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雨 季

        2019-09-01 12:32:24王季明
        飛天 2019年8期
        關(guān)鍵詞:老成格里岳母

        王季明

        1

        這季節(jié),天就這樣。一會兒狂風(fēng)夾著暴雨,能把整個城市下水道全都淹沒,一會兒太陽毒照,能把馬路上的柏油曬得融化。不過,這些對于久住芤城的人而言,早已習(xí)慣,見怪不怪。

        這天傍晚,與平時傍晚沒什么兩樣,但對遠(yuǎn)郊芤城船廠的高級電工王一軍來說,有些異樣。以往不管這季節(jié)那季節(jié),天冷也好天熱也罷,一天工作下來,王一軍總要洗把澡,換個衣。這些多年養(yǎng)成的規(guī)定動作做完后,他會穿戴整齊,戴上墨鏡與頭盔,跨上助動車,慢慢駛出單位大門,不緊不慢花上一個半小時回到家里。一般情況下,到了家里,老婆楊優(yōu)秀已經(jīng)做好飯菜,擺好老酒等著他呢。飯菜基本是六菜一湯,酒呢,通常春天張裕干紅,夏天山德利冰啤,秋天紹興花雕,冬天小糊涂仙。但是今天下班,王一軍卻沒了助動車,不要說沒洗澡,就連汗黏黏的工作服都沒換。下班后,沿著江邊大道直接往船廠大門口走去。船廠就在江邊,但江面吹來的卻是熏風(fēng),讓王一軍很不舒服。

        船廠大門外,是一條長達(dá)一公里的白晃晃的筆直水泥道。這樣的水泥道現(xiàn)在很少見了,道的兩邊人行道上,間隔五六米有一棵樹,是春天種上的小樹,沒幾片綠葉,它們在黃昏燠熱的日光下,無精打采,一動不動。下班同事中,無論老女人還是小姑娘,大都打著花花綠綠的遮陽傘,保護著她們的皮膚。男人呢,頂著暴曬往前走。男人是不打傘的,若是打傘,那還不被人笑歪了嘴。

        芤城早年并不大,后來一年年地變大了。不大時,這個遠(yuǎn)郊死角處的船廠四周都是稻田與農(nóng)舍?,F(xiàn)在大了,有的只是錯落有致、高低不一的公寓樓。

        王一軍往水泥道的盡頭處的地鐵站走去,王一軍很少坐地鐵。坐地鐵其他不說,人擠人不算,加上不停換乘、兜圈子,實在吃不消,更何況地鐵并不開到家門口。下了地鐵,王一軍還得等公交車,那車,要開上五公里后停下,再走一公里,方能到家,費錢費時更費神。

        現(xiàn)在王一軍下班,不是沒騎助動車,而是根本無車可騎。凌晨時分,王一軍在外面與保衛(wèi)科成科長他們幾個灌了十來瓶啤酒,吃完大排檔后回家,然后依著幾分酒興,與楊優(yōu)秀溫柔一番,完事后,這才進(jìn)入夢鄉(xiāng)。

        也就是剛剛躺下睡著了,手機卻響了。王一軍迷迷糊糊接起一聽,是機修班組長孫哥來電。孫哥在手機里罵罵咧咧地說,牛格里這個小女人又把行車弄球了,你得馬上到單位來一下。王一軍有些不高興,說,孫哥都啥時間了,明天不行嗎?孫哥說,能行,我會半夜三更打你手機啊?必須來,馬上來。王一軍有些不高興,說,就算馬上,我騎助動車到單位也得一個半小時。孫哥說,騎啥鳥車呀,打車吧,我報銷。

        孫哥手機里的聲音很響,楊優(yōu)秀聽得清清楚楚,說,不報銷難道自己出呀?

        王一軍放下電話,翻身起床。

        楊優(yōu)秀問,這半夜出工,有沒有加班費?

        王一軍輕聲罵了一句,有個屁呀,最多算調(diào)休。

        楊優(yōu)秀說,要調(diào)休干嗎?還不如發(fā)加班費實惠。

        王一軍說,我當(dāng)然也希望發(fā)加班費啦,可是現(xiàn)在單位都賊精,加再多班也不發(fā)錢,就是讓你調(diào)休。

        楊優(yōu)秀說,已經(jīng)有一個多月調(diào)休,還要干嗎?不去,看他能把你怎樣?

        王一軍說,不行。壞了行車,沒法起吊,那也沒法修船。

        楊優(yōu)秀說,不給加班費,我們就不去。

        楊優(yōu)秀說著滑溜溜的身子貼到了王一軍身上。

        王一軍輕輕推開說,秀啊,不去要停工的。再說,你又不是不知道孫猴子那操蛋脾氣。

        楊優(yōu)秀嘴一撇說,他有脾氣,你就沒脾氣?

        王一軍一愣。

        王一軍還是起床了,打開門,懵懵懂懂下了樓,跑到了小區(qū)門外。半夜時分,除了馬路上有幾輛形跡可疑的黑車外,一輛正規(guī)車子都看不見。王一軍是要發(fā)票的,只能耐心等待。大約半個小時后,總算攔到一輛出租車,飛快駛往船廠。王一軍家距船廠二十五公里,平時打的也就60多元,不過凌晨計價與白天不同,花了150元。事實上不管多少,王一軍并不在乎,反正船廠報銷。

        一小時后,王一軍到了船廠大門口,急著跑到江邊作業(yè)區(qū)時,汗水淋漓,高高的行車,塔吊一溜煙地并排在江邊,小太陽把作業(yè)區(qū)照得如同白晝,密密麻麻的蟲子在燈光下成團飛舞。王一軍聽到不遠(yuǎn)處孫哥操著大嗓門罵道,你媽的,像個烏龜一樣慢。王一軍放慢腳步生氣地說,這是半夜打的,你不懂嗎?

        王一軍雖說生氣,還是快步跑進(jìn)作業(yè)區(qū),換上工作衣,從工具間里取出工具包,登上行車平臺開始檢查。也就花了半個多小時,就找到問題所在,是電線短路,換根電線也就解決問題了。

        王一軍在平臺上,前后花了大半個小時,這才整完行車。剛想從鐵扶梯上下來,一眼看到下面牛格里在喝飲料,立馬停下,大叫,牛格里你上來。

        牛格里抬頭看了看上面的王一軍說,我上來干嗎?

        王一軍說,我有話對你說。

        我又不是聾子。

        王一軍火了,牛格里,你必須上來。

        孫哥在下面聽到了,說,王一軍,你整完了沒有?

        整完了。

        整完了,你讓牛格里上去干嗎?

        王一軍說,開行車的,有時也需要懂點行車結(jié)構(gòu)與維修常識。

        孫哥點點頭說,這話對的,牛格里,你上去。

        牛格里不情愿地慢慢地上了鐵扶梯,跟著王一軍進(jìn)了狹小的行車操作間。

        王一軍打開電機箱,晃動著十字旋鑿說,要判斷行車事故,你得首先看……

        牛格里根本沒聽,退后一步說,你不要亂動旋鑿,戳瞎眼睛你賠得起嗎?

        王一軍說,好好好,我放下不就行了嗎?

        話音未落,牛格里騰騰騰地往樓梯下走去,嘴里還叫道,我是開行車的,你別跟我講電工知識,講也白講,不如不講。

        王一軍一愣,氣得暗里罵了一句,我操你媽。

        王一軍回到地面,孫哥似乎忘了剛才王一軍讓牛格里上去究竟干什么,而是哈哈一笑說,王一軍,對不起,別怪哥剛才罵你,我也是心急火燎,船艙里電機吊不上來,全他媽的都要停工。王一軍笑笑說,沒事,沒事。孫哥說,你半夜出工,就是上班,現(xiàn)在去休息室躺一會,白班不用上了,天亮回家。王一軍嘴里嗯嗯的,手卻從兜里取出發(fā)票給了孫哥。

        孫猴子接過發(fā)票看了金額,從口袋里摸出皮夾,抽錢給了王一軍。王一軍一看,馬上用手一推說,不用你先墊,報銷后再給吧。牛格里在邊上咯咯一笑說,孫哥啊,你又沒權(quán)報銷呀。王一軍一愣,你說什么?牛格里說,你不懂啊,除了田主任,組長沒這權(quán)利。孫哥朝牛格里眼睛一瞪罵道,就你小女人話多,滾上行車干活去。王一軍你拿著。王一軍沒接錢,看了孫哥一眼問,孫哥怎么回事?孫哥有些毛了,說,什么叫怎么回事?你拿錢不就結(jié)了?王一軍說,孫哥,你必須說清楚,到底是單位報銷還是自己掏錢?孫哥說,你有病是吧,你管他是單位還是個人。王一軍不高興了,說,我沒病,你有病。孫哥跳了起來說,我怎么有病了?王一軍說,既然你沒權(quán)利,為何要跟我講車費可以報銷呢?再說,為何要自己出錢呢?牛格里伸出細(xì)長的食指,指著王一軍嗲嗲地說,王一軍啊,你真拎不清,孫哥還不因為破船要趕緊修好,怕你深更半夜不來。

        王一軍沒吭聲,突然伸出手,從孫哥手里奪回發(fā)票,刷刷撕了。孫哥先是一愣,接著惱了,罵道,你媽的什么意思?王一軍沒吭聲,轉(zhuǎn)身就往休息區(qū)走去。孫哥一愣,沖著王一軍后背說,王一軍你給我站住。

        王一軍停下了。

        孫猴子說,這事,也怪我心急,脫口承諾了,是我的錯。既然你不好意思拿錢,改日我請你喝酒怎么樣?

        王一軍什么話也沒說,走了。

        牛格里說,給他錢不要,喝酒也不吭聲,王一軍脾氣不小啊。

        休息區(qū)就在作業(yè)區(qū)一邊,王一軍進(jìn)了休息區(qū)更衣室,通亮的白熾燈下的長條桌上與地下,到處都是吃過的食品與喝剩的飲料方便面空盒,還有煙蒂與痰跡,讓王一軍心里窩火,不由對準(zhǔn)一張椅子飛起一腳。沒想那椅是角鐵打成的架子,一腳上去,紋絲不動,他的腳尖疼得哇哇亂叫。王一軍不由發(fā)瘋般地罵道,我操你媽的,連椅子也欺負(fù)老子呀。罵完,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更衣室里沒半點聲音,屋外寬闊的江面上,江水不緊不慢地拍打著堤岸,發(fā)出輕微的呢喃聲。

        墻上掛鐘指向凌晨3點,王一軍試著站起,走出更衣室。不遠(yuǎn)處就是寬闊的江面,江面一角是一大批蘆葦叢,一艘早已報廢的鐵殼子破船就擱淺在那兒。王一軍不由自主慢慢往那走去,人還沒到,天空突然襲來一陣急雨,王一軍顧不得腳疼,往前奔去,風(fēng)雨中,破船發(fā)出低沉的哐啷哐啷聲。

        2

        大清早孫猴子一幫人下班后,王一軍并沒回家。電工這活兒,說忙,忙得天昏地暗,比如進(jìn)入船艙檢查線路排布電線,至少得憋個半天。說不忙,就會整天站在江岸邊閑逛。王一軍現(xiàn)在不忙就是閑逛。王一軍不是鐵打的,用不著睡覺,事實上他困得要命,但他蜷縮在鐵殼子船艙里就是睡不著。他始終在想三個問題:第一,孫猴子明明沒權(quán)利,為何口氣比力氣大,好像他是田主任,什么事都能搞定。第二,他為何自己要出錢呢?這與他沒半毛關(guān)系呀,難道正如牛格里講的,為了工作怕他半夜不來?那么退一步講,就算他半夜裝逼不來,那也不是他的責(zé)任呀。第三,管他自己掏錢還是單位報銷,拿錢不就得了,為何自己要拒絕而且撕了發(fā)票,這不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嗎?

