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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農(nóng)村婦女列傳

        2019-08-31 08:39:40魏思孝
        齊魯周刊 2019年33期
        關(guān)鍵詞:農(nóng)村婦女紅梅跑步

        2016年開始,魏思孝嘗試了一種新的寫作形式,即為自己身邊的農(nóng)村婦女和農(nóng)村男性“做傳”。一系列或長或短的故事,顯示出他的思考力度。他給自己定下三個原則:立場中立,不摻雜個人的感情偏向;白描生平或截取一點;控制在六千字以內(nèi),盡量簡短。

        在此節(jié)選“農(nóng)村婦女”系列中的兩篇,文紅梅和丁蘭軍,鄉(xiāng)村世界里隨處可見的面孔,卻有很強的代表性。

        文紅梅(1947—2018)

        文紅梅的父親當過文書,在農(nóng)村里是個文化人。她沒遺傳到父親的任何東西,外貌和內(nèi)在,都像極了母親。文紅梅話多,從小喜歡和人聊天,到了飯點也不回家吃飯?;丶乙矝]飯吃,紅梅她媽做飯沒有時間,午飯三四點鐘能吃進嘴巴里算是早的。經(jīng)常玩伴都回家了,文紅梅還在街上晃蕩。紅梅排行老二,上頭有個哥哥,下面一個妹妹,一個弟弟。紅梅的哥哥比她大兩歲,叫文紅軍。紅軍剛出生沒幾個月,發(fā)高燒把腦子燒壞了,見人就躲。這天中午,紅梅找不到說話的,往家走,在胡同口碰到從外面回來的紅軍。天剛放亮,紅軍就出門撿拾東西。他背著麻袋,手里攥著一根光滑的木棍。紅梅攔著紅軍,讓他把木棍交出來。紅軍不肯,紅梅上去搶。紅軍把紅梅推倒在地,跑回家了。紅梅疼哭了,邊哭邊破口大罵,你這個傻子死在外面算了,還回來干什么。鄉(xiāng)鄰們出來看。父親抬腿一腳,紅梅這才收聲。

        四十年后,香港回歸沒多久,文紅軍走丟了。這時的文紅梅已是五十歲的農(nóng)村婦女,生育了三個兒子,最小的老三雖未成年也已從初中輟學,去建筑隊當水泥工貼補家用。紅梅的父母在前些年相繼離世,大哥紅軍獨自住著老宅,弟弟紅兵住在村北邊的磚瓦房里,每隔幾天來給大哥送干糧。究竟文紅軍何時走丟的,已不可考。紅梅的大兒子王前進和小兒子王奔跑參加了尋找的隊伍,二兒子王進步?jīng)]去,他因偷盜正在服刑,出獄還要再等兩年。文紅兵帶著兩個外甥四里八鄉(xiāng)貼尋人啟事,過了半個月仍杳無音訊,尋人這事就此作罷。文紅軍有到處跑的習慣,他走丟了并不奇怪,如果非說點什么的話,那就是文紅梅沒想到他會在四十年后失蹤了。難道不應該時間更提前一點嗎。

        文紅梅二十歲那年嫁給了鎮(zhèn)上的王建設(shè)。王建設(shè)的父母死得早,和孤兒無疑。他還有個怕老婆的哥哥?;楹螅┳影淹踅ㄔO(shè)趕了出去。有一兩年的時間,王建設(shè)連住的地方都沒有。村里看他可憐,幫他搭建了個窩棚。簡陋程度,只能說比豬圈強一點。后來王建設(shè)被招進工廠,成了一名工人。這也是父母做媒,讓文紅梅嫁給王建設(shè)的主要原因。在父母的幫襯下,王建設(shè)和文紅梅有了自己的新屋。品嘗到了無依無靠的艱辛,在王建設(shè)的努力下,文紅梅一連生養(yǎng)了三個兒子。確實有點人丁興旺的樣子了。王建設(shè)要上班,三個兒子照看不過來。文紅梅照顧小的,把大的扔給父母。王前進和王進步都是在姥爺家長大的,話多這一點隨文紅梅,和誰都能聊起來。文紅軍長年累月?lián)焓暗钠科抗薰?,都被他倆偷摸著賣掉了。文紅軍拿著棍子打他倆,也不管用。兄弟倆挨打后,就跳起來罵文紅軍,說他死不出好死來。

