把前往邱園(The Royal BotanicGardens,Kew)或巴黎植物園(Jardin desPlantes Garden of Plantes)視為朝圣,把咒語般地運用拉丁語種屬名視為時尚的風(fēng)雅時代。因此,在某種意義上,我寧愿把《遠村傳》看作是陳艾對那個逝去了的散發(fā)著馥郁芬芳的狂熱時代的追憶,以及對威爾遜的遲到的致敬。
近兩年來,家住邛崍市臨邛鎮(zhèn)的陳艾,除了周末、節(jié)假日騎自行車前往高埂鎮(zhèn)和平村賞荷外,平日里深居簡出,在臨邛鎮(zhèn)的大街小巷全然見不到她半點倩影。她整個人都沉浸在對遠村的詩意構(gòu)想之中。她專注于對黎明露珠與荷塘的研究。黎明、露珠、荷塘,三者的關(guān)系讓她著迷。人類之間的那種“我愛食物,食物愛脂肪,脂肪愛我”的三角戀,早已讓她厭倦,而萬物之間的三角戀,卻讓她一次次沉溺其中,不能自拔。陳艾不知道,她的這一近乎執(zhí)拗的舉動,和對一件事物的長久專注與“慢的閱讀”,讓她和黎明、露珠、荷塘,構(gòu)成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奇妙關(guān)系,在此,姑且把這種關(guān)系稱之為“萬物的四角戀關(guān)系”。這一隱秘的女性視角所產(chǎn)生的深度意象,無疑會賦予遠村新的寓意。遠村并非詩和遠方,遠村之遠不同于遠方之遠。
位于臨邛鎮(zhèn)市中心的文君井,三兩朵荷花正在園內(nèi)的荷塘含苞待放。一天下午,在琴臺亭旁的荷塘邊,面帶倦意的陳艾告訴我,《遠村傳》只是厘清了黎明、露珠與荷塘的內(nèi)在關(guān)系,接下來,她還將完成《遠村續(xù)傳》,進一步厘清落日、星空,月光與荷塘的更為隱秘、更為內(nèi)在的關(guān)系。這是荷塘與時空,光影的多重戀愛,決然不同于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也不同于梁元帝的《采蓮賦》?!逗商猎律分?,作者“惦著江南”;而梁元帝的《采蓮賦》中,讓作者心馳神往的,仍舊是那纖腰束素的采蓮少女.以及她們“恐沾裳而淺笑,畏傾船而斂裾”的蕩舟風(fēng)情……這情景不免落入舊式文人的俗套;也不同于孟浩然在《夏日南亭懷辛大》中描寫的世界:“山光忽西落,池月漸東上。散發(fā)乘夕涼,開軒臥閑敞。荷風(fēng)送香氣,竹露滴清響。欲取嗚琴彈,恨無知音賞。感此懷故人,中宵勞夢想?!痹律泻娠L(fēng)送香,而詩人卻無限傷感,總讓人覺得失去了月色之荷的本真圣潔,以及它天籟般的超脫與安靜。陳艾意欲走出歷代文人雅士建構(gòu)的荷的美學(xué)大廈,并通過《遠村續(xù)傳》的寫作構(gòu)建自己在恍如隔世的少女時代夢境中常常出現(xiàn)的有如旋轉(zhuǎn)木馬般的荷塘世界。陳艾說,為了構(gòu)建屬于自己的荷塘詩學(xué)地理,“這些年來,我就是文君故里的一位迷失于荷塘迷宮中的脆弱的手藝人”。
