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慶華
最是撩人情懷的,要數(shù)中學(xué)西頭井邊那棵春風(fēng)里曼舞的柳樹和棲在柳梢上的月。
古詩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中的浪漫常會讓人浮想聯(lián)翩??晌移悄欠N既無約且無會的人,因此可以獨享井邊那樹柔柳和柳枝上的朗月。盡管四下空寂無人,我卻可靜候田間野際的風(fēng),一任它饋贈給我那許多的蛙聲蟲唱,還有空谷傳來的一兩聲鷓鴣鳴唱。
井是正對著我宿舍窗口的一汪清泉,井沿全用大塊的鵝卵石壘砌而成,顯得格外的古樸渾厚。而柳是井靜默的伴侶,歪著頭,調(diào)皮地向井沿傾斜,仿佛想找個強健的肩膀、寬厚的胸膛來倚靠。
三五之夜,月亮從東邊的鷹山慢騰騰地爬起,一會兒就掛在了柳梢。那鷹山的輪廓就在皎潔的月色中漸漸顯現(xiàn),直逼到你的眼前,而滿天的星輝便匿去了蹤影。說是鷹山,可我一點兒也不覺得它像鷹??粗粗?,倒越覺得它像是個豬頭,兩扇耷拉的耳朵和一個得意地噘起的嘴,乜斜的眼就隱在耳朵下窺視著。因此,我心里常犯嘀咕,當(dāng)?shù)厝说难酃馐欠褡邩?,抑或是我的眼神不好?我于是很倔強地稱鷹山為豬山了。
月兒爬得越高,影子就越小,但月的光亮卻能照得你滿眼清涼。這時天上的月亮就落下兩個:一個在井里蕩漾著,另一個就在我心頭蕩漾。在泛開的漣漪中,慢慢浮現(xiàn)出那年那人和那些事……
李是和我一樣沒頭沒腦的二愣子,“矮、瘦、小”三個字是對他最高度的概括,淡眉、細眼,再加上兩頰粒粒飽滿的青春痘,沒有一點想象中美術(shù)系畢業(yè)生風(fēng)流倜儻的高大形象,唯有那么點兒狂傲是他高貴血統(tǒng)最后的證明。我是在去學(xué)校報到的車上認(rèn)識他的,一樣地打著包,一樣地拎著瓶瓶罐罐,一樣地認(rèn)為按通知的時間去學(xué)校報到準(zhǔn)沒錯。到學(xué)校才發(fā)現(xiàn),其他同事早就提前兩天安頓好了。讓我們感到特別溫暖的是,我們雖是最晚報到的,但分配給我們的卻是嶄新的會議樓下最西的一套宿舍。當(dāng)我們推開宿舍門的那一刻,看到雪白的墻壁,聞著新房特有的略帶泥土味道的濕氣,我們倆感覺校領(lǐng)導(dǎo)就是黨,就是太陽,而我們則是歷盡千辛萬苦終于找到組織的離群的雁??珊髞戆l(fā)現(xiàn),夜一黑,住那座樓的其他同事就房門緊閉足不出戶;后來發(fā)現(xiàn),夜一黑,其他樓的同事絕不到我們這座有著學(xué)校新鮮血液的樓來串門;后來發(fā)現(xiàn),提前來報到的,都住在水井旁那看上去有點兒歷史,卻依然年富力強的磚瓦樓;后來發(fā)現(xiàn),這座樓周圍的茶山有著許許多多的墳塋土包;后來發(fā)現(xiàn),學(xué)生在茶山上勞動課時居然挖出好些個小骷髏頭,而正對著我們宿舍后窗的深坑黑洞,更像是張開的饑餓的嘴……為了這事,我和李不知在肚子里咒罵了多少回。有一次,李在宿舍里喝著酒,竟然摔碗破口大罵,我想掩他的嘴都來不及。幸好是在夜深人靜時,而且慶幸沒有“第五縱隊”。而看著白日里遠遠近近的叢叢苦竹,我突然想到白居易《琵琶行》里“住近湓江地低濕,黃蘆苦竹繞宅生”的詩句,只是覺得自己還沒落得像他老人家那么慘,所以也不至于落淚沾襟。