        王一軍想到天亮,都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來,只是睜著困倦的眼睛,拖著疲憊的身子出了船艙,向工作區(qū)走去。

        王一軍在路上遇到剛上班的田主任,田主任問,王一軍,早啊。

        王一軍笑笑,想對田主任說點什么,但想了想,這事與田主任有關(guān)嗎?也許有也許什么也沒有。王一軍有些遲疑著,想說什么,終究什么也沒說,與田主任擦肩而過,徑直往工作區(qū)走去。

        這一天,上白班的沒一個人來叫他,平安無事。

        王一軍下班后,沒洗澡,當(dāng)然也沒換衣服,這就坐地鐵回家了。

        王一軍擠上地鐵,發(fā)現(xiàn)好多乘客不但用奇怪的目光看著他,而且盡量躲避著他??寇噹T處站著一個身穿吊帶裙的年輕女人一邊玩著手機一邊用眼睛瞟著他,眼神充滿厭惡。王一軍看在眼里,心里很不痛快。要說娘們,誰能比得上我家楊優(yōu)秀呢?她是公認(rèn)的美女,要比,完全不是一個級別。想到這里,鼻里不由重重哼了一聲。沒想到女人柳眉一豎,大聲吼道,離我遠(yuǎn)點。王一軍一愣,以為女人說別人,但想想不對,女人眼神分明是沖他而來。這就奇怪了,什么叫離我遠(yuǎn)點,公共場所你有資格嗎?再說,下班時間,這么擠的地鐵,讓我怎么離遠(yuǎn)點。

        王一軍生氣,問,說誰呢?

        誰答腔就說誰。

        為什么?

        坐地鐵要講文明,看看你這身臟衣服,怎么好意思坐地鐵?

        王一軍心里一動,自己確實是沒換工作衣下班了,但是嘴里卻說,我衣服確實有點臟,但我沒緊挨你呀。

        你是沒緊挨我,可身上汗臭味飄到我跟前,實在難聞,所以離我遠(yuǎn)一點。

        大熱天,誰身上沒汗味?再說,這么擠的地鐵,你讓我怎么離你遠(yuǎn)點?

        我不管。

        不管,我就站這里。

        你是男人嗎?

        我當(dāng)然是男人。

        女人一臉不屑地看了王一軍一眼,隨即挪動腳步,往前擠去。王一軍想了想,盡量身子往后縮著,想讓女人過去。沒想到,女人竟然用肩膀使勁往他胸前頂了一下。王一軍生氣了,立即用胳膊肘往女人腰部反擊過去,女人頓時哇哇亂叫,你這個流氓,敢摸老娘。說完,伸出手掌就朝王一軍臉上扇來。

        王一軍眼明手快,骨節(jié)粗大的五指,閃電般地捏住女人的手掌,女人疼得往地上蹲去。

        王一軍低下頭,一字一句說,想抽我耳光,先得朝你家男人臉上多練練。

        除了地鐵列車急速往前駛?cè)サ能囕喣Σ谅暎麄€車廂鴉雀無聲。所有的人漠然看著。

        很快王一軍下了車廂,往聯(lián)絡(luò)通道走去。他得換地鐵線,還得換公交車才能走到家里。

        公交車上下來,天已漆黑一團,郊外稀疏的路燈亮了,雨淅淅瀝瀝下了。

        濕淋淋的公交車站外,黑幽幽的樹木下,停著好多帶雨棚的三輪與摩托,車主在雨中聲嘶力竭地叫喊,要車嗎,要車嗎?三公里五元,三公里五元,要走的,趕緊呢。

        王一軍猶豫著,腦海倏地閃過沒報銷的車費,想了想,還是冒雨走回家了。

        王一軍到家后,時間比以往下班整整晚了一個半小時。王一軍身上的雨水與汗水分不清了,進(jìn)了屋內(nèi),發(fā)現(xiàn)比外面更熱。王一軍把工作衣一脫,這才聞到自己身上確實臭哄哄的。他想到了地鐵上的那個女人,心有歉意,覺得自己是個男人,對一個陌生娘們動粗,一點都不光榮,何況自己錯的。

        王一軍拿起搖控器,想把客廳立式空調(diào)打開,不過停下了。楊優(yōu)秀在家里定下規(guī)矩,不到晚上10點,空調(diào)不能打開。楊優(yōu)秀說得很干脆,就你那點工資,白天不能開空調(diào)。要開,晚上10點后電費半價,再熱也得忍。

        王一軍忍了,一屁股坐到餐桌前。

        房門外鑰匙聲音一響,楊優(yōu)秀知道自家男人下班了。但她奇怪的是,平時下班,王一軍總要習(xí)慣性地叫上一聲,秀,回來了。今天王一軍卻沉默著。楊優(yōu)秀從廚房里探頭一望,見王一軍臉色不對,想問,最終也沒敢問,趕緊把四菜一湯一一端上,接著與王一軍面對面地坐著。

        王一軍在桌前不動,看著楊優(yōu)秀。楊優(yōu)秀奇怪,問,怎么啦?王一軍唬著臉說,啤酒呢?楊優(yōu)秀笑笑,不就是啤酒嘛,自己也可以去拿呀。王一軍站了起來,楊優(yōu)秀趕緊說,我知道,今天太累,坐下吧,我去拿。

        楊優(yōu)秀轉(zhuǎn)身去廚房拿啤酒,不過嘴里還是嘟囔了一句,一點小破事,也值得扳個臉嗎?王一軍沒說話,用筷子狠狠戳起一塊紅燒小排往嘴里一送,慢慢咀嚼起來,兩邊的腮幫子一鼓一鼓。楊優(yōu)秀從廚房拿來杯子與啤酒,啟開酒蓋,倒入杯中,遞給王一軍,問,到底什么事???王一軍見楊優(yōu)秀一雙大眼一動不動盯著他,有些不高興,依舊沒回答。楊優(yōu)秀有些急了,說,我們是好夫妻,又有什么不可說呢。王一軍想了想,這才恨恨地罵道,媽的,半夜里的出租車費沒報銷。

        這話一出口,楊優(yōu)秀眉毛一揚,非常不滿地說,半夜出工不算加班算調(diào)休那也算了,車費怎么能不報銷,出爾反爾?

        王一軍說,孫猴子沒這權(quán)利。

        楊優(yōu)秀聲音高了,王一軍,我告訴你,不管孫猴子有沒有這個權(quán)利,必須給報銷,否則,我肯定找你們田主任評理。

        王一軍低著頭。

        楊優(yōu)秀不高興了,說,你除了在家里對老婆唬著臉,在外面啥也不是。

        王一軍說,也不是說不能報銷。

        楊優(yōu)秀奇怪了,問,啥意思?我怎么越聽越糊涂了。

        王一軍說,能簽字報銷的只有田主任,他是組長,沒權(quán)利。

        楊優(yōu)秀張大眼睛,看著王一軍,說,報還是不報?

        王一軍說,不報,是孫猴子只是組長,沒這權(quán)利;能報,是孫猴子自掏腰包。

        楊優(yōu)秀一聽,說,這就奇怪了,只要能報,你管他個人還是單位?

        王一軍說,單位報沒得說,但孫猴子自掏腰包,我怎么好意思拿下呢。

        楊優(yōu)秀一下身體前傾,沖著王一軍大聲說,什么叫不好意思?你是深更半夜被他們叫去干活知道嗎?再說,叫出租車并不是你的主意,報銷也是孫猴子自己在電話里說的。這與好不好意思有啥關(guān)系?你跟我說說。

        王一軍說,他也是為了單位工作進(jìn)度,所以……

        楊優(yōu)秀說,既然你這樣認(rèn)為,那就不該扳著臉回家,把這事告訴我,對嗎?

        王一軍說,我只是心里不痛快。

        楊優(yōu)秀說,你不痛快,那是自找的。并且你還把這不痛快傳遞給了我。

        王一軍說,你不是說我們是好夫妻,什么事都可以說嗎?

        楊優(yōu)秀一時語塞,突然恨恨地說,你是男人嗎?

        王一軍臉陰得可怕,隨后,一手拿筷,一手端杯,揚脖一飲,干了杯中啤酒。王一軍眉頭一皺,重重放下杯子,用筷子指著楊優(yōu)秀問,怎么不是冰鎮(zhèn)的?

        楊優(yōu)秀不高興地說,要冰鎮(zhèn),自己去拿。

        王一軍說,拿不拿?

        楊優(yōu)秀說,不拿怎么啦,你是不是想打我?楊優(yōu)秀說著,整個身子向前一傾。

        王一軍火了,一抬手,剛想說什么,只聽半空傳來一陣輕微的噗嗤聲,楊優(yōu)秀的身子慢慢地歪歪扭扭地滑向桌下,慘叫聲在房里響了起來。王一軍一愣,接著跳了起來,他看到在桌角下慘叫的楊優(yōu)秀的右眼眶里,活生生地露出一小截筷子,筷子四周滲出絲絲白色液體。

        王一軍如夢初醒,絕望地叫道,秀,秀。

        楊優(yōu)秀雙手緊捂著眼睛,什么聲音都沒有。

        3

        楊優(yōu)秀送進(jìn)醫(yī)院手術(shù)室后,站在外面的王一軍臉色鐵青,呆如木雞,腦子亂成一團糨糊??曜釉趺纯赡懿暹M(jìn)楊優(yōu)秀的眼眶里呢,是誰插的,是自己,自己怎么可能呢,是楊優(yōu)秀?楊優(yōu)秀更不可能。當(dāng)時筷子究竟在誰手里,在楊優(yōu)秀手里?不,顯然在自己手里。那么現(xiàn)在要弄清的是有意還是無意?不過,討論有意無意有意思嗎?其結(jié)果就是一根筷子活生生地插入楊優(yōu)秀的右眼眶里。想到這里,王一軍欲哭無淚,像個無頭蒼蠅,一會兒盯著手術(shù)室大門,一會兒看看四周患者,一會兒,又張望著手術(shù)大廳外漆黑一團的小樹林。

        雨,停了,有莫名的蟲子在不停地叫著。

        一個醫(yī)生走了出來,讓他簽字。

        王一軍沒動,醫(yī)生手里的拍紙板上,夾著好幾張白紙,密密麻麻地不知打印著什么東西。

        簽字。

        簽、啥啥啥字?

        摘除眼球。

        王一軍聽到摘除眼球,腦里轟地一下,一屁股坐到地上。

        醫(yī)生用拍紙板敲敲他的腦袋,問,簽還是不簽?

        王一軍說,醫(yī)生,這個摘、摘、摘,不就是瞎了?

        醫(yī)生很不高興地說,外膜、角膜、鞏膜、虹膜全壞了,眼球內(nèi)的房水、晶狀體,玻璃體也都碎了,你說說,不摘除行嗎?

        王一軍哆嗦著身體,說,醫(yī)生,把我眼睛挖了,移植到我老婆那里不行嗎?她是女人,不能瞎了眼睛。

        醫(yī)生說,雞蛋碎了,蛋黃攪了,你說能移植嗎?

        王一軍徹底跨了。

        醫(yī)生把筆遞到王一軍手里,王一軍捏不住。

        醫(yī)生把筆塞進(jìn)王一軍手里,然后抓住他的手,王一軍這才木知木覺歪歪扭扭地簽了名字。

        醫(yī)生的話又在他頭頂上響了起來,是自己打110,還是我們打?