在“手藝人”陳艾看來,“予獨愛蓮”的北宋理學(xué)家周敦頤的一篇膾炙人口的《愛蓮說》,把對蓮(荷)的欣賞和熱愛不經(jīng)意間引向了理學(xué)、倫理學(xué)的范疇,是對荷的更為本質(zhì)、更為內(nèi)在、更為幽微的美的一種遮蔽。盡管千百年來,蓮花(荷花)直接參與了一代又一代中國人(尤其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心靈重構(gòu),從而豐富了一個民族的心靈,使之變得優(yōu)雅而高潔。但這種理學(xué)、倫理學(xué)思維,或多或少地影響了一個民族的科學(xué)思維和科學(xué)哲學(xué)的誕生,讓一種可能的蓮花敘事學(xué)不是走入死胡同,就是胎死腹中。對此,法國十八世紀啟蒙思想家、教育家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1712-1778)也曾有過類似的憂慮。他在晚年寫給“親愛的表妹”的植物學(xué)小品《植物學(xué)通信》中寫道:“植物學(xué)最大的不幸,是一開始就被視為草藥學(xué)的分支。結(jié)果導(dǎo)致人們把注意力集中在發(fā)現(xiàn)或想象植物的藥性上,而忽視了有關(guān)植物本身的知識。”把植物學(xué)視為“草藥學(xué)的分支”是一種不幸,縱觀中國文化,眾多托樹言志、借花言情的“樹木比興”,從而把植物學(xué)一次次引入人類的道德譜系又何嘗不是一種不幸。二者都同時“忽視了有關(guān)植物本身的知識”。
在對待植物的態(tài)度上,嚴謹如杜甫,也未能免俗。他的一句“顛狂柳絮隨風(fēng)舞,輕薄桃花逐水流”(《漫興·腸斷春江欲盡頭》)讓后世的中國人從此將桃花視為輕薄之花。我一直不明白,柳絮為什么偏偏就對杜甫呈現(xiàn)“顛狂”之態(tài),而桃花為什么偏偏就對杜甫呈現(xiàn)“輕薄”之色呢?加之,廖松之流推波助瀾,一句“千古女兒無別術(shù),只將涕笑動人心”(《桃花廟》),更是衍生出桃花運、桃花劫。桃花開是笑,桃花落是涕,古代女性有此桃花般的兩大法寶,不知是喜,還是憂?千百年來,“道德的面紗”遮蓋了中國人欣賞植物之美的眼睛?;蛟S由于荷花“出淤泥而不染”的緣故,與被中國文人“污染”的桃花相比,荷花似乎要幸運一些。當荷花回到荷花本身,對荷花的闡釋才充滿無限的可能性。如果說,蓮花出淤泥而不染,那么,水中盛開的鳶尾花、半邊蓮難道就不是出淤泥而不染嗎?在花的世界里,高潔的品質(zhì)絕非蓮花所獨有。平心而論,相對于周敦頤有關(guān)蓮花“出淤泥而不染”的言說,著名的荷花定律(Lotus'slaw)對我們的現(xiàn)實人生或許更具有啟示意義。
荷花定律有如迷人的竹子定律,它向我們描繪了這樣一個奇妙的場景:一個池塘里的荷花,每一天都會以前一天的兩倍數(shù)量開放。如果到第三十天,荷花便開滿了整個池塘。請問:在第幾天池塘中的荷花開了一半?或許有人會不假思索地說:“第十五天!”“錯了!是第二十九天。這就是荷花定律。”世間所有的過程都有這樣一個“臨界點”,這個點之前的邏輯和這個點之后的邏輯,是迥然不同的,你一旦邁過了這個“臨界點”,所有過程都會迅速產(chǎn)生質(zhì)變。由于對荷花的持久關(guān)注,陳艾曾一度著迷于荷花定律。
就像博爾赫斯(Jorge Luis Borges,1899-1986)對時間的駁斥一樣,陳艾謙卑地將黎明、露珠、荷塘等古老的意象聚集在一起——這種聚集并非天馬行空,而是珠聯(lián)璧合,并由此構(gòu)成對詩和遠方的駁斥。博爾赫斯“對時間的新駁斥”充滿了猶疑和悖論,他說:“然而,然而……否認時間的連續(xù),否認天文學(xué)的宇宙,是表面的絕望和暗中的安慰?!倍惏瑢υ姾瓦h方的駁斥,卻是堅定不移的。陳艾在《遠村傳》中一再申明,她并不是想要駁斥詩歌(她本人就是詩歌的圣徒),也不是想要駁斥遠方,而是要駁斥把詩和遠方同時指向“遠方”的謬論。