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為攀
卡爾維諾在《新千年文學(xué)備忘錄》中援引的莊子畫蟹純屬虛構(gòu),他以這個莫須有的中國故事來驗證他對小說慢與快的理解:莊子多才多藝,也是一位技巧精湛的畫師。國王請他畫一只螃蟹。莊子回答說需要五年的時間、一座鄉(xiāng)間的住宅和十二名聽差。五年以后他還沒有動筆,說:“還需要五年?!眹跬饬?。在第十年的年底,莊子拿起筆來,只用了一筆就頃刻間畫成了一只螃蟹,完美之極,前無古人。
卡爾維諾通過這個故事試圖證明,小說的慢與快并非悖論,而是相互依存的,假如莊子沒有用十年時間觀察蟹,也就不會最后只需一筆就畫出一只“完美之極”的螃蟹。因此,有時小說的慢決定了快,小說的快又取決于慢。但我在這里不想糾結(jié)小說的快慢問題,因為事實顯而易見,一篇小說如果沒有長時間的構(gòu)思,絕不可能做到倚馬可待,任何看似一揮而就的小說,都做過大量的準(zhǔn)備工作,有些作家之所以喜歡夸耀自己的手速,無非是想炫耀而已,背后指不定如何抓耳撓腮,苦思冥想。
我想借助莊子畫蟹這個典故來說說我對小說“重”的理解,既然是假借莊子之名,大可以再把莊周夢蝶這件事拿來引申小說“輕”的問題,因為畫蟹和夢蝶都恰好可以為我的小說觀背書。
畫蟹這個典故我覺得如果從“重”這方面來分析,或許更加準(zhǔn)確,我小時候很喜歡去河里抓螃蟹,這種河蟹一般附著在石頭底下,它除了本身所背負(fù)的外殼,身上還壓著石頭這個更重的殼,馱著雙重殼的螃蟹別看它“六跪而二鏊”,但只要一經(jīng)被發(fā)現(xiàn),就會無處遁逃。小時候抓螃蟹只是為了解饞,因為螃蟹的鉗子可以生吃,長大后再重新審視這種動物,就發(fā)現(xiàn)了更多不同的含義,譬如螃蟹是地球上“負(fù)擔(dān)”最重的動物,它生活在距離地心引力最近的地方,為此不僅自身進(jìn)化出了殼,還得借助石頭才不至于“飄起來”。
在短篇小說中,做到厚重非常難,就像我逮螃蟹經(jīng)常無功而返,螃蟹的軀殼就像變色龍的皮膚,也會變化多端,跟河石長得簡直一模一樣,有時突然看到一塊會行走的石頭,也會由于長時間的驚訝導(dǎo)致其溜之大吉。說實話,我小時候沒有抓到多少螃蟹,就像我長大后沒有寫出多少厚重的短篇小說。在我奶奶的眼里,我走路打飄,如果給我一雙翅膀,恨不得飛到天上去,為此我的大部分短篇小說都只有“輕盈”這個特點。不過相比厚重,我更喜歡輕盈,我也很希望在小說中能同時達(dá)到厚重與輕盈,但力有所逮,只能專注追求輕盈。
說起輕盈這個詞,又要重提莊周這個我最愛的古人,他的想象力之豐富經(jīng)常讓我這個生活在二十一世紀(jì)的人汗顏,他的筆下不僅有扶搖直上九萬里的鯤鵬,自身還能夢到蝴蝶直至化身蝴蝶。對我來說,夢蝶就是小說中輕盈的象征,一個作家只有做到忘我,才能抵達(dá)藝術(shù)的化境,如果真有靈魂一說,那么莊周就是古往今來第一個靈魂出竅的人物,他擺脫了沉重的肉身,讓自己的思想自由游蕩在世間,渴飲“秋水”,累棲“山木”,野馬與塵埃都不及他自由。
我的小說沒有厚重感,但輕盈感也寥寥無幾,有時由于太想兼具兩者,導(dǎo)致顧此失彼,故此才明白,小說寫作其實沒有章法可循,任何教人寫作的書都不可信,即便卡爾維諾那本“小說圣經(jīng)”《新千年文學(xué)備忘錄》也不行,因為每個人的經(jīng)歷、閱讀和感受都不一樣。我看過不少短篇小說,但能同時達(dá)到厚重與輕盈的沒有幾篇,印象最深的是蘇童的《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前幾年我癡迷于他的語言,現(xiàn)在重看卻看出了不一樣的意味,這篇小說書寫一個老人由于不想火葬,讓孫子將其埋葬的故事,通過白鶴的意象,讓沉重的“埋葬”和輕盈的“火化”巧妙結(jié)合在一起,讓我不禁擊節(jié)贊嘆。這篇小說教會我哪怕面對厚重的題材,也可以寫得瀟灑自如,以前我總以為輕盈的小說所觸及的題材也勢必輕的,沒想到自己完全錯了,題材厚重,輕就顯得難能可貴,這就是古人所說的“舉重若輕”。
既然自己的短篇寫作陷入了死胡同,我就寫起了長篇小說。最近兩年,我一直在長篇中運用短篇寫作所獲取的經(jīng)驗和技巧,結(jié)果有得有失。厚重與輕盈在長篇小說中只是佐料,絕非全部,長篇小說對結(jié)構(gòu)、敘事和人物的塑造要求更高,而且前期還要做大量的案頭工作,并不像寫短篇時,只是一個念頭或者一個畫面就能匆匆落筆,需要事先在腦海思考劇情的走向,人物的個性以及結(jié)構(gòu)的合理利用。