        王一軍內(nèi)心一緊,抬頭看著醫(yī)生問,這與110有啥關(guān)系?

        醫(yī)生說,這是重大傷害事故,必須報案。

        王一軍說,我不是故意的。

        醫(yī)生轉(zhuǎn)身就走,厭惡地撂下一句話,有意也好,無意也罷,跟我們沒半毛關(guān)系,去跟警方解釋。

        王一軍坐在地上,頭又低下,他發(fā)現(xiàn)自己陷入一種莫名的恐懼之中,嘴里喃喃自語,我打我打。

        鄰居也好,同事也好,大家公認(rèn)楊優(yōu)秀是個美女。楊優(yōu)秀不僅身材優(yōu)美、五官精致,更重要的是她的一雙眼睛,像兩口深井,幽深、清澈、明亮。當(dāng)初王一軍拼命追求楊優(yōu)秀,毫無疑問就是被她這雙眼睛弄得神魂顛倒?,F(xiàn)在呢?楊優(yōu)秀一只眼睛瞎了,沒了,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

        一絲恐怖慢慢從王一軍的腳上開始,往王一軍的頭部爬去。

        等待警方到來的時間里,王一軍腦海里想到了岳父、岳母與小舅子。岳母對王一軍非常好,比自己兒子還親,岳父與小舅子不行。他倆是出了名的火爆脾氣。岳父視楊優(yōu)秀為掌上明珠。記得當(dāng)初要結(jié)婚,若不是岳母力挽狂瀾,楊優(yōu)秀根本不可能嫁給他。不過楊優(yōu)秀嫁給了他,岳父還是在婚禮上,低沉著嗓音撂下一句狠話,夫妻了,不要吵架,更不能動手。若是因為吵嘴你敢動手,其結(jié)果不用我多說。小舅子呢,什么話也不說,只是陰沉著看著王一軍。王一軍明白,自己除了一套二居室的房子,其他啥也沒有。若說什么專業(yè),自己也就是個高級電工,沒其他特長。岳父也好,小舅子也罷,心里不愿意把美如天使的親人嫁給他這個窮鬼,這是可以理解的。王一軍當(dāng)即承諾,無論有什么事,他不會罵楊優(yōu)秀,更不會動手,一切都聽楊優(yōu)秀的。事實上這些年,王一軍對楊優(yōu)秀也是這樣做的。當(dāng)然,夫妻間免不了有矛盾,王一軍呢,能躲則躲,實在躲不了,裝聾作啞。

        現(xiàn)在可不是一般吵嘴與打人,而是把楊優(yōu)秀的眼睛整瞎了。這是天大的事啊。想想楊優(yōu)秀與他一樣,只是剛剛?cè)说街心?,還有漫長的人生要過,今后怎么辦?再想想,岳父與小舅那兩張臉,王一軍身子開始發(fā)抖。他真的不敢給岳父或者小舅子打電話,要打,只能打給岳母。但這電話也不能早打,早打了,楊家人呼嘯而來,恐怕他人還沒被警方帶走,早被楊家人揍得半條命都沒了。他只能等,等待警方的到來。

        當(dāng)警車閃著刺眼的警燈出現(xiàn)在手術(shù)大廳外,王一軍這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撥打了岳母的手機。

        岳母問,軍軍,怎么晚上打起電話來了?

        王一軍說,媽,秀秀病了。

        岳母奇怪了,下午還跟我好好通話,怎么病了呢?

        王一軍說,媽,秀秀現(xiàn)在六院手術(shù)室,你能不能來一下?

        手機里岳母的聲音顯得極為驚慌,秀秀到底什么啦?你說呀。

        王一軍說,媽,我對不起你,更對不起秀秀。

        接下來岳母電話里究竟在說什么,王一軍沒法接聽了,兩個警察像是知道他報警似的,站在他跟前了。

        警察問,是你報警的?

        王一軍點點頭。

        警察看了看四周問,什么事?

        王一軍想說什么,嘴唇囁嚅著,什么也說不出。

        那些閑著候診的患者圍了上來。

        警察皺著眉頭問,說呀,到底什么事?

        一個患者說,一個女人眼睛被戳瞎了,正在手術(shù)室里做手術(shù)呢。

        警察眼睛刷地亮了,是這回事嗎?

        王一軍木然地點點頭。

        是你弄瞎的?

        我是無意的。

        無意有意,進(jìn)去再說。

        王一軍沒法走路,被警察連拖帶拉地弄到警車上。

        警車閃著警燈,剛剛駛離醫(yī)院大院,手術(shù)室外呼啦啦地涌進(jìn)楊家一大幫人。

        剃著板寸、一頭白發(fā)的岳父掃視一下手術(shù)室,對著一個同樣一頭白發(fā)的女人大聲問,老太婆,王一軍呢?

        我一直在打他的手機,他不接。

        岳父也不吭聲,大步走向一邊的醫(yī)生辦公室。

        醫(yī)生,我女兒叫楊優(yōu)秀,一小時前送進(jìn)醫(yī)院,我們想問人在何處、生什么?。?/p>

        醫(yī)生看了眼岳父,隨即在電腦前敲打幾下說,眼睛瞎了,在動手術(shù)。

        楊家所有人驚呆了。

        眼睛瞎了,怎么可能瞎了?

        被一根筷子戳瞎的。

        岳父蒼老的臉上肌肉開始抽搐。

        誰戳瞎的?

        這個不知道,送你女兒進(jìn)醫(yī)院的男人被警方帶走了。

        一邊白發(fā)岳母淚水涌了出來,問,醫(yī)生,能不能保住我女兒的眼睛?

        保不住了。

        岳父咬著牙齒,破口怒罵,這個王八蛋。

        醫(yī)生說,請家屬到手術(shù)室外等著,行嗎?

        岳父率領(lǐng)楊家人出了醫(yī)生辦公室。

        岳父對著一大幫楊家人說,你們在這里等著,我去派出所。

        岳母沖著岳父怒道,你個死老頭子,神經(jīng)病啊,派出所重要還是秀秀重要?

        楊家七大姑八大姨看著岳父。

        岳母說,看什么看?我說了算。誰不想等秀秀出來,可以馬上離開。

        眾人面面相覷。

        三個小時后,眾人看著護士從手術(shù)里把楊優(yōu)秀推了出來。看到躺在病床上、雙眼蒙著白紗布,像個死人一動不動的楊優(yōu)秀時,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這時,穿著白大褂、戴著白口罩的醫(yī)生說,是家屬嗎,是否要看一看?

        眾人眼睛刷地看著手術(shù)醫(yī)生,只見他手里端著個白色托盤,上面有一根漆黑的筷子,筷子上依稀燙著一個喜字,筷子邊有一小堆白乎乎的東西,有些像敲開的雞蛋黃,在托盤里微微顫動。

        楊優(yōu)秀的整個眼眶被鏤得干干凈凈。

        楊家所有的人都懵了。

        楊家秀秀那雙美目中的一只眼睛,現(xiàn)在成了托盤里一小撮令人惡心的液體。

        岳母老淚縱橫。

        岳父一雙怒眼直視老妻,說,王一軍不是打電話給你了嗎,他怎么說?

        岳母流著淚水說,他只是說小秀生病進(jìn)醫(yī)院了。

        岳父冷笑著問,生病,媽的,這是生病嗎?

        岳母沒接話,只是問醫(yī)生,筷子怎么會插入眼睛里的?

        醫(yī)生說,這事得問當(dāng)事人。

        岳母問,會不會自己不小心?

        醫(yī)生說,再不小心,自己的筷子只能塞進(jìn)嘴里,絕無可能塞進(jìn)眼眶里。

        岳母說,醫(yī)生,以你的經(jīng)驗造成這個傷害的具體原因會是什么?

        醫(yī)生說,這個不好說,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根據(jù)筷子進(jìn)入眼眶直達(dá)后腦的深度,可以斷定,是很有力的外部作用。

        岳父臉上的肌肉明顯在抽搐。

        4

        王一軍從醫(yī)院被帶進(jìn)派出所不久,保衛(wèi)科老成就接到共建單位——芤城派出所電話,老成大致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但不敢冒然前往派出所。老成想了想,先給田主任打了個電話,田主任非常吃驚,王一軍怎么可能做這事呢?老成說,派出所初步調(diào)查,基本判斷屬于過失。田主任說,你確定嗎?老成說,田主任啊,不是我確定,而是派出所說的。再說,王一軍是你們車間的,你應(yīng)該比我更了解,對吧?田主任說,不對吧,你們不是時常喜歡下班喝個小酒什么的?老成尷尬地在電話里笑了說,對對,不過喝些小酒并不代表什么。田主任說,這事我知道了,聽聽你的意見。老成說,王一軍真的不錯,這是你知道的,所以我覺得作為車間主任,你應(yīng)該向莆副廠長匯報一下。幫一把與推一把,那可關(guān)系大了。田主任說,你以為我不想幫嗎,但是我怎么幫?我覺得作為保衛(wèi)科長,你首先應(yīng)該向莆副廠長匯報,他是分管后勤教育與保衛(wèi)工作的,對不?

        老成暗里罵了一句老狐貍,嘴里卻說,這個也對。

        老成給莆副廠長打了電話。莆副廠長非常生氣,說,夫妻間吵架都是正常的,怎么因為吵架就把老婆的眼睛弄瞎了呢?

        是過失。

        過失就可以原諒了嗎?

        我沒說原諒,只是向您匯報,您看現(xiàn)在怎么辦?

        莆副廠長說,什么叫怎么辦?

        老成說,按慣例,員工進(jìn)去了,保衛(wèi)科要派人過去。

        莆副廠長說,老婆眼睛被弄瞎了,這是鐵的事實,派出所拘留他了,也是鐵的事實,派人過去干嗎?

        老成小心翼翼地說,田主任跟我說,王一軍得過好多次先進(jìn),工作非常好,這個也只是家庭之事,是過失,所以征求您的意見,是否弄他出來,先整個取保候?qū)彛?/p>

        莆副廠長說,先進(jìn)?既然是先進(jìn),怎么會把老婆眼睛戳瞎,這是先進(jìn)嗎?這是欺騙組織。這樣的人,你覺得應(yīng)該保他出來嗎?萬一保他出來,一怒之下,你能保證他不會在船上殺人放火?

        老成一聽,笑了說,莆副廠長,你這個也太夸張了吧?

        莆副廠長說,我夸張嗎?一點也不。王一軍已經(jīng)廢了,現(xiàn)在只是等待執(zhí)法機關(guān)最終塵埃落定。不管是拘留還是判刑,按廠紀(jì)廠規(guī),拘留十天以上必須解除勞動合同,明白嗎?

        老成心里惱火,他媽的,我只是向你匯報,可你那口氣,好像是我把王一軍老婆眼睛弄瞎似的。不過,他嘴里還是說,不保他是可以的,那就聽從司法機關(guān)處理后再定吧。不過我還是要說一句,王一軍工作不錯,為人不錯,更重要的是王一軍老婆下崗了,王一軍房子還在還貸,如果與王一軍解除勞動合同,那他或者說他家就沒后路了。從我們保衛(wèi)工作的角度而言,這對社會與個人都是不利的,也是給社會維穩(wěn)工作帶來一定麻煩,希望莆副廠長研究研究,行嗎?

        莆副廠長有些生氣了,老成你這是啥意思?是不是給我壓力?