在陳艾看來,詩和遠方無疑是對繆斯女神的放逐,是對日常生活詩意的消解。但陳艾從不以中國的博爾赫斯,或女博爾赫斯自居。也許,在她有限的閱讀中是否涉及這位大于諾貝爾文學(xué)獎作家的作品,也未可知。實際上,對陳艾而言,冥想比閱讀更重要,打坐比寫作更重要。但她同時又是一個反對商業(yè)化瑜伽的人,在陳艾看來,中國本土的道家其智慧遠在印度的瑜伽之上。陳艾對印度文化的好感,乃是基于佛教與蓮(荷)的古老關(guān)系。陳艾知道,釋迦牟尼誕生之時,印度就已經(jīng)有了對蓮的信仰。
早在春秋時期編纂的《詩經(jīng)》中就描寫過荷花,如:“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保ā秶L(fēng)·鄭風(fēng)》)《楚辭》中也有對荷花的描寫,如:“芙蓉始發(fā),雜芰荷些,紫莖屏風(fēng),文緣波些”(《招魂》)等。由此可見,那時愛美的中國人就已經(jīng)開始欣賞蓮——這一冰期以前的古老植物的優(yōu)雅姿容了。在比《詩經(jīng)》更為久遠、更為古老的年代,蓮就出現(xiàn)在陸地上被水所覆蓋的廣大區(qū)域。無疑,有“植物活化石”之稱的蓮,其漫長的進化過程,給陳艾帶來的想象空間是無限的。
實際上,許多蓮花品種是在唐代才從西域逐漸傳入中國,并廣泛種植,成為一種文化和泛文化現(xiàn)象。被后世譽為“茶療鼻祖”的唐代醫(yī)學(xué)家、方劑學(xué)家陳藏器在《本草拾遺》中寫道:“紅蓮花、白蓮花生西國,胡人將來也?!痹诰攀兰o以前,即使繁榮的東都洛陽也沒有白蓮,是左拾遺白居易最先將白蓮帶到洛陽種植的。在唐代的時代語境中,深受世人青睞的牡丹早已是雅俗共賞的主流文化,而富有異域風(fēng)情的蓮花可以說是非常時尚的,對于那時的詩人,蓮花入詩仿佛就是外國題材入詩,是一件十分風(fēng)雅、浪漫的事。晚唐詩人皮日休就寫過一首充滿印度情調(diào)的小詩《白蓮》:“但恐醍醐難并潔,祗應(yīng)薝葡可齊香。半垂金粉知何似,靜婉臨溪照額黃?!倍诜鸾痰氖澜缰?,妙香廣布、開敷具足的蓮有別于其他植物,“蓮花”象征清凈無染的菩提心而倍受尊重。但陳艾對荷花的熱愛并非源于佛教,也非源于她從小熟讀的唐詩,而是源于少女時代的奇妙夢境。荷花之于陳艾,有如在藏傳佛教和梵文中代表著心靈最高的和諧與圓滿的曼陀羅(Mandala)之于榮格(Carl GustavJung,1875-1961)。
遠村之遠,絕非遠方之遠。詩歌在當下,絕非在遠方,在遙不可及的彼岸。像一位具有詩人氣質(zhì)的量子物理學(xué)家,陳艾對黎明、露珠、荷塘的熱愛,是整體的、具象的,更是細致入微的,因此也是當下的。荷塘是黎明之眼,是大地的一滴清淚,當露珠在時間的緩慢流逝中從荷葉上墜落荷塘,這是一滴清淚融入另一滴更大的清淚,這是“憂愁的消失”。某種意義上,我們甚至可以說,荷塘是一滴更大的露珠,是露珠的唱詩班,不同于知了的唱詩班,露珠以沉默唱響遠村的一個又一個黎明。
