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方曉
黑豆就是一吃貨。黑豆非豆,是一人名。據(jù)說他媽在生他時,他爸黑皮正用黑豆喂牲口,一聽接生婆過來報喜,驚喜之下,說話就不利索了,只知顫抖地撫摸著槽里的黑豆,喃喃自語:“黑豆,黑豆……”從此,黑豆就成了這一新生兒的大名,簡單、易記,又絕少重名。
黑豆家境說不上有多么富裕,可也不算落魄,畢竟祖上曾經(jīng)顯達過,傳下了一些家產(chǎn),以及許多大戶人家才有的作派和規(guī)矩。這些作派和規(guī)矩,黑豆沒繼承多少,唯獨對吃,卻全繼承了,并且愈發(fā)精益求精。其間一些講究,讓人有些受不了。
比如,煲藕湯,一道再尋常不過的菜品了,當?shù)貛缀鯚o人不會。可黑豆卻有自己的講究,切開肥藕后,他非得數(shù)數(shù)上面的孔洞,若有七孔,則滿意地用來煲湯;若有九孔,他是斷斷不會用來煲湯的,一盤清炒藕片,或是涼拌藕絲,就是這根藕最好的歸宿。
有人不解,就問他其中的緣故。
黑豆笑著解釋說,七孔藕淀粉含量較高,水分少,糯而不脆,適宜煲湯;九孔藕水分含量高,脆嫩、汁多,涼拌或清炒最為合適。
不是吃貨,是絕不曉得其中奧妙的。就算一般的吃貨,也一定懶得區(qū)分這七孔藕與九孔藕的差別??墒呛诙箷?,并且樂此不疲。
再比如,喝酒。黑豆好酒,不管怎樣的酒,都來者不拒。只是喝酒時,一定要配恰當?shù)木票判?。否則,寧愿饞死也不喝。鄉(xiāng)間水酒,他定選陶碗,口大底淺的那種,斟滿一碗酒,與人略略一碰,仰頭便干,立馬豪氣干云;若是葡萄酒,則須用高腳玻璃杯,淺淺地倒一點,輕柔地搖一搖,細酌慢飲。當然,黑豆說,喝葡萄酒,用夜光杯才最正宗,古人詩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只是夜光杯不常有,只能用高腳玻璃杯替代了;若是高檔白酒,則要用小瓷杯了。白色瓷杯,清洌白酒,渾然一體,兩者相配,大增酒之色、酒之味。
愛讀武俠小說的人,可能都記得,金庸在他的名著《笑傲江湖》里,借書中人物祖千秋與令狐沖之口,對酒與酒杯的搭配,做了番精彩的對白,與黑豆之說簡直異曲同工。
轉眼就解放了,氣象為之一新。
這不,村里辦起了公共食堂,各家各戶的小灶都砸了個稀爛,不管男女老少、富貴貧賤,全蜂擁至公共食堂吃大灶。換了環(huán)境,從小灶到大灶了,可黑豆不換作派。一上桌,照例先將碗筷、桌椅認真地擦拭一遍,堪堪完成這些“功課”,一抬眼,大家已經(jīng)吃得七七八八,鍋里、盆里,只剩殘羹冷炙。鄰居石頭有些不落忍,教了他許多吃大灶的絕招。比如盛飯,頭碗得淺,二碗得滿。什么意思呢?就是說第一碗飯別盛太滿,快速吃完,再猛地添第二碗。這第二碗啊,得死命地壓實了盛,因為根本就不會再有添第三碗的機會。再說了,愛干凈那一套,都這會兒了,顯得有點瞎胡鬧,還是省省吧。
黑豆認為石頭言之有理。只是那種失了作派的樣子,他實在學不來,于是整天里忍饑挨餓。好在這段熱鬧的歷史并不長,一切仿佛就在瞬間又回歸了正軌。
又轉眼之間,就到了世紀之交,到處都是欣欣向榮的景象。
可黑豆卻無福消受這種欣欣向榮的景象,他的生命如花般枯萎,只剩淡淡的殘紅。這種殘紅,隨時有可能完全褪去。兒子黑米心里悲傷,俯身問他想吃點什么。黑米知道,父親黑豆這一生,不好色,不好賭,只對吃喝情有獨鐘。
“我,我,我想吃碗清湯。”黑豆氣若游絲,眼里卻進出意外的光芒。
黑米立即上街買了一碗清湯,才喂黑豆一勺,黑豆仿佛吃了“回魂丹”般,勁兒一下子就上來了,勃然大怒:“呸,這是餛飩,不是清湯?!闭f罷,氣絕身亡。
清湯,鄰縣另類風格的餛飩,其皮薄若透,餡如丁香,湯水清澈。
黑米哪曉得這些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