長篇寫作是懷胎十月的持久戰(zhàn),短篇寫作則是速戰(zhàn)速決。
寫了幾部長篇后,再回頭審視寫過的短篇小說,就發(fā)現(xiàn)了諸多問題,哪怕之前讓自己沾沾自喜的幾篇短篇小說,缺點也像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為此就忍不住手癢重新再寫短篇小說,《人造太陽》和《門是風(fēng)的眼》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寫出來的。
《人造太陽》的故事背景在淫雨霏霏的南方,在縣城所在的一條瓦子街上,馬丁捂著兩顆烏黑的眼睛迎面向我走來,他被小說中的另一個人物馬丙揍了幾拳,但他不敢還手,只能回家以淚洗面,他的母親馬霞只關(guān)心自己的長發(fā),對挨揍的兒子漠不關(guān)心。馬霞經(jīng)常在家門口洗那頭長發(fā),每次洗頭發(fā)的時候,就會有許多好事者圍觀,他們發(fā)現(xiàn)馬霞的頭發(fā)越來越長,但身材卻越來越糟,馬霞也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穿上多年前的戰(zhàn)袍比基尼試圖在游泳池里重振英姿,沒想到卻落得一片噓聲,為此她不惜讓水蔓過自己的鼻腔,用這種自戕的方式告別這個世界。而他的兒子在下雨天用燈泡制造出了一個光輝燦爛的太陽,但做完后真正的太陽卻出來了,他爬上河邊的一棵大樹,張開雙手迎接太陽的到來,沒想到卻失足掉落河中……
在這篇小說中,我首次加入厚重感,不管是馬霞跳入游泳池的聲響,還是馬丁最后落水濺起的水花,都試圖營造出一種激動人心的緊張感。這篇小說的厚重感還體現(xiàn)在語言上,這種語言帶有南方潮濕的氣息,就像爬上墻角的黃金葛,分叉出來的葉子就像蛇的信子,能快速感知到南方的氣候,土壤以及一些無法言說的況味。段落之間,人物之間盡量做到錯落有致,就像一種鏗鏘的鼓點,這種安排受益于《水滸傳》中“風(fēng)雪山神廟”一章:雪由密,到緊,再到猛,就像愈來愈快的擂鼓聲。
說實話,我看別人的小說時,喜歡在腦海構(gòu)思自己的小說,《人造太陽》就是這種“借鑒”的產(chǎn)物。當(dāng)然,南方極少下雪,所以只能從雨出發(fā),但也不能像“風(fēng)雪山神廟”中越來越猛的雪,我反其道而行之,大雨由猛到稀,直至雨過天晴,這樣才能緊扣小說中的情節(jié)。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小說中的環(huán)境描寫只有與人物的內(nèi)心相互結(jié)合,才能達(dá)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我就這樣把幾方元素招致麾下,讓它們實現(xiàn)我所要達(dá)到的厚重感。
《門是風(fēng)的眼》首先這個題目就讓我為之一振,讓不會寫詩的我都像個詩人一樣揣摩起了詩意。這篇小說是一篇軟科幻,“我”供職于一家精神病院,隨著工作的時間越來越長,最后“我”卻好像成了精神病,那些真正的病人倒像正常人一樣,在此情況下,“我”與一個認(rèn)識不久的朋友相約逃往月球,但在出發(fā)那天,朋友卻久等不來……
在這篇小說中,我無意探討人在現(xiàn)代社會中所經(jīng)受的變異,有許多大師已經(jīng)寫出了極好的范本,其中的佼佼者便是卡夫卡的《變形記》和布魯諾·舒爾茨的《鳥》。我想要探討的依舊是小說的輕盈問題,我有時候會忍不住想,月球或許是地球的一部分,是某次彗星撞擊地球時分裂出來的一小塊。從此月球與地球遙遙相望,皆在廣袤無垠的宇宙中流浪,只有所謂的引力維系彼此。地球與月球既不能重逢,也不能分別,宇宙中還有什么能比這更殘酷的事。
小說中的“我”與朋友還生活在同一個地球上,也無法見面和告別,就像“我”最后到底是正常人,還是精神病,這同樣是一個亙古不解的謎,這篇小說的輕盈主要集中于此。為了寫出那種輕盈的疏離感,我甚至放棄了擅長的敘事技巧,不惜化繁為簡,剔除所有不必要的枝干,因為我相信大道至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