記得今年六月,陳艾在兒子學(xué)校舉行的成人禮上,將剛剛出版的《遠村傳》作為珍貴的禮物,鄭重地送給了兒子。她將自己的新書送給兒子,并不是想讓寫作這一艱辛的事業(yè)在陳氏家族薪火相傳,而是希望兒子能像她一樣時刻保持對自然的敬畏,對事物的專注。她和早已高出自己一個腦袋的十八歲兒子深情擁抱,她溫暖的手掌貼著兒子的脊背,仿佛要借助某種神秘的力量,打通兒子的任督二脈,并指明兒子未來的人生道路。她在書的扉頁寫道:“成人意味著責(zé)任,詩和遠方就在當下?!边@一題字似乎又在進一步質(zhì)疑詩和遠方。的確,“詩和遠方”早已落入俗套,成為沒有任何真理性的,無須捍衛(wèi)的庸俗之詞。一個寫作者要時刻警惕那些早已落入俗套的詞,警惕話語潮流中的陳詞濫調(diào),在自己的文章中慎用,甚至完全與之劃清界限。當舉國上下的詩歌愛好者一次次引用“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不僅把這一原本清新的詩句庸俗化了,同時也或多或少地把詩人海子庸俗化了。這是詩和詩人的雙重悲哀。
記得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Goethe,1749-1832)生前非常重視專注于當下時刻的修煉,這種精神修煉可以使一個人密切地體驗存在的每一瞬間,不至于被過去的沉重或未來的幻影所惑。無疑,“詩和遠方”正是歌德日常生活中要摒棄的“未來的幻影”。對歌德來說,“現(xiàn)在乃吾獨愛之女神?!保ā陡璧聦υ捈罚熬窦炔徽扒耙膊活櫤螅┯鞋F(xiàn)在才是我們的幸福。”(《浮士德》)只有基于這種對當下價值的意識,生活才能重拾它的尊嚴與高貴。實際上,歌德乃是懂得如何活在當下,生活在“時刻的康健”之中的智者。
據(jù)多方考證,“詩和遠方”出自由高曉松作詞作曲、許巍演唱的一首歌曲《生活不止眼前的茍且》。歌詞大意為:“生活不止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的田野……”歌曲一經(jīng)傳唱,觸動了無數(shù)70后、80后的心靈,“詩和遠方”遂成為網(wǎng)絡(luò)著名的“雞湯”,準確說,是一劑“迷藥”。陳艾不明白,這種對于“理想”的懷舊為什么就必須伴隨對真實、日常、此在的貶低呢?“眼前”為什么就必須是“茍且”的呢?“眼前”為什么就不能詩意彌漫呢?對此,她必須予以駁斥。一朵荷花就在“眼前”,難道它沒有芳香?沒有散發(fā)出某種溫馨而又令人惆悵的詩意嗎?陳艾有時想,“詩和遠方”可能是清華才子高曉松給中國旅游業(yè)做的一則廣告,盡管這廣告或許還是免費的。
黎明賦予露珠光的變幻生命。在黑暗里,露珠也是黑暗的,而在黎明熹微的晨光中,露珠慵懶地躺在一片荷葉上,無聲地贊美盛開或即將盛開的荷花。對于黎明、露珠、荷塘,陳艾的心里有一種奇妙的邏輯:我種下黎明,收獲了露珠;我種下露珠,收獲了萬朵荷花。而她本人則是這一奇妙的邏輯鏈上不可缺少的一環(huán)。她樂于和它們保持這種人類之上的“四角戀關(guān)系”。
在遠村,陳艾一次又一次地沉浸在對荷花——這水中之花短促而又熱烈的歷史的冥想之中。荷花并非意大利“隱逸派”詩人夸西莫多(Salvatore Quasimodo,1901-1968)描寫的“誕生于雷霆的綠色植物”(《和緩的山巒》),荷花乃是靜謐的池塘與熱烈的太陽孕育的純潔女兒,是夏日黎明某道曙光的奇異之花,是從遙遠的大明宮走失的一盞盞宮燈。不同于日本神話故事中在清晨驟然熄滅的陰郁的“牡丹燈籠”,這一盞盞“荷花宮燈”,將在遠村被黎明的第一縷曙光點亮。陳艾在《遠村傳》中寫道:“在經(jīng)過一夜沉睡之后,荷花與光一道重生,而荷塘乃重生之門。我要在旭日升起之前,目睹一朵荷花從沉睡中蘇醒,從蘇醒中慢慢綻放。那含苞欲放的荷花美若豐乳,露珠是她的乳汁嗎?黎明是嗷嗷待哺的嬰兒嗎?這乳汁是要哺育黎明嗎?”