        老成說,莆副廠長你誤會了,這只是我的一點想法。若是上級領(lǐng)導(dǎo)一致同意解除勞動合同,我沒話說。

        莆副廠長沒回答,直接把電話掛了。

        老成苦笑一下,立即給田主任打了電話。田主任說,老成你想幫忙,我當(dāng)然也想幫忙,既然莆副廠長是這意思,那就是班子領(lǐng)導(dǎo)的意思,你我就是想幫都沒得幫,知道了嗎?

        這下老成撂了電話。

        老成拿起電警棍與手電筒,騎著自行車,開始夜間廠區(qū)巡視。

        江邊作業(yè)區(qū)燈火通明,孫猴子他們忙上忙下。

        老成來到行車腳下,把孫猴子他們叫過來說,王一軍出事了。

        孫猴子奇怪地問,他能出什么事???

        逮啦?

        孫猴子連續(xù)兩個夜班,眼睛通紅,問,什么叫逮啦?

        王一軍把她老婆眼睛戳瞎了,被派出所逮啦。

        孫猴子大吃一驚,怎么可能呢,啥時發(fā)生的事情?

        吃晚飯時。

        為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只是接到派出所的電話通知。原本還想過去了解情況,可莆副廠長說不用,那我只好巡夜了。

        孫猴子一幫人全都愣住了。

        孫猴子說,王一軍對老婆視若寶貝疙瘩,怎么可能把老婆眼睛弄瞎呢?

        老成說,反正晚飯時,夫妻吵架,王一軍失手,用筷子把老婆眼睛戳瞎了。

        孫猴子一聽,說,我操,王一軍搞大了。

        老成臉一板,說,搞大光榮嗎?一點都不光榮。你是組長,要注意組員思想動態(tài)。現(xiàn)在的人啊,都暴烈得狠,一個不滿,都敢往死里整。

        老成說完,晃著個手電筒,騎上車子走了。

        牛格里看著老成遠(yuǎn)去,忙對孫猴子說,孫哥,會不會今天凌晨,出租車費沒給報銷從而引起他們夫妻爭吵?

        孫猴子不吭聲。

        牛格里嘴里還想說什么,孫猴子大怒,如果是這原因,你媽的,就是你。

        牛格里不滿地說,什么就是我?

        孫猴子說,就因為你那張臭嘴。

        牛格里說,我怎么臭嘴了?

        孫猴子說,他都拿錢了,可你他媽的說我沒權(quán)利報銷,要報銷得田主任簽字,這話不是你說的嗎?

        牛格里笑笑說,你確是沒這權(quán)利。但是你錢給了他,他不要,問題在于他,而不是你。我說錯了嗎?

        孫猴子急了,張口還想罵人,牛格里馬上截住說,想罵等會兒吧,今天活兒不多,如果我們還是王一軍的哥們,必須去醫(yī)院看一下,這個不為過吧?

        孫猴子想了想,點點頭。

        牛格里說,去三個人夠了,你我,再叫上一個。

        孫猴子說,你去干嗎?待一邊去。

        牛格里不高興了,你這個組長怎么當(dāng)?shù)??王一軍老婆是女的,我也是女的,問起來總比你們男人方便,對不?/p>

        孫猴子不吭聲了。

        當(dāng)楊優(yōu)秀被推往病房時,孫猴子他們?nèi)齻€正好走了過來。他們停下腳步,看看楊優(yōu)秀一家人,又互相看看,孫猴子剛想上前試探著問時,被牛格里拉住了。牛格里搶先問道,大叔,你們是王一軍的家人嗎?

        岳父上下打量著他們穿著的船廠工裝,怒氣沖沖地說,誰是他家人?不是家人,是敵人。

        孫猴子一愣,小心翼翼地說,我姓孫,是王一軍車間的生產(chǎn)組長,聽說他妻子突發(fā)重病在動大手術(shù),我們趕緊過來看一下。

        一直沒說話的小舅子,大聲罵道,我操,這是重病嗎?這是王一軍用筷子把我姐眼睛戳瞎了。

        牛格里一把推開孫猴子,說,大叔啊,王一軍妻子不也是我們單位職工家屬嗎?如需要幫忙,比如陪個夜之類的,我們可以做到的。

        誰要你們幫忙陪夜?走開。

        孫猴子說,我就不明白,王一軍一直對妻子很好,怎么可能做這樣的事呢?

        岳父勃然大怒,指著躺在推車上的楊優(yōu)秀說,你睜眼看看,這是對妻子好嗎,這就是你們船廠培養(yǎng)出來的員工?

        孫猴子啞口無言。

        小舅子大聲吼道,王一軍這狗日的以為躲進(jìn)派出所就沒事了嗎?

        岳父說,女的陪秀,男的去派出所。

        岳父看都不看孫猴子他們幾個人,帶著一幫男人揚長而去。

        5

        夜深了,天空下起了大雨,停在岸邊的幾艘黑漆漆的大船,在行車與塔吊上方的小太陽的照耀下,讓人顯得非常壓抑。

        孫猴子班組里的十來個同事,或坐或站地在休息區(qū)里抽煙喝茶,沒有人說話。孫猴子站在窗前往江面看去,不遠(yuǎn)處的船體上,電焊的火花在飛濺,間或傳來陣陣沉悶的嘭嘭的敲擊聲。

        孫猴子回頭看著班組里的同事問,我怎么也弄不明白,王一軍怎么可能用筷子戳瞎老婆的眼睛呢?

        牛格里捧著大號搪瓷杯,深深地喝了一口,說,孫哥不是我要說你,王一軍好歹也是我們車間的兄弟,剛才應(yīng)該跟著楊家去派出所問個究竟,可你偏偏不讓。

        孫猴子說,清官難斷家務(wù)事,那是保衛(wèi)科的事情,我們?nèi)ジ蓡幔?/p>

        可是不去,就不知道為什么戳,怎么戳,所以你剛才那個問題就毫無意義。

        孫猴子一陣沉默。

        牛格里想了想,小聲說,無意那是肯定的。

        孫猴子看了一眼牛格里,你怎么知道有意無意的?

        牛格里低頭,輕聲說,孫哥,今天凌晨,王一軍讓我上行車平臺操作間,當(dāng)時他跟我講行車維修常識時,他手里的十字旋鑿就在我眼前晃呀晃呀。雖說是無意動作,但是,我就怕得要死,趕緊逃了下來。我猜想,他吃晚飯,說不定也是這樣無意地晃動著筷子,把老婆眼睛戳瞎了。

        孫猴子看了眼牛格里,沒做聲。

        一個同事問,王一軍會離婚嗎?

        一個同事問,王一軍會吃官司嗎?

        一個同事問,王一軍會被開除嗎?

        孫猴子看了看大家一眼,顯得不耐煩地說,你們說這些重要嗎?他媽的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那就是王一軍一家全完了。

        眾人不吭聲。

        孫猴子說,不討論了,上班吧。

        牛格里不動。

        牛格里看了看孫猴子欲言又止。

        孫猴子說,你還想說什么?

        牛格里說,孫哥,如果,我說如果王一軍吃官司,你一定要有思想準(zhǔn)備。

        孫猴子一愣,我準(zhǔn)備什么?

        牛格里說,你剛才不是問,王一軍怎么可能用筷子戳瞎老婆的眼睛?事實上這沒什么可問的,因為眼睛已經(jīng)被戳瞎了??墒菑尼t(yī)院出來,我一直在想,任何事情的發(fā)生總是有個前因后果,對不?比如在行車操作間里,他之所以晃動著十字旋鑿,那是因為他想告訴我行車維修常識。那么他在家里吃飯,為何也要晃動筷子呢,誰吃飯時會憑白無故地晃動筷子呢?不會的,若是晃動筷子,肯定是碰到激動的事情才會呀。那么,究竟是什么激動的事情,讓王一軍在吃飯時,在老婆面前狠狠地?fù)]動著筷子呢?

        誰都沒注意到休息區(qū)的燈光下,孫猴子臉上的肌肉在微微抖動,一雙眼睛咄咄逼視著牛格里。

        牛格里視而不見,繼續(xù)沉浸在自己的推理之中,說,王一軍平時把一分錢看成人民廣場那么大,凌晨出租車費沒得報銷,他能在一天時間不到,就能消除這口惡氣嗎?顯然不會,不但他不會,我也不會。既然不會,那么他在吃飯時,肯定會把這事跟老婆說了。說了,他老婆會答應(yīng)嗎?若不答應(yīng),那么他們夫妻肯定會吵起來。吵了起來,筷子就會舞動起來。于是一不留神,眼睛就這樣被無意戳瞎了。我想,這可能就是真正動因吧。

        孫猴子被牛格里說怒了,你他媽的胡說什么?

        牛格里不緊不慢地看著孫猴子說,我敢肯定,這事已經(jīng)讓王一軍家破人亡。所以我說,你要有思想準(zhǔn)備,王一軍找你算賬。當(dāng)然,這只是時間遲早的問題。

        孫猴子一聽,沖著牛格里怒不可遏地罵道,我操,算賬算賬,這帳能算到老子頭上嗎?難道沒報銷就可以戳瞎老婆眼睛嗎,難道是我讓他把老婆眼睛戳瞎的嗎?

        牛格里笑了說,組長,你邏輯亂著呢,我是說動因。

        孫猴子伸出拳頭朝牛格里惡狠狠地?fù)]著說,動你媽的逼,,給老子上平臺行車?yán)锎瑳]我的命令,你他媽的敢下來,我就打斷你的腿。

        6

        王一軍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了警車的,當(dāng)時整個耳里唯一的聲響就是“嗚嗚嗚”不停地叫喚的警笛聲。王一軍直到被帶進(jìn)一間有著鐵柵欄的房間里時,這才真正明白自己進(jìn)了警局。當(dāng)王一軍被推進(jìn)一間黑漆漆的房間、努力睜大眼睛想看清四周的環(huán)境時,只聽到耳邊響起了啪的一聲響,頭頂上亮起一盞刺眼的白熾燈。王一軍這才看到空蕩蕩的房間里只有一桌一椅。王一軍看著這極其陌生的地方,努力想弄清是怎么回事時,耳邊響起了鐵柵欄合上時的嘩啦啦聲。王一軍朝著鐵柵欄處一看,只見鐵柵欄外的一張桌子前坐著一男一女倆警察。王一軍有些明白了,這應(yīng)該就是傳說中的派出所審訊室。王一軍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發(fā)現(xiàn)沒帶手銬,他的心慢慢平靜下來。

        沒等警察吼他,王一軍馬上乖乖地坐到桌前一張固定的圈椅里,低下了腦袋,一動不動。

        男警察的低沉聲音響了起來,把頭抬起來。

        王一軍抬起了頭,一眼看到男警察那雙目光猶如針尖的細(xì)小的眼睛,內(nèi)心不由哆嗦起來。

        男警察低沉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姓名、年齡、地址、工作單位?

        王一軍一一回答。

        女警察嚓嚓嚓地在一張白紙上寫著。

        說說事情經(jīng)過吧。

        王一軍把經(jīng)過一一道來。

        男警察眉頭皺了起來。

        無論有意無意,無論家人外人,結(jié)果都一樣,你犯了嚴(yán)重傷害罪。

        我知道。王一軍說完,淚水噴了出來。

        女警察厭惡地看著王一軍罵道,你哭個鳥呀,不就是一百來元的出租車費,你就把老婆眼睛整瞎了,還算個男人?