        兒子沒長大前,生活僅靠王建設(shè)的工資,日子雖然過得辛苦,但文紅梅覺得有盼頭。人是生產(chǎn)力,何況是三個兒子。兒子多了,帶來的麻煩也不少。先說大兒子王前進,秉性像文紅梅,話多到令人窒息的地步。到了結(jié)婚成家的年齡,王前進的話多成了毛病??梢灿腥四芙邮埽跚斑M眼光高。相親沒有上百次,也有七八十次,都無功而返。同齡人有的都抱上孫子了,王前進還是光棍一條。這時,也沒人給他說媒了,他的要求也低到是個婦女就可以。但也沒人和他過。除了話多這一點,王前進還有酗酒的毛病。年輕的時候,不喝酒,只是話多,找不到媳婦,他也心急,只能借酒消愁,愁沒消掉,還把自己身體喝壞掉了,腿腳疼得下不來地。

        二兒子王進步年輕的時候不正干,因偷盜坐了四年牢。出獄后去東北干了半年,沒賺到什么錢。之后一直在附近的工廠打工,隨著兩個女兒的出生,三十八的年齡,在一個工廠的門口擺攤賣炒菜,日子紅火了起來。先是三輪車,后來買了廢舊的大巴車,改裝成小型的飯店。文紅梅家里的大小事務,多指望兒子王進步。2015年四十出頭的王進步檢查出了肺癌,又過了一年死了。

        三兒子王跑步,是文紅梅的兒子中最先死掉的。王跑步的兒子還沒出滿月,老婆就和他過不下去了。離婚后,文紅梅照看孫子。附近大大小小的工廠,都留下過王跑步工作的身影,長則幾個月短則半天。他脾氣暴躁,和同事打架與領(lǐng)導頂嘴。以至于到后來,王跑步這號人,沒單位要他。王跑步不擔心,他爹王建設(shè)有一個月兩千不到的退休金,生活還是能過去的。王跑步愛好廣泛,打牌賭博不說,夏天下河撈魚,秋天去野地抓兔子,冬天在家養(yǎng)鴿子,雖談不上精通,但都入了門。2014年,王跑步的兒子上小學二年級,父親王建設(shè)患小腦萎縮神志不清已有兩年。離除夕還有三天,王跑步腦溢血在區(qū)醫(yī)院的重癥監(jiān)護室里跑完了三十七年充滿爭議的人生短途。文紅梅在醫(yī)院的走廊里,哭天喊地,質(zhì)問老天爺,為什么該死的不死呢。這里的該死的,指文紅梅自己,也指其配偶王建設(shè)。在余下的人生中,每想到兒子王跑步,她總是對著神志不清的王建設(shè)說出這句話。希望他能有點自知之明,盡快駕鶴西游,不要拖累自己??闪硪环矫?,王建設(shè)死了,沒有他的退休金,生活上又捉襟見肘,紅梅內(nèi)心很矛盾。

        五十五歲后,文紅梅的生活分為兩個階段。一是,照看兩個孫女一個孫子。二是,照看丈夫王建設(shè)。第一個階段,文紅梅身體尚可,雖然累,但心情愉快。第二個階段,文紅梅暮色滄桑,血壓高,腿腳不靈便,守著王建設(shè)每時每刻不在憤慨中度過。年齡大了,文紅梅聲調(diào)高亢,話多且密,不減當年。王建設(shè)被罵急了,用拐棍照著文紅梅的面門打過去。隔三差五,文紅梅臉上就青紫一片。文家四兄妹姐弟中,文紅梅是最后辭世的。王建設(shè)小腦萎縮后,有些偏執(zhí),一到冬天,他守著火爐如同守著自己的命根一般,誰都不能上前一步。他一直往火爐里添加炭塊,整個房間很暖和。也因此,文紅梅的尸體在房間里停放了一個星期。王建設(shè)常年不洗澡,彌漫在房間里的尸臭味,還是區(qū)里扶貧辦的工作人員來調(diào)查走訪時聞出來的。

        小兒子王跑步死后來年的春天,文紅梅趕鎮(zhèn)上的集市,買了點青菜后往回走,碰到年輕時的老相識。兩個人站在街頭聊天,談及死去的兒子,文紅梅老淚縱橫。道別后,文紅梅挎著菜筐,回家的路上,想到老相識說她命真苦這話,邊走邊哭。突然她轉(zhuǎn)念一想,這個老相識不到三十歲丈夫就上吊自殺了,至今還在守寡,她有什么資格說我命苦呢。一抹淚,文紅梅覺得自己這日子還能過。

        魏思孝,1986年生于山東淄博,作品多表現(xiàn)底層青年的生活狀態(tài)。著有長篇小說《不明物》,短篇集《小鎮(zhèn)憂郁青年的十八種死法》《兄弟,我們就要發(fā)財了》等。第九屆報喜鳥新銳藝術(shù)人物文學領(lǐng)域獲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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