含苞待放的荷花(或水蓮)在黎明時分的微妙狀態(tài),也被有多年農(nóng)村生活經(jīng)歷的女詩人王小妮敏感地捕捉到了。她在《十支水蓮》一詩中寫道:
所以水蓮在早晨的微光里開了
像導(dǎo)師又像書童
像不絕的水又像短促的花
在黎明之前,荷花懂得沉睡的荷塘提供的關(guān)于安靜的諄諄教誨。就這樣,荷花安安靜靜地等待陳艾一次次在黎明之前趕到遠村,仿佛這是前世的約定,仿佛彼此心有靈犀。陳艾知道,在植物的世界里,每道光都彌足珍貴,陽光對植物的影響遠比充足的供水與肥沃的土壤更為重要。正因為如此,黎明之前的那一小段黑暗令陳艾著迷。她要去遠村切身體驗光所揭示的荷塘世界,探究在那一小段黑暗里,光影是如何變化的,黑暗是如何慢慢挪動它疲憊的身影的,并最終從荷塘抽身而去。
她發(fā)現(xiàn)黎明前的那一小段黑暗中慢慢變幻的光影,不是哥查可夫(影片《鄉(xiāng)愁》中的男主角)的蠟燭之光,盡管陳艾曾經(jīng)是蠟燭和薩里郡紐因頓鐵匠的兒子法拉第(Michael Faraday,1791-1867)的門徒;不是耿占春的爐火和油燈之光;不是愛迪生(Thomas Alva Edison,1847-1931)的電燈之光;更不是東晉時代的寒門學(xué)子車胤(約333-401)的螢火蟲之光。那光影恍若英格瑪·伯格曼(Ernst IngmarBergman,1918-2007)的電影《野草莓》中的柔光照進現(xiàn)實。
她發(fā)現(xiàn)被黑夜滋養(yǎng),又在黑夜中不斷壯大的影子,被黎明突然釋放。一棵樹在水里的倒影,加重了池塘的深度,那倒影仿佛一段黑夜不小心跌進了水里。很快地,荷塘上空有一柱常人看不見的天光,把黑暗一寸寸移到荷塘之外。遠村的晨曦中有一團哲學(xué)的薄霧,又有一股詩歌的清風(fēng)。對陳艾而言,每一次前往遠村,都是一次還鄉(xiāng),一次短暫的精神游牧。
在陳艾的記憶里,依稀殘留著這樣一則神秘的傳說:在東方古老的花園里,為了讓花兒開得更美,為了讓花兒更快、更穩(wěn)地綻放,人們會在將要開出鮮花的挺拔花莖的前面放上兩盞燈和一面鏡子,這樣,花兒便可以在夜里看到自己,因此,也可無盡地享受其輝煌。有好幾次,陳艾的心里萌生了像古人一樣帶上兩盞燈和一面鏡子,在黎明到來之前趕到遠村的沖動,但最終還是放棄了,她覺得那樣的勇氣只有偉大的煉金術(shù)士赫爾墨斯(Hermes)才具備。這則古老的傳說,讓陳艾感到夜晚的神圣與花兒盛開的神秘性。
荷塘四圍村舍點點,讓遠村有了一種情懷,這情懷與其說是俗世的,不如說是積極入世的,具有某種普世價值。荷爾德林(Johann Christian Friedrich Holderlin,1770-1843)說:“樹和兒童尋求在他們上面的事物?!倍商恋乃嫦拢执嬖谠鯓拥氖挛锬??有一天黎明,陳艾在遠村賞荷時,不僅發(fā)現(xiàn)了村舍的點點倒影,還發(fā)現(xiàn)了荷塘里大量的田螺和少量的小龍蝦。一只小龍蝦在緩慢爬行,活動自己的身體;一只小龍蝦的大螯擎著搖晃的旭日,場面十分壯觀。這些原產(chǎn)于美國、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才傳至中國的小龍蝦(學(xué)名克氏原螯蝦),是專程來遠村參加荷的合唱的嗎?如果是來參加荷的合唱的,昨天夜里它們認真排練過嗎?“接天蓮葉無窮碧,夏日荷花別樣紅。”(楊萬里《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荷花乃夏天的“花信使”,在夏天來臨之際,荷的合唱團應(yīng)該有一場眾荷喧嘩的演出。否則,這夏天未免太單調(diào),太冷清,太不夠熱烈了。試想,這樣悄無聲息的夏天還叫夏天嗎?