        王一軍說,這是無意的。

        女警察大聲叫道,不管有意無意,你這就是家暴。

        王一軍低聲說,我愛我的妻子,我很少會罵她,更不會家暴。不信,你們可以去居委會或者單位進(jìn)行調(diào)查。

        女警察說,調(diào)查調(diào)查調(diào)查個鳥呀,事實已經(jīng)擺到了你的面前,你還想抵賴。

        王一軍說,我真的沒抵賴。我是無意的。

        男警察大吼一聲,無意就沒罪了嗎?告訴你,無意造成重大傷害同樣有罪。這叫過失罪,同樣要負(fù)法律責(zé)任,明白嗎?

        王一軍說,我明白?,F(xiàn)在說什么都沒用了。

        女警察說,老婆的眼睛都給弄瞎了,你們這個家庭好不了了。

        王一軍的身子開始哆嗦起來,一張臉頓時成了一張白紙。

        王一軍拖著哭腔說,我愛她,我們家庭不能散。我倆成家不容易,我愿意承擔(dān)一切后果。只要你們不讓我吃官司,我會養(yǎng)她,養(yǎng)她一輩子。

        王一軍話剛說完,就聽到外面走廊上響起了一片怒吼聲。

        王一軍聽出聲音最響的是岳父。

        男警察一下站了起來,邊往外走邊罵道,他奶奶的,都是些什么人啊,把執(zhí)法機構(gòu)當(dāng)成菜市場啦。

        男警察來到走廊上,大嗓門在走廊里響起,干什么?

        王一軍聽到岳父的聲音,我們找王一軍。

        男警察說,你們是什么人?

        岳父說,王一軍把我女兒眼睛弄瞎了,所以我得找他。

        男警察說,派出所正在調(diào)查,你現(xiàn)在沒得找。

        岳父說,調(diào)查,你跟我說說調(diào)查什么?事實擺在那里,那就是我女兒的眼睛被這狗日的戳瞎了。

        男警察有些生氣了,調(diào)查什么?我告訴你,現(xiàn)在是調(diào)查王一軍,接下去還得向你女兒調(diào)查,還得去醫(yī)生那里調(diào)查,懂不懂?

        岳父說,我不懂,但是我懂的就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要找他討個說法!

        男警察說,說法不是現(xiàn)在可以要的。說法,得走程序。

        岳父說,別跟我說程序,我只想知道,他為何要把我女兒眼睛戳瞎,難道這點過分嗎?

        男警察說,這不過分,只是時間沒到,到了法院自然會讓你們知道。

        小舅子惡狠狠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這跟法院沒半毛關(guān)系,這事處理起來非常簡單。

        男警察冷笑一聲,那你告訴我,怎么個簡單法?

        小舅子說,一報還一報。他敢弄瞎我姐的眼睛,我就敢弄瞎他的眼睛。

        男警察說,你這小子懂不懂法?你敢弄瞎他的眼睛,那你就是故意傷害罪。

        小舅子頭頸一硬說,故意,我就故意怎么啦?

        男警察勃然大怒,用手往外指,說,你厲害對不?行啊,到時你就試試吧,現(xiàn)在馬上出去。

        岳父說,只要讓我們見他一面,問他一個問題,我們馬上走。

        男警察說,不要說一個問題,就是半個問題都不是現(xiàn)在可以問的。

        岳父沖著男警察吼道,為什么?

        男警察厲聲說,他被拘留了,沒得問。

        7

        手術(shù)后第二天早上,朝南病房門窗緊閉,初夏炙熱的太陽,穿過病房窗玻璃,再穿過乳白色的窗簾,活生生地直射進(jìn)病房內(nèi)。墻上的空調(diào)開著,聲音嗡嗡的,冷風(fēng)卻氣若游絲,病房里依舊熱哄哄的。

        楊優(yōu)秀一動不動躺在病床上,眼睛前面蒙著幾層厚厚的白色紗布,整張臉蒼白得與白色紗布渾然一體。岳母已經(jīng)陪了整整一夜了,睡睡醒醒,醒醒睡睡,沒個正常。

        手術(shù)后的當(dāng)晚深夜,楊優(yōu)秀已經(jīng)醒來,似乎并不明白剛剛過去的幾小時內(nèi)發(fā)生了什么。她腦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自己一雙眼睛被一層厚厚的東西遮蔽著,眼前漆黑一團,更使她難以忍受的是右眼火燒火燎的疼痛。她開始狂叫起來,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楊優(yōu)秀這一叫還算不了什么,問題是她狠命撕扯眼睛前包扎的紗布。岳母嚇得手足無措,不知道如何是好,聲嘶力竭地叫著醫(yī)生,醫(yī)生,醫(yī)生快來呀。

        楊優(yōu)秀這一鬧,醫(yī)生與護士急著趕來。

        兩個護士使勁按著楊優(yōu)秀的雙手,楊優(yōu)秀雙腳亂蹬,嘴里大聲叫喊。

        醫(yī)生生氣了,吼道,你們都住手,讓她扯吧,只要感染了,雙眼必瞎。

        醫(yī)生這話讓楊優(yōu)秀停住了手腳。

        醫(yī)生說,你只是一只眼睛殘了,如果要保住另一只眼睛,第一不能亂扯,第二不能流淚,第三不能發(fā)高燒。任何一個舉動,都會導(dǎo)致你雙目失明,到時你不要怪我們醫(yī)院。

        楊優(yōu)秀哆嗦著嘴想說什么,什么也說不出。

        醫(yī)生說,反正我們這里有探頭,你的一舉一動都替你錄著呢,明白吧?

        楊優(yōu)秀似乎有些安靜下來了。

        醫(yī)生說,你的眼睛被筷子戳瞎了,筷子取了出來。只要不鬧,按時換藥,一切都會好的,明白嗎?

        楊優(yōu)秀明白自己一只眼睛已被摘除眼球,她知道自己成了獨眼龍。她止不住地想哭,可是怎么也哭不出。在黑暗中,她想起了傍晚時的場景。現(xiàn)在腦海里清晰地想起了,王一軍神情疲倦地回到家里,他說了出租車發(fā)票沒有報銷的事情,接下來,他想喝冰啤,我給了他不冰的。后來怎么樣了?是發(fā)生了爭執(zhí),王一軍用筷子往她眼睛處指指點著什么,突然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讓她昏厥過去。多長時間了,記不清了,反正醒來,她已經(jīng)躺在病床上了。

        楊優(yōu)秀似乎對發(fā)生這事的經(jīng)過有些模糊了。她現(xiàn)在牢牢記住的就是王一軍用筷子戳瞎她的眼睛。王一軍啊,王一軍,你為什么對我下了如此狠的毒手啊,更何況我們是夫妻?。∠氲竭@里,一陣淚水,怎么也控制不住地往外流。現(xiàn)在這個王一軍呢,殺千刀的王一軍到哪里去了?

        楊優(yōu)秀嘴里在嘟囔著王一軍,母親在邊上說了,秀啊,王一軍已經(jīng)被派出所抓了起來。

        楊優(yōu)秀咬著牙齒狠狠地說,抓得好,讓警察槍斃他。

        岳母輕輕地嘆息道,秀啊,槍斃他很簡單,可是你以后怎么辦?

        媽,我已經(jīng)是廢人一個了,我是獨眼龍了,還會有以后嗎?

        岳母說,怎么沒有以后呢?你還年輕啊,女兒。

        媽,你想想吧,就算有了以后,我一只瞎眼的,你讓我怎么活?

        醫(yī)生說了,現(xiàn)在要安心,不要感染,不要情緒波動。只要傷口好了,到時我們再裝一只假眼吧。

        假眼。不就是狗眼烏珠嗎?媽,我不要。

        那就帶個眼罩也行。

        我更不要。

        好好好,我們什么都不要就是了?,F(xiàn)在醫(yī)學(xué)發(fā)達(dá),肯定有比狗眼好的替代品。不過,現(xiàn)在你不要多想,好嗎?你這么多想,媽的心都碎了。

        媽,我不能不想啊。

        好吧,你想吧,想吧,可是秀啊,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在想,王一軍不是一個壞女婿,你們平時也從來不吵架,媽怎么也想不通,王一軍究竟為了什么深仇大狠要對你下如此殘忍的手???

        楊優(yōu)秀不吭聲了。

        究竟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這個你必須跟媽說清楚。

        我、我、我也不知道。

        如果是有意的,我們楊家決不會饒恕他,如果是意外呢,你想過沒有?

        楊優(yōu)秀不吭聲了。

        我與你爸歲數(shù)都大了,你弟弟還是獨身一人,今后誰都不可能照顧你。所以你不要沖動,不要像你爸與弟弟一樣,遇事頭腦簡單,你一定要好好考慮,行嗎?

        病房外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聲,一個護士的聲音響了起來。請家屬們出去一下,早上醫(yī)生查房的時間到了。

        岳母一下醒了過來。

        楊優(yōu)秀一晚上沒睡,只見她緊緊拉住母親的手說,媽,我怕,你不要離開我,好嗎?

        岳母緊緊抓住楊優(yōu)秀的手說,我不會走。

        護士走到病床前說,老太太,你怎么沒出去?

        岳母說,我女兒離不開我。

        護士說,醫(yī)生巡檢,我們還要換藥,你還是出去,好嗎?

        楊優(yōu)秀突然怒吼一聲,誰把我媽趕走,我就不換藥。

        一個年長的醫(yī)生帶著一群實習(xí)醫(yī)生走了進(jìn)來,只見他沖著護士擺擺手說,沒事,老太太你站一邊就是了。

        年長醫(yī)生開始翻閱床頭掛著的病歷卡,問,有熱度嗎?

        護士說,沒有。

        年長醫(yī)生說,那就打開紗布換藥吧。

        護士邊點頭邊把楊優(yōu)秀扶了起來,一個護士推著小車走了進(jìn)來。厚厚的紗布一層層地打開,上面浸滿了淚水。

        醫(yī)生皺著眉頭說,你叫楊優(yōu)秀吧?你肯定很優(yōu)秀的。但是,我希望你不能再哭了,哭會讓眼睛感染的,感染了那就影響到另一只眼睛的。

        楊優(yōu)秀不吭聲。

        白色的紗布徹底打開,岳母看見楊優(yōu)秀的整個眼眶已經(jīng)成了一只黑洞,就像一口幽黑的深井,一邊還有一圈淺淺的綠色藥膏,像深井內(nèi)壁里的青苔。岳母嚇得緊捂雙眼暗暗抽泣起來。那抽泣聲輕輕的,細(xì)微的,但是在寂靜的病房里,楊優(yōu)秀聽出是母親的聲音。原本在病床上一動不動的楊優(yōu)秀,突然從病床上手舞足蹈地哭叫道,還我眼睛,還我眼睛!

        岳母趕緊撲了上去,哭叫道,秀、秀,你別這樣!

        楊優(yōu)秀根本不理母親,想從病床上爬起來。幾個實習(xí)醫(yī)生馬上上前死命按住楊優(yōu)秀的雙手。

        年長醫(yī)生不高興地說,你這是干嗎?

        楊優(yōu)秀大聲叫道,沒了眼睛,你說我要干嗎?我不想活了!

        年長醫(yī)生訓(xùn)斥道,誰說你沒眼睛?另一個好好的。

        楊優(yōu)秀說,一只眼睛叫眼睛嗎?那叫獨眼龍。

        年長醫(yī)生說,獨眼龍也是眼。因為獨眼龍尋死覓活,那這世界就有盲人了。

        楊優(yōu)秀被幾個實習(xí)醫(yī)生牢牢按住動彈不得,胸脯上下劇烈起伏著。

        年長醫(yī)生說,你再亂動,我就給你打針,我就不信你不能安靜下來,懂不懂?