每天清晨,苦竹叢里的那群綠毛蘆葦鳥,總會準(zhǔn)時地在宿舍門前那棵高大的女楨樹上啁啾跳躍著,高枝竄下后又一個展翅撲騰,回到了樹梢。太陽還未露臉,薄薄的晨霧就像絲織的漁網(wǎng),籠著東邊的小土丘。土丘上那一片高高低低郁郁蔥蔥的墳頭樹,遮蓋住所有的丑惡,隔著一片谷地水田,與近處農(nóng)民臨時搭建的存放肥料的小木屋映襯著,呈現(xiàn)出一種原野牧歌式的美。這時,李早就拿著畫夾與畫筆蹲坐在土坡上勾勒著,一會兒就一幅,一會兒又一幅。
可惜只相處了一年,李便耐不住青春的寂寞,受不了青春的消耗戰(zhàn),下海經(jīng)商,離開了中學(xué)。而我則獻出一個豬腳,由東方叛逃,搬到了學(xué)校西頭水井旁的高級宿舍樓,也就是那座二層的磚瓦樓。
宿舍樓掩映在一排喜樹和苦楝樹的綠波里,樹都高大。而錯雜其間的幾棵香樟樹,竟有合抱大小。人在遠處,有時還真找不著這磚瓦房的土氣。我常想,是樹環(huán)抱著屋子呢,還是屋子依戀著樹?但我更覺得宿舍樓是綠海中的新娘,有著一股子羞羞澀澀的清純。特別是暮春三月,當(dāng)紫色的花霧飄落在苦楝樹的樹梢時,空氣中就彌漫著淡而悠遠的味兒,它縈繞著你,趁你一不注意,就沁入你的心脾。而當(dāng)你伸出雙手想去擁抱時,它卻咯咯地笑著跑遠了。黃鸝鳥這時便會在樹梢枝頭婉轉(zhuǎn)著。我懷疑,那該就是傳說里處子的氣息吧,不然,何以讓人如此難以忘懷?緊挨宿舍靠西的是一排單層磚瓦廚房。后面全是密密的苦竹林,一條田間小路蜿蜒穿過一片水田,延伸到西面的小山坡。山坡上疏疏落落長著些不知名的灌木。這為西落的月牙兒增添了一番情致,很有“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的味兒。只是“江”換作了日日對著我宿舍窗口深情款款的那口水井;月則是越過山岡,爬上柳梢舉目含笑的月。
這座樓給我以寧靜和愉悅,至少我可以不用為一桶水去南征北戰(zhàn)。但宿舍周圍那片竹林草叢還是給了大家些許壓力,以至于認(rèn)為蘇東坡“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的話是酒醉中的糊涂。那是一片蛇的家園。竹葉青和銀環(huán)蛇是常見的,有時竟能看到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的五步蛇和眼鏡蛇。一天中午,住同一座樓的貴公子出身的謝,因多喝了幾杯貓尿,耐不住體內(nèi)的膨脹,沖向廚房邊的墻角暢快去。我們的取笑聲還未落下,他就發(fā)出凄厲的慘叫聲沖出,雙手亂舞比畫著:蛇!大蛇!大蛇啊!他臉色蒼白,眼里寫滿恐懼,而胯間的那玩意兒因拉鏈未合上,松垮垮地低垂著,一邊還滴著水……但當(dāng)我們拿著木棍砍刀沖向那堵墻時卻啥也沒看到。我們于是懷疑謝是喝酒喝花了眼。但后來聽了當(dāng)?shù)剞r(nóng)民的話,讓我們大家感覺脊梁骨都是冰涼的:十幾年前,有人在那里看到過一條碗口粗細的蛇。為此,大家都很慶幸自己沒成為李寄,因為我們從不懷疑自己缺乏她那樣的武藝、膽量和運氣。從此,大家出門一定要找伴,特別是晚上。這樣我和魏就混在了一起。
魏長得高大健壯,沒有張飛的豹眼燕頷,卻有著翼德兄的虬髯大胡子。他很沉默但很真誠,說起話來總是慢條斯理,哪怕是火燒了他的宿舍也不改他的英雄本色。但我疑心,他是刻意在掩飾他那算不上口吃的話語停頓。在第一次的校會上,如果校領(lǐng)導(dǎo)沒介紹,我們均不敢相信他和我們一樣是個新兵蛋蛋。因為他那油條做派,完全就是個拉家?guī)Э诘呢浬?/p>