陳艾沉浸在對荷的合唱團上演的憧憬中,忽然,一只青蛙從她的腳邊一下子竄入了荷塘——這和諧共生的水下小宇宙。田螺、小龍蝦、旭日、青蛙、荷塘……這頗具蒙太奇的場景,讓她突然想起了日本江戶時代詩人松尾芭蕉(1644-1694)的俳句:
古塘靜無波,
青蛙彈躍入水中,
響一聲撲通。
松尾芭蕉詩中的意象,既是寂靜的夜晚的意象,也是晨曦中黎明的意象。我們試想一只青蛙在黎明的荷塘中棲息的情景,它可以在闊大的荷葉上打坐,也可以在荷葉庇護的水里悠游,荷塘是它翡翠般的家園,而任何一片荷葉下面都可以是它溫馨的小家。巴什拉(Bachelard,CJaston,1884-1962)說:“詩歌是一種即時的形而上學(xué)。”也就是說,在青蛙竄入荷塘那一刻,陳艾同時經(jīng)歷了詩意瞬間與形而上學(xué)瞬間。剛才,在來遠村的路上,陳艾還覺得自己一貧如洗,此刻,這荷葉庇蔭的水下世界一下子讓她的生命變得豐盈。在擁抱詩學(xué),拒絕辯證法的荷塘世界,陳艾甚至覺得自己是個新世紀的通靈者,借由荷塘的靜謐,與其他維度的生命對話,而她就是那個生命的倒影,就像清澈的荷塘里布滿了荷的倒影。
在遠村,陳艾像她熱愛的俄羅斯電影導(dǎo)演,以莊重沉郁的詩性敘事開創(chuàng)出新電影的塔爾科夫斯基(Andrei Tarkovsky,1932-1986)-樣,“不止觀察,同時以超然的冷靜尋求其永恒的意義”。在陳艾出生的那一年(1974年),四十二歲的塔爾科夫斯基拍出了偉大的《鄉(xiāng)愁》,而遠村正是陳艾2018年的“年度鄉(xiāng)愁”。佇立荷塘邊,她又想起“藍花詩人”諾瓦利斯,想起他的那句名言:“哲學(xué)就是一種懷著鄉(xiāng)愁尋找家園的沖動。”在遠村,陳艾只有發(fā)現(xiàn)的快樂,壓根兒沒有沖動,因為,遠村就是她的家園。
“一切都在清晨的水中更新。因為荷的長勢茂盛,荷葉遮天蔽日,這一方荷塘不能‘天光云影共徘徊(朱熹語),但昨天那朵欲開未開的紅荷,我在它的面前佇立良久,細心打量它的芳容,久久不愿離去,今晨它完全開放了,就像一位不諳世事的少女向未知的生活張開了她嬌羞的雙臂……”陳艾把剛剛開放的荷花與涉世未深的少女聯(lián)系在一起,這一聯(lián)想雖然沒有驚人的發(fā)現(xiàn),但卻準確生動,尤其是“嬌羞”二字,讓人面對所有盛開的荷花都不忍采摘。的確,這會讓那些因為愛而情不自禁地采摘了一朵荷花的人,心里生出一種能蕩起淺淺漣漪的犯罪感。試想,當犯罪感在一個人心里悄然滋生,他還會好好欣賞一朵夏日荷花嗎?