        楊優(yōu)秀不動了,嘴里突然怒罵道,王一軍,我操你祖宗八代。罵完昏了過去。

        年長醫(yī)生說,沒事的,情緒激動,暫時休克,趕緊替她消毒、上藥、包扎。

        當(dāng)護士們麻利地替楊優(yōu)秀整完一切,楊優(yōu)秀醒了過來。

        岳母緊緊拉住楊優(yōu)秀的手說,秀啊,媽可以哭,但你不能哭,知道嗎?

        楊優(yōu)秀一動不動,像個死人一樣。

        醫(yī)生護士們走后,護工在走廊里叫道,開早飯啦,快來拿早飯。

        有病人叫道,這是什么早飯啊,還讓不讓病人活?。?/p>

        送早飯的護工笑嘻嘻地說,醫(yī)院里就是這早飯,不想吃,那就叫外賣。

        你什么態(tài)度?

        我就是這態(tài)度。

        我要跟你們醫(yī)院反映。

        護工又笑了,說,你別跟我瞎逼逼,你們這號家屬我看得多了,我只是根據(jù)你們訂的就餐單子送餐。單子既不是我寫,早餐也不是我做,要反映我不反對,可反映前,最好先搞搞清楚對象行不?

        走廊上在吵吵嚷嚷,病房里岳母在對楊優(yōu)秀說,秀,你別動,我去拿早餐。

        楊優(yōu)秀無動于衷。

        岳母來到走廊上,什么話也沒說,根據(jù)楊優(yōu)秀病床號,拿起楊優(yōu)秀的早餐。那是一袋牛奶、一個雞蛋、一碗稀飯、一只肉包子,還有一碟咸菜花生米。岳母把這些放到一邊的矮柜上,拿出自帶的肉松、面包、餅干、水果。

        岳母對楊優(yōu)秀說,秀啊,媽喂你,好嗎?

        楊優(yōu)秀還是一動不動。

        岳母端起稀飯碗,拿起筷子,夾了自帶的肉松放到楊優(yōu)秀嘴角,楊優(yōu)秀嘴唇動了一下,突然腦袋一扭,猛地坐立起來,狂叫道,筷子筷子……

        岳母手里的筷子連同稀飯碗一下掉在地上,發(fā)出一陣哐啷聲。

        8

        檢察官是黃昏時到達(dá)王一軍家的,楊家七大姑八大姨全都聚攏在這里。檢察官看了看裝修非常不錯的二居室,暗里搖頭,不知這個家庭今后怎么辦了。

        檢察官事先已經(jīng)了解到了楊優(yōu)秀的態(tài)度,對楊家人說,我們?nèi)チ司游瘯?,走訪了左鄰右舍與船廠,對王一軍與楊優(yōu)秀的情況了解得清清楚楚。他們夫婦是恩愛的,是有感情的,家庭關(guān)系是和睦的。事情起因是出租車費報銷,王一軍失手導(dǎo)致楊優(yōu)秀一目失明,這個結(jié)論是可靠的。當(dāng)然,這個事件的性質(zhì)是惡劣的,后果是嚴(yán)重的。不過,這事是因家庭爭吵引起的,其本質(zhì)不屬于家暴。我們征求當(dāng)事人楊優(yōu)秀意見,她說得很明白,家人的意見就是她的意見。

        楊家人大眼瞪小眼,一聲不吭。

        岳父眼睛一瞪,陰沉著臉說,感情好,就可以免法嗎?

        檢察官說,已經(jīng)說得很清楚了,聽取你們的意見。

        小舅子大聲說,這還用得了說嗎?

        檢察官看了一眼岳母,說,這是全家一致意見嗎?

        岳父怒不可遏說,當(dāng)然,必須判他刑,否則我女兒的眼睛怎么算?

        岳母站了起來,看著家人,冷笑說,王一軍判了刑抓進(jìn)監(jiān)獄,你們誰能告訴我,秀秀以后怎么辦?

        岳父沖著岳母大聲吼道,沒了王一軍,秀秀就活不下去了嗎?

        岳母說,當(dāng)然活得下去,但是活得不會好。

        岳父一愣,說,老太婆,你少跟我瞎摻合。

        岳母用手指著岳父說,我瞎摻合還是你個死老頭子瞎摻合?你想過沒有,王一軍判刑了,對秀秀有什么好處?秀秀每月下崗工資,能付清銀行按揭嗎,他倆的婚姻還能維持下去嗎?秀秀成了獨眼龍,究竟還能嫁給誰?她以后生活怎么辦,你們告訴我!

        楊家沒人吭聲。

        岳母對檢察官大聲說,我沒死,這個家,我說了算,不起訴,放王一軍出來。

        岳父沒等檢察官回答,大聲說,不起訴可以,婚必須離。王一軍必須凈身出戶,這是我說的,也是秀秀跟我說的。

        岳母傻眼了,看著岳父,長嘆一聲,若真是這樣,害慘的不僅僅是王一軍,更是楊優(yōu)秀。

        9

        拘留室上方灰撲撲的格子窗玻璃外,天空一會兒黑,一會兒白。先是有閃電劃過,接著陣陣悶雷從遠(yuǎn)處傳來,雨下了。先是細(xì)微的,窗玻璃上出現(xiàn)了麻點,無聲。后來雨點粗大了,窗玻璃上響起了啪啪聲,雨點成了一條條細(xì)長的小水流,順著骯臟不堪的窗玻璃往下歪歪扭扭地蠕動著。拘留室一邊靠墻處格子窗玻璃下,是一排光溜溜的通鋪,另一邊無窗靠墻下,則是一排低矮的被固定住的塑料小椅子。墻角是個蹲坑與洗手池,上方是個淋浴龍頭。王一軍與一排犯罪嫌疑人坐在小椅子上反背著雙手一動不動。若是往常這個時候,王一軍騎著助動車剛剛到家。楊優(yōu)秀會把飯菜端上桌子。王一軍呢,會洗把臉、擦把手,坐到桌前。楊優(yōu)秀會把山德利冰啤與美味可口的飯菜端上,王一軍總會叫道,好香啊,老婆辛苦了。接著王一軍開始吃吃喝喝。酒足飯飽后,王一軍一般會看看電視。如果不看,就會與楊優(yōu)秀下樓到小區(qū)小樹林散步。散步時,楊優(yōu)秀總喜歡挽著王一軍的胳膊,緊緊挨著他,大熱天也不例外。剛開始,王一軍很不習(xí)慣,但是楊優(yōu)秀說過一句估計自己早已忘記的話,老公我怕一松手,你就跑了。這句話,讓王一軍動容,一輩子忘不了。從此以后,不管天寒地凍,還是赤日炎炎,楊優(yōu)秀想挽就挽,不想挽也得挽。不過,楊優(yōu)秀從來沒有不想挽。

        楊優(yōu)秀挽著王一軍散步后,就會去小區(qū)廣場上看大媽跳廣場舞,這樣時間也就慢慢過去了。一般情況下,他們9點左右回家,東聊西扯一會兒,10點也就準(zhǔn)備就寢。就寢前,楊優(yōu)秀先是看看墻上掛鐘,10點到了,她就打開空調(diào),兩人或先或后洗把澡。如果有了情緒,兩人會擁抱著洗個鴛鴦澡。洗畢,王一軍會抱著全裸的楊優(yōu)秀進(jìn)了臥室,好好做一場愛。這就是他倆通常的日常生活?,F(xiàn)在呢,王一軍知道再也不可能了。因為他被監(jiān)管帶到審訊室,檢察官把楊優(yōu)秀簽字后的離婚文件交給了他。

        王一軍無條件簽字后,接過離婚證。他怎么也不相信與自己朝夕相處、感情深厚的楊優(yōu)秀會提出離婚。不錯,自己確是犯了不可饒恕的大錯,或者說是犯了罪,可所有這一切都是無意的、是過失的。自己可以懺悔、可以贖罪,楊優(yōu)秀今后想怎么樣就怎么樣,要他朝東他不會往西,要他走南他不會去北,可是為什么要離婚呢,離了婚自己怎么辦,離了婚楊優(yōu)秀怎么辦?想到這里,一種難言的酸楚之痛讓他不寒而栗,禁不住哭了起來。他問檢察官,可以不離嗎?檢察官說,你可以現(xiàn)在不離,因為你沒被判刑。但是,一旦楊優(yōu)秀起訴,你被判刑,剝奪了公民權(quán)利,那就由不得你了,離也得離,不離也得離。現(xiàn)在你之所以沒判刑,是楊優(yōu)秀放你一馬,但這一馬的前提是離,是凈身出戶,你自己好好想想。

        王一軍絕望了。

        當(dāng)晚,王一軍在拘留所里簽字完后,隨后進(jìn)入監(jiān)室,收拾東西準(zhǔn)備離去。一個候?qū)彽募一镄ξ貑枺鋈チ诉€不高興???

        王一軍看了他一眼,人出去了,老婆與我離了。

        那家伙低聲一笑說,離了多自由啊。這世界最不缺的就是女人,想怎么找就怎么找。找不到,就去夜總會或者馬路邊的發(fā)廊打炮。

        我們感情好。

        去你媽的感情好。感情好,她為何要離?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是啊,感情好,為何要離呢?王一軍有些憤憤然。

        王一軍其實也沒好收拾的,除了錢包、手機,還有就是讓監(jiān)管人替他買來的汗衫、內(nèi)褲、拖鞋之類,王一軍胡亂地全都塞到一個塑料袋里,隨手一拎,走了。

        王一軍光著頭從拘留所里出來時,芤城除了馬路上亮著幾盞昏暗的路燈外,漆黑一團的天空下著大雨。王一軍站在拘留所門口,茫茫然,不知去何處。

        他不知道楊優(yōu)秀究竟是在醫(yī)院還是回家了。無論醫(yī)院還是家里,都與他無關(guān)了,他已凈身出戶。他現(xiàn)在惟一可去的地方就是船廠。

        想到船廠,他就奇怪了,保衛(wèi)科老成怎么會沒來呢,孫哥一幫哥們怎么也沒來呢?王一軍覺得一頭霧水。他撥打了孫哥的手機,孫哥不接。給牛格里打電話,牛格里直接掛斷了。王一軍想了想,還是給保衛(wèi)科老成打個電話,不過,最終還是罷了。

        王一軍冒著大雨,貼著拘留所門前那條昏暗的馬路邊沿往前走。前面三叉路口是條大道,大道邊的一塊霓虹燈招牌引起了他的注意,細(xì)細(xì)一看,是芤城浴室。他想了想,直接往那里走去。

        雖說是初夏,大雨下的芤城氣溫已經(jīng)30多度了,熱且悶。一走進(jìn)芤城浴室,王一軍馬上感受到了涼爽,人好受多了。

        王一軍走到服務(wù)臺前,拿出身份證,說,住宿。

        一個染著黃發(fā)的女人從柜臺后抬起頭來朝他一笑,說,30。

        王一軍給了她30。女人把鑰匙給了王一軍。鑰匙牌上寫著220室,王一軍就上了二樓。到了二樓,就見長長的走廊兩邊都是緊閉的房間,王一軍看著房間門牌,往走廊盡頭處走去時,就聽到兩邊的房間里,不時傳來奇怪的男女叫喚聲。快到202室時,聞見了一陣嗆人的煙草味,睜大眼睛一看,煙霧后是幾張年輕女人的臉,王一軍看了她們一眼,打開房門進(jìn)了房間。

        房間里除了一張床、一張椅,空空蕩蕩的,連個杯子與熱水瓶都沒有。王一軍苦笑著,30元一晚的房間你還想怎么樣。這樣想著,就從塑料袋里取出毛巾,換上拖鞋,準(zhǔn)備下樓洗澡。

        這時,王一軍明顯發(fā)現(xiàn)背后有人,回頭一看,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輕女人斜靠在門上,笑盈盈地看著他。王一軍馬上聯(lián)想到剛才在外面抽煙的幾個女人。王一軍奇怪了,問,你找誰?