他是學(xué)生物的,從學(xué)校帶回了一套完整的解剖工具,解剖刀、解剖針、鑷子和鉗子樣樣齊全。于是,那長長短短的蛇們就首先遭了殃,遇上我們一律成了碗中的肉,桌上的菜。蛇是最容易宰殺的。魏會先用錐子將抓來的大大小小蛇的蛇頭固定在門板上,然后用解剖刀在蛇的脖頸上劃道口子。只要抓住劃開的那一點兒蛇皮,順勢往下一扯,就會露出腹膜包裹著的五臟六腑,紅的是心,綠的是膽。我們沒有臥薪嘗膽的勇氣,就把那蛇頭、蛇膽和蛇的心肝肚腸一起拋得遠遠的。除去內(nèi)臟后的蛇是出奇的干凈,粉紅嫩白。這時,你就會不得不佩服“美女蛇”比喻的精妙了。蛇其實沒多少肉,但燉出的湯卻清甜,那滋味賽過老鴨湯。不過,泥蛇、水蛇和竹葉青,我們是不吃的。泥蛇有股腐爛的泥巴味;水蛇是典型的瘦骨美人,肉太少;竹葉青是一種美麗的惡心,通體碧綠,像翡翠雕刻而成,獨有那尾巴是有點兒過了火的焦黃,眼睛卻是紅的,常掛在竹枝上一伸一縮吐著黑色的蛇芯。如碰上了這三種蛇中敗類,我們就裝作視而不見,或讓它們拋尸荒野,決不用它們祭祀自己的肚腸。
我們的學(xué)校安詳?shù)貦M臥在一個向陽的小山坡上,三面皆是水田菜地。因此,下酒菜中最常見的要屬野鼠肉。魏會到鎮(zhèn)里五金店稱幾斤細鐵線,一展開就有幾十米,又到學(xué)校電工那借來電閘開關(guān),然后隔一米用一竹片打樁固定鐵線,叫上五六個人分段把守防止意外,接通電源后就可靜候野鼠自投羅網(wǎng)。
我們決不貪多,到半夜一點左右就收工。這土制的“電貓”一般都能為我們逮著一簸箕的野鼠。我們五六個人分工合作,半小時之內(nèi)將野鼠剝皮宰殺干凈。魏就在鍋里撒上鹽,放上自編的鐵線架子,擱上鼠肉。文火烤二十分鐘后,熏烤的肉香就彌漫了整個廚房。魏這時就將白天準(zhǔn)備好的大蒜拍扁切成段,往鍋里淋些油,先炒香姜蒜,然后倒入剁成小塊的野鼠肉大火翻炒,接著澆上一瓶山西陳醋,蓋鍋燜幾分鐘。最后,倒酒上菜,笑聲滿桌。凌晨時分,酒光肉凈,大家就抹抹嘴巴,哼著小曲作鳥獸散。奇怪的是,那時雖一夜未眠,但吃過鼠肉后的嘴,卻如有天上來的黃河之水,更能滔滔不絕。
有時吃膩了肉就改吃素。豆角就豆角,地瓜就地瓜,地里長啥我們就吃啥。我們是到當(dāng)?shù)剞r(nóng)民的地里“借”菜的,有時偶爾也會在地頭放些錢,但常是借而不還。豆角成熟時,那些剛畢業(yè)的老師就會趁著夜色濃重,慌慌張張地把豆角連枝帶土都抱了回家。這種斬草除根的做法,往往只能收獲小半桶的豆角,結(jié)果還要招來農(nóng)民沖到學(xué)校一頓叫罵。我和魏的做法與他們不同。我們是拎著小桶到地里捋豆角,輕輕松松就能捋一桶。由于我們是每株只捋一小把,所以農(nóng)民倒也沒太大意見??墒怯幸惶?,那些剛畢業(yè)的,夜里辨不清東西南北,居然把校長丈母娘的菜地給粗暴地糟蹋了。第二天下午,校長召開全校教職工大會。我們年輕老師全部被罵得狗血淋頭。接著,學(xué)校特地安排校班子成員巡夜。于是“借菜”的現(xiàn)象漸漸少了,而我們的青春就更顯荒涼了。
直到現(xiàn)在,魏每次進城都會給我來電,我就會叫上幾個朋友到酒店請他喝酒敘舊??墒蔷频昀镫m能叫齊滿桌山珍海味,卻再也吃不出當(dāng)年的鼠肉香來……
不久,我回了城。每次月圓之夜,看著高高掛在廣玉蘭樹梢的那一輪檸檬色,風(fēng)兒拂過,廣玉蘭也搖曳生姿??晌覅s覺得呆板生硬,似安祿山在跳霓裳羽衣曲。盡管,每天清晨也有鳥兒在窗前的女楨樹上啁啾,可我總覺得粗嗓大舌,是王婆在重復(fù)單調(diào)的歌曲。于是,我又想起了那冬日里冒著騰騰熱氣的水井,春日里吐翠展綠的柳和夏日里輕靈地棲在柳梢的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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