云在云上,水在水中,
一滴露珠在荷葉之上,
荷葉是黎明的盛露盤。
在詩意盎然的遠村,陳艾并不打算對荷花作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式或榮格式的精神分析。在陳艾看來,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所呈現(xiàn)的不過是那位被譽為“心靈深處的哥倫布”的奧地利怪人的一長串單調(diào)乏味的中產(chǎn)階級之夢,只有榮格的曼陀羅讓她感到親切。因為曼陀羅,陳艾甚至覺得榮格在1912年出版了《轉(zhuǎn)變的象征》后,完全脫離弗洛伊德,自立門戶,是十分明智的選擇。據(jù)說,在生活中最沒有方向的時候,榮格便開始繪制曼陀羅。在榮格看來,太陽是曼陀羅,飛碟(UFO)是曼陀羅,中國道家文化中的太極和佛教的蓮花也是曼陀羅。陳艾相信,她對荷花的介于感性與理性之間的長久關(guān)注,會逐漸發(fā)現(xiàn)荷花的秘密,賦予荷花別樣的風(fēng)采。
兩年來,陳艾無數(shù)次往返于臨邛鎮(zhèn)與遠村之間,這種持久的耐心其實是這些年來荷(蓮)秘密地傳遞給陳艾的。然而,亭亭玉立的荷(蓮)又是遺世獨立的,千年古蓮子能發(fā)芽。陳艾清楚地記得2009年韓國哈曼地區(qū)在一次古城發(fā)掘中發(fā)現(xiàn)了十粒七百年前的蓮花種子,次年(2010年),在專家的精心培育下,其中三粒長出了葉子。一粒種子在漫長的黑暗中期待了整整七百年,終于發(fā)芽,蓮的內(nèi)心所具有的渴求生命的持久綿長的生存動力,對陳艾的震撼不亞于“5.12”汶川大地震。由于長久地專注于荷花,兩年來,陳艾已經(jīng)將梅蘭竹菊這些同樣品格高潔的植物漸漸遺忘了,以至,這些早已經(jīng)符號化的“中國植物”已在她心中發(fā)生“位移”,她也全然不知。她的“移情別戀”乃是因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那些原有的物象,如梅蘭竹菊比德于君子之類的語境已經(jīng)漸漸喪失,它們賴以存在的社會文化語境基礎(chǔ)已不復(fù)存在,這就需要中國當代詩人、作家、藝術(shù)家尋找到新的物象來傳達嶄新的時代經(jīng)驗。這在黎明中醒來的荷花,它是陳艾已經(jīng)尋找到的新的物象嗎?如果是,這物象又能傳達出怎樣嶄新的時代經(jīng)驗?有人說,這樣的經(jīng)驗只能從廢墟感中延伸而來。
陳艾一直在冥想這夏日荷花凋謝的景象。當采蓮人離去,當枯荷被現(xiàn)實主義的挖藕人連根拔去,秋風(fēng)中,這十里荷塘看上去是不是更像廢墟——一個時代精神的象征?這枯荷是不是更像一群堅韌不拔的戰(zhàn)士,秋天這涼薄世界的狙擊手?但這廢墟上卻能昂然開出滿池荷花。在陳艾的眼里,夏天盛開的荷花只是詩意的存在,而秋風(fēng)中的枯荷才是詩性的存在。正如李白在《贈閭丘處士》一詩中所描繪的肅殺的枯荷景色:“竹影掃秋月,荷花落古池。”
而溫庭筠的“半夜竹窗雨,滿池荷葉聲”(《送人游淮?!罚?,無疑更讓陳艾著迷。夜半始降,淋濕窗邊之竹的雨,頓時化作滿池荷葉的一片聲響。這秋天的詩句似乎比描繪盛夏荷花更能抓住人的心。