        女人扭了扭水蛇腰,輕輕把門一關(guān),說,大哥是從前面拘留所里出來的吧?

        王一軍奇怪女人怎么猜的那么準(zhǔn)。

        女人看出了王一軍奇怪的表情,笑笑說,光頭、簡單行李、骯臟衣服、疲憊身軀,浴室住宿。說到這里,女人緩了緩,接著說,當(dāng)然還有茫然的眼神,說明大哥好長時間沒弄過女人了。

        王一軍騰地感覺自己臉上火辣辣的,心想,這個女人怎么這樣說話。

        女人瞇起一雙鳳眼,細(xì)長滑膩的雙手,輕輕地捧著王一軍的臉說,拘留不外乎這幾點,酒駕、賭博、打架、嫖娼、小偷小摸,不過。你好像都不是,你能告訴我,你為什么被拘留嗎?

        王一軍覺得自己像被什么東西控制著,脫口而出,我一不小心,把我老婆一只眼睛弄瞎了。

        女人說,老婆外遇了?

        女人這一問,王一軍突然驚醒,生氣地說,你才外遇呢,你們?nèi)叶纪庥瞿亍?/p>

        女人笑了,對不起大哥,我說錯了,向你賠不是好嗎?不過,你這個拘留案例我是第一次聽到?,F(xiàn)在我明白了,你離婚了,凈身出戶,對不對?

        王一軍說,管你什么事?

        女人說,是不管我什么事,可是你這也不算什么鳥事,又不是殺人放火。

        女人說完,用細(xì)掌輕輕地把王一軍往床上一推,人就騎了上來。王一軍急了,本能地伸出雙手捏住女人的手,沒想到就這輕輕一捏,女人痛得叫了起來。

        王一軍不高興地說,我這輩子就一個女人,那就是我老婆,給我馬上出去。

        女人說,你松手,我出去就是了。

        王一軍松了手,沒想到女人飛快地脫了衣服。

        王一軍一動不動,一雙眼睛逼視著女人,一字一句說,我一不小心把我老婆眼睛弄瞎了,你就不怕我一不小心活活掐死你嗎?

        女人看了看王一軍,什么話也沒說,拿起衣服往背上一搭,走了。

        10

        王一軍是下午3點到達(dá)芤城船廠大門口時,天空下著毛毛細(xì)雨。王一軍進(jìn)入船廠大門時,與門房老頭打了個照面。門房老頭大吃一驚,說,王一軍,你不是吃官司了嗎?

        王一軍不高興地說,吃官司能跑出來嗎?即使跑了出來,我敢回船廠嗎?

        門房老頭這才醒悟過來,說,噢噢,那是傳說了,不過你回船廠干嗎?

        王一軍奇怪了,說,船廠是我的單位,我的事情解決了,不回單位回哪里?

        門房老頭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說,勞資科沒通知你?

        王一軍覺得大事不好,說,通知什么?

        門房老頭說,一軍啊一軍,你把老婆眼睛弄瞎了,單位把你除名了,你是不知道呢,還是裝傻呀?

        王一軍大吃一驚,說,除名,憑什么?

        門房老頭看了看四周,壓低嗓音說,啊,你還真不知道呀?一軍,你是個好人,做人也好,干活也好,沒得說。你看看,我這門房電源出了事,什么人都不會幫我,我只要給你一個電話,你馬上幫我搞定了。所以,對于你的除名,我深感痛心。

        王一軍搖搖頭說,我工齡都十五六年了,那么多年過去了,先進(jìn)也評過好多回了,對廠里是有貢獻(xiàn)的,不能說趕走就趕走吧?再說,我又沒被判刑呀。

        門房老頭無奈地?fù)u搖頭。

        王一軍說完,就往船廠辦公大樓走去。王一軍剛剛離去,門房老頭立即操起了電話。

        王一軍走到船廠辦公大樓前的臺階上時,意外發(fā)現(xiàn)老成他們保衛(wèi)科一幫人已經(jīng)等著他呢。

        老成笑瞇瞇地看著他說,一軍,出來啦?

        王一軍剛想回答什么的,卻見老成一邊的幾個保衛(wèi)科人員手里拿著電警棍與月芽鏟,不由奇怪地看著他們,嘴里說不出話。

        老成說,你是辦理手續(xù)吧?

        王一軍生氣了,說,辦理個鳥呀。

        老成說,沒通知你呀?

        王一軍說,通知什么?

        老成說,這個,這個……

        王一軍說,這個什么呀?老子得找莆副廠長問問。

        老成尷尬地一笑,說,問問是可以的,但是不要吵更不要動粗,行嗎?否則你就進(jìn)不了辦公大樓。

        王一軍惱羞成怒了,老成,你給我讓開。

        老成想了想說,我們都是兄弟,給我個面子吧。

        王一軍說,我像是動粗的人嗎?

        一個保衛(wèi)科干事說,你把老婆眼睛弄瞎了,不就是動粗嗎?

        王一軍臉上的肌肉哆嗦起來,不過他什么話也沒說,直接闖進(jìn)辦公大樓。老成想攔,終究沒攔住,于是他們幾個緊緊跟著他一起上了電梯。

        莆副廠長好像知道王一軍要來,辦公室大門暢開著,與田主任說笑著什么。莆副廠長見王一軍進(jìn)來了,站了起來,說,怎么弄得濕淋淋的?

        莆副廠長從桌上拿起紙巾盒遞給王一軍。王一軍沒接紙巾盒。

        莆副廠長看了看站著的成科長和保衛(wèi)科的人員,生氣地說,你們手里拿著什么?是要動武啊,亂彈琴,走開。

        田主任從莆副廠長的凈水器里倒了杯水,遞給王一軍,說,坐吧。

        王一軍沒接水,但是坐下了。

        莆副廠長說,解除書已經(jīng)掛號寄到你家里了,你不會說沒收到吧?

        王一軍說,我凈身出戶,無家可回。

        田主任微微吃驚,說,離了?

        王一軍說,我犯下的錯,沒得選。

        莆副廠長說,一軍啊,你是個好同志,這些田主任都跟我說過,我們也是實事求是地對檢察院同志說了。但你也知道,一個工廠是有廠紀(jì)廠規(guī)的,我們船廠《勞動手冊》第89條規(guī)定,凡是拘留十天以上的,必須開除,這是職代會全體通過的,也是每位員工簽字認(rèn)可的。莆副廠長說著,拿起了桌子上的一張紙接著說,這是當(dāng)初船廠與員工一式兩份簽的字,這是你的那份。

        王一軍不吭聲。

        莆副廠長說,因為你平時表現(xiàn)好,我們黨委經(jīng)過討論,覺得你是過失行為,又沒判刑,開除你是不行的,所以你的檔案里我們寫成解除勞動合同。這樣一來,你今后找工作不會有麻煩,二來,開除是沒有補償?shù)?,解除勞動合同呢,我們替你算過,應(yīng)該有七八萬的補償費。

        王一軍點點頭,說,如果我不愿意呢?

        莆副廠長笑了說,不愿意?那就開除了。

        王一軍說,我已經(jīng)一無所有了,你們不能網(wǎng)開一面?

        莆副廠長說,當(dāng)然能。第一,你可以去勞動仲裁委員會,由他們最終裁定;第二,這是船廠黨委一致討論的結(jié)果,如果你能把整個黨委班子所有人員一一說服,你可以留下繼續(xù)工作。

        王一軍傻眼了。王一軍知道塵埃落定。

        田主任站了起來,走到王一軍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你是高級電工,要找工作應(yīng)該不難的,對吧?

        王一軍看了看田主任,站了起來,什么話也沒說,去了勞資科辦理手續(xù)。

        勞資科已經(jīng)等著他來結(jié)算費用:工資、月獎、高溫費、勞動津貼、半年度獎、工齡費、解除費,一共八萬多一點。

        從辦公大樓出來,王一軍身邊除了老成外,另外幾個手執(zhí)電警棍與月芽鏟的保衛(wèi)科成員已經(jīng)不見了。

        老成說,我陪你去車間拿東西吧。

        王一軍看了看老成說,我只是去車間做交接,拿我更衣箱里的私人物品,你不要跟著我,好嗎?

        老成說,你已經(jīng)不是我們船廠職工了,按理我得跟著你辦完車間交接手續(xù),護送你出船廠。不過,我們畢竟是哥們,這樣吧,我就不跟著你了,你辦完事后,讓門房老頭給我打個電話,這事就徹底解決了,行不?

        王一軍沒理老成。

        老成把雨傘遞給了王一軍。王一軍手一揮,冒著細(xì)雨獨自往江邊工作區(qū)走去。

        雨中起風(fēng)了,王一軍身上冷得哆嗦,他的淚水合著雨水一起流下。我他媽的工作那么多年,好幾次評上先進(jìn),還時常沒日沒夜出工,加班費從來沒有,我只是失誤,又沒判刑,再說,我這是家庭之事,與船廠沒半毛錢關(guān)系,船廠為何不給我一個機會呢,為何說辭就辭呢?那么我今后怎么辦?這些錢能派什么用場?我還得找房子找工作。房子是那么好找的嗎,工作是那么好找的嗎?沒有房子與工作,我他媽的就會露宿街頭,我就會餓著肚子,像條野狗。

        工作區(qū)的雨棚下面,一幫員工在抽煙,笑說著什么。忽然,他們發(fā)現(xiàn)蒙蒙細(xì)雨下,一個光頭男人活生生地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都愣住了。

        王一軍強顏歡笑說,今天不是夜班???

        員工們沒吭聲。

        員工里突然出現(xiàn)了孫猴子,只見他一臉驚恐地看著王一軍,連連后退。

        王一軍一想到孫猴子沒接他的電話,就有些生氣地說,孫哥,你怎么像看鬼一樣,是不是我剃了光頭?

        牛格里閃了出來,擋在孫哥面前說,王一軍有話好好說。

        王一軍說,我怎么沒好好說了?

        牛格里一愣。

        孫猴子哆嗦著從皮夾子里抽出二百元,說,一軍,對不起了,這個出租車費,無論如何得給你,否則太不公平了。

        孫猴子這一說,王一軍驀然想起,那天之所以與楊優(yōu)秀爭論,導(dǎo)致失手戳瞎她的一只眼睛,起因不就是這出租車費嗎?王一軍的臉色陡然難看起來,眼睛里的殺氣慢慢彌漫開來。

        牛格里馬上從口袋里摸出二百元,說,再加二百元,這事可以了了吧?

        王一軍看著眼前晃動的幾張鈔票,眼睛里的火苗似乎要把鈔票點著似的。只聽他大叫一聲,拿開,我說過不要就是不要。

        牛格里畫蛇添足地說,這不是私人的,田主任給報銷的。

        王一軍一聽更加生氣,不由大怒,你他媽的哄鬼去吧。

        牛格里看著怒氣沖沖的王一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你想怎么樣嘛,就算我們錯了,但我們也沒弄瞎你老婆眼睛吧。

        王一軍氣得暴跳如雷,沖上前就想揍牛格里。

        一邊幾個膀大腰圓的員工圍了上來,死死抱住王一軍勸說,一軍,你剛出來,別犯傻,走吧走吧。

        王一軍又是一聲怒吼,松手。

        眾人松了手。

        王一軍說,我他媽的是來吵架的嗎?我是來移交工作,收拾東西滾蛋的!