荷塘四圍村舍點點,人煙熙攘,與荷塘一道醒來的還有和平村人新一天的生活。也因此,這里是遠村,而不是遙遠的吉維尼(Givemy)小鎮(zhèn)的莫奈(ClaudeMonet,1840-1926)花園。吉維尼的睡蓮仍在莫奈的畫布上盛開,而莫奈的畫布是不會接納枯荷這一東方意象的。在“光的追隨者”莫奈的眼里,夏日盛開的睡蓮顯然比秋天的枯荷更為積極入世。實際上,莫奈正是一位熱愛生活、積極入世的畫家。1912年,莫奈患上了白內(nèi)障,這讓一個畫家?guī)缀蹼y以接受,以至他在創(chuàng)作時經(jīng)常抱怨自己對色彩的感受力已經(jīng)遠不如從前那樣強烈:“在我眼中,紅色變得混濁,粉色也顯得十分平淡,一些暗沉的顏色我已經(jīng)完全感受不到。”莫奈的擔(dān)憂并非空穴來風(fēng),2007年,斯坦福大學(xué)眼科學(xué)教授邁克爾·馬莫爾(Michael Marmor)在《眼科學(xué)文獻》雜志上發(fā)表論文,認為莫奈晚年創(chuàng)作的那一系列著名的《睡蓮》的朦朧風(fēng)格可能并非藝術(shù)家有意創(chuàng)造,而僅僅是患上白內(nèi)障后,莫奈對色彩的感受力嚴重衰退所致,盡管《睡蓮》悉數(shù)記錄了吉維尼花園那滿池蓮花的傾城之美。這就是說,印象派繪畫的創(chuàng)造性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生理疾病的派生品。面對荷塘里莽莽蒼蒼的枯荷,陳艾想,這枯荷之美,難道也是秋天的派生品嗎?這古老的東方意象具有現(xiàn)代性嗎?這靜美的意象隱隱有一種疼痛感。時序嬗遞,四季輪回。可以肯定,秋天顯然不是大自然的一場生理疾病。
這多像時代的廢墟,或時代廢墟的一小塊飛地。普天之下,一切花開都是瞬時性的,當秋天肅然來臨,眾荷喧嘩的池塘又復(fù)歸寧靜。當風(fēng)姿綽約的荷花經(jīng)由枯荷,將荷塘還原為廢墟,將荷花的詩學(xué)還原為枯荷的敘事學(xué),在這廢墟之上能建立一種新的美學(xué)范式嗎?這些令人揪心的意象有著與時代如切如磋的精神性。所以,陳艾愛這廢墟,更勝于愛這滿池荷花。她在心中祈求,這時代的廢墟能開出無愧于時代的精神之花!
一只在小荷的“尖尖角”上禪定的廣腹蜻蜓飛走了,像詩意的靈魂的碎片;一只藍耳翠鳥從斜江河方向飛來,顫顫巍巍佇立在一朵即將盛開的碩大荷花上?!霸诹拢液秃苫ㄍ瑫r誕生。荷花,這‘六月花神,因其復(fù)雜的經(jīng)歷和變遷,在植物王國里,其別名可能是最多的,比如:芙蕖、波頭摩、芬陀利、水芝、水蕓、水目、澤芝、玉環(huán)、水華、水宮仙子、君子花、靜客、翠錢、紅衣、宮蓮、佛座須等。眾多的俗稱和雅稱中,我尤喜‘菡萏和‘溪客,前者嬌嫩,后者超脫。如果說,每一個別名背后都有其廣為人知或不為人知的文化淵源的話,那么,荷花可能是最有故事性的植物。”陳艾從對枯荷的遐想中云游歸來,重又回到眾荷喧嘩的六月。陳艾暗暗發(fā)誓,她要探究荷花每一個別名背后的故事。比如荷花又叫水芙蓉,當年,大才子司馬相如就把臨邛才女卓文君比作“出水芙蓉”。
“荷塘如黎明之眼?!泵恳欢涫㈤_的荷花都暗含深意,都是自己的司馬遷,自己的歷史書記員,它們溫柔地訴說著各自短暫繽紛的身世。陳艾靜靜地站在荷塘邊,一陣風(fēng)吹過,荷葉依舊青蓋荷塘,風(fēng)過荷舉,荷塘暗香涌動。這些或已經(jīng)盛開,或正在盛開,或即將盛開的荷花,既有大唐的豐腴,又有宋人的婉約,它們沒有生活在別處,而是生活在當下,生活在遠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