        王一軍說完,轉(zhuǎn)身往更衣室走去。

        眾人面面相覷地看著,誰也不做聲。

        蒙蒙細(xì)雨慢慢變大了,那雨點砸地的聲音響了起來。江面上風(fēng)起了,有些寒,不遠(yuǎn)處的蘆葦叢里,那艘報廢擱淺的鐵殼子船發(fā)出沉悶的嘭嘭聲。

        11

        那個夏天傍晚的雨季里,王一軍收拾東西離開芤城船廠。整整十年里,王一軍再也沒見過楊優(yōu)秀或者說船廠同事。

        誰也不知道王一軍去了哪里。

        這年月富人忙,窮人更忙。王一軍是誰,究竟對老婆干了什么,隨著時間推移,大家也就漸漸遺忘了。

        十年里,整個芤城老城區(qū)那一帶變化很大,早先居住的市民似乎認(rèn)不出它本來的面貌。遠(yuǎn)郊芤城船廠一帶呢,近十年來幾乎也沒什么大的改變。不過,讓船廠人意想不到的是,王一軍離職后的三年,芤城船廠倒閉,船廠一夜之間被香港老板整體收購了。當(dāng)然,這是傳說。至于真正內(nèi)幕,員工們怎么可能知道呢?他們知道的是買斷工齡下崗回家,少的補償二三萬,多的五六萬,這樣一來,大家忽然想到了王一軍,說狗日的王一軍真他媽的劃算,三年前離職,拿的可是八萬多!如果加上三年物價上漲的因素,王一軍三年前的八萬多,現(xiàn)在至少得十萬。而船廠員工呢,除了向隅而泣沒有任何辦法。

        芤城船廠員工拿了錢,一夜間呼啦啦作鳥獸散。有著50年歷史的芤城船廠,傾刻瓦解,化成廢墟。更奇怪的是,船廠倒閉也有七八年了,傳說中的香港老板整體收購,始終只見雷聲,從沒見到雨點。比如開發(fā),連半根毛都沒見。幾年過去了,整個船廠除了雜草叢生、小獸出沒、塔吊、行車、內(nèi)河道的船塢早已東倒西歪,百孔千瘡。遠(yuǎn)遠(yuǎn)看去,早先熱火朝天,江面燈火通明,電焊、氣割,鐵錘所有的聲音都沒有了,芤城船廠從白天到黑夜,從黑夜到白天,成了一片死地,與墳場沒啥兩樣。

        開始還有乞丐安營扎寨,后來跑了;開始還有過往機帆船、水泥船,為圖方便,在江邊破敗的碼頭上靠個岸,打個尖,后來跑了;開始還有人搭個簡易棚開個小商店做個小買賣,后來跑了。不為別的,就是每到深更半夜,漆黑一團的船廠,竟然鬼哭狼嚎,鬼影幢幢。

        事實上,誰都沒想到,那個夏天的傍晚,王一軍收拾東西離開休息區(qū)更衣室后,消失在茫茫雨水中了,誰都不知他去哪兒。

        那天傍晚,保衛(wèi)科長老成沒跟王一軍去作業(yè)區(qū),但保衛(wèi)科的職責(zé)告訴他,必須守在船廠大門口等著王一軍。一來他要知道王一軍東西移交清單,二來他想叫住孫猴子幾個,共同請王一軍喝個告別酒,算是同事一場。然而,等到孫猴子他們洗完澡,整個班組員工下班來到大門口,都沒見到王一軍的影子。問孫猴子怎么回事,孫猴子罵罵咧咧地說,我操他媽的,老子等了大半天,都沒見到人影兒。去了更衣室,更衣箱開著,單位電工工具與他私人物品統(tǒng)統(tǒng)消失了。

        王一軍去了哪兒?

        王一軍根本沒去哪兒,依舊在芤城。

        十年來,他找了好多工作,沒有一個工作讓他做下去。長則半年,短則一月。且工作時,時常心不在焉,沒有一樣能干好的。就說電工活兒吧,他竟然把張三的電表線接到李四的電表線上了,害得商家暴跳如雷。可他呢,一臉無所謂,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為什么?因為他時刻惦記的還是楊優(yōu)秀。楊優(yōu)秀老是在他眼前晃動著,一會兒是一雙迷人的丹鳳眼,一會兒是讓生厭的獨眼龍。雙眼單眼,單眼雙眼,時刻在他腦海里翻滾著,讓他身心交瘁。

        記得被船廠辭退一年后的一個夜晚,王一軍曾經(jīng)悄悄去了早先的住地,站在小區(qū)樓下常與楊優(yōu)秀散步的小樹林里朝上望去,他想看一眼楊優(yōu)秀,哪怕見不到人,看一下影也可。他心里發(fā)誓,只要見到了人,他就離開芤城,浪跡天下,老死在外,永不回來!但是他看到窗玻璃前出現(xiàn)的是一對父子,他非常奇怪,難道楊優(yōu)秀也就一年時間嫁了人?他不甘心,咬了咬牙,硬著頭皮上了三樓,敲開了早先自家的房門。

        一個陌生男人。

        你找誰?

        我找姓楊優(yōu)秀。

        你找錯了。

        不可能。

        沒有這個人。

        王一軍想了想,說,就是一個眼睛受傷的女人。

        噢,你說的是獨眼龍啊,她早把房子賣給我了。

        王一軍急了,說,怎么可能呢?

        她無力還貸,只能賣了。

        那她現(xiàn)在住哪兒?

        不知道。

        男人把房門關(guān)上了。

        王一軍非常失落地走下了樓梯。原本他想問問左鄰右舍,但一想,問它干嗎?就算問了,十有八九都是白問。家里出了這檔爛事,楊優(yōu)秀怎么可能把自己搬到何處去的地址告訴別人呢?再說了,自從按揭購了房子,記憶中,好像從來沒與對門,或者樓上樓下鄰居說過話,鄰居是誰?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獨身還是拖家?guī)Э?,是芤城人,還是外地人?他一無所知。想去派出所問一下,但一想到警察,心里就嫌麻煩。

        就這樣,一晃眼,十年過去了。

        十年后的一個初夏,與十年前的初夏,就芤城而言,沒什么區(qū)別,初夏一到雨季依舊來到。然而,有些東西還是有區(qū)別有微妙的變化。比如早先的岳母、岳父、小舅子之類的,已經(jīng)成了王一軍記憶中的一絲極淡的線條;比如船廠里的孫猴子、牛格里、老成、田主任、莆副廠長,已經(jīng)成了王一軍記憶中的一種非常遙遠(yuǎn)的細(xì)影。楊優(yōu)秀呢,也不像早年那么思念了。楊優(yōu)秀是個怎樣的人,她的體型、臉龐、嗓音,在腦海里漸漸模糊了淡忘了。王一軍至今惟一沒忘的,是楊優(yōu)秀那只曾被自己失手戳瞎的眼睛。

        夜深了,雨大了,靠近早年芤城船廠附近的地鐵車站上的末班車駛離了,有三三兩兩的人從車站里出來,很快他們消失在雨水之中。拉客的摩托與黑車一輛輛地駛離,馬路上幾盞路燈在大雨中亮著,車站里的照明燈依次一盞盞熄滅。除了大雨在不停地敲打著地鐵車站外的巨大遮陽棚外,一切靜悄悄的。

        遠(yuǎn)處有一個長發(fā)披肩、胡子拉碴、佝僂著背,年齡不詳?shù)哪腥?,穿著一身破舊的雨衣,騎著一輛OfO公共單車,在雨水中由遠(yuǎn)而近,不緊不慢地騎了過來。就在他騎過地鐵車站口的巨大遮陽棚下時,忽爾聽到身后傳來一陣吱呀吱的車轱轆聲,他聞到了茶葉蛋、玉米棒子、豆腐干之類的香甜味。

        男人停下單車,一腳支地,一腳踩在踏腳板,等著車轱轆聲慢慢靠近。

        哎,兩個茶葉蛋、一根玉米棒子,多少錢?

        女人的聲音響了起來。茶葉蛋一塊半,玉米棒子兩元,共計五元。

        黑暗中,穿著雨披的女人打開了鋼精鍋,鍋內(nèi)升騰起一股香噴噴的熱氣。女人夾起兩只茶葉蛋、一根玉米棒子,放入塑料袋里,遞給了男人。

        男人從口袋里摸出一張十元錢交給了女人,女人接錢后,借著路邊路燈下的微光,放在鼻子底下細(xì)細(xì)看了看,隨后從腰帶上的破錢包里取出五元錢,同樣放在鼻子底下細(xì)細(xì)地看了看,仰臉找給男人。

        男人接過錢的剎那,與女人近距離活生生地打了個照面。女人一只眼睛在雨水中晶亮晶亮,另一只眼睛睜著,卻是沒有神的。

        女人看著男人,問,有錯嗎?

        男人什么話也沒說,踩著單車踏腳板,飛也似地往前騎。過了拐彎處,是一條早已破舊不堪的水泥道,水泥道的盡頭是早年的芤城船廠大門口。

        那天夜里,下起了大雨。

        芤城船廠那艘不知停了多少年、廢棄在船塢上的破船,竟然浮了起來,一點點地漂到了芤城江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

        猜你喜歡
        老成格里岳母
        斷掌
        新民周刊(2025年6期)2025-02-25 00:00:00
        一個人的工地
        金山(2022年5期)2022-05-13 18:25:24
        一個人的工地
        金山(2022年5期)2022-05-11 00:54:58
        岳母刺字
        黑天鵝格里布
        岳父與岳母的愛情
        愛的警鐘
        金山(2016年11期)2017-02-07 01:59:22
        暾欲谷碑所見古突厥文詞彙“騰格里”()釋讀
        拼音大比武
        和岳母不要客氣
        国产高潮精品一区二区三区av| 亚洲国产综合人成综合网站| 亚洲国产精品一区二区毛片| 国产精品日日摸夜夜添夜夜添| 能看的网站中文字幕不卡av| 国产精品国产自产自拍高清av| 日本少妇高潮喷水xxxxxxx| 极品少妇小泬50pthepon| 国产一区二区三区av在线无码观看 | 欧美精品一区二区精品久久| 人妻献身系列第54部| 欧美在线三级艳情网站| 日韩一区二区三区中文字幕| 国产成人自拍视频视频| 国产在线播放一区二区不卡| 国内精品久久久久影院薰衣草| 亚洲国产高清在线一区二区三区 | 99国产精品丝袜久久久久| 国内偷拍第一视频第一视频区| 尤物在线观看一区蜜桃| 中文字幕天天躁日日躁狠狠躁免费| 久久精品国产亚洲AⅤ无码| 亚洲一区有码在线观看| 国产无套中出学生姝| 毛片24种姿势无遮无拦| 久久与欧美视频| 免费在线av一区二区| 国产精品久久久天天影视| 米奇777四色精品人人爽| 99热成人精品国产免国语的| 免费高清视频在线观看视频| 自由成熟女性性毛茸茸应用特色| 激情内射日本一区二区三区| 免费看奶头视频的网站| 一区二区三区日本美女视频 | 日本变态网址中国字幕| 色婷婷色丁香久久婷婷| 日本做受高潮好舒服视频| 日韩精品永久免费播放平台 | 亚洲一区二区国产精品视频| 一区二区三区国产精品乱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