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彥努
(南京藝術(shù)學院,江蘇 南京 210013)
寓園位于如今的紹興柯山,是祁彪佳于1635年(崇禎八年)退隱鄉(xiāng)居后開始建造。主要以越中柯山東面的寓山為主題,傍水挖池,形成了山體、水面兩個部分相依格局的山地園林。至1639年(崇禎十二年)時,寓山的主要四十九景全部完工,基本勾勒出了寓山園林的景象結(jié)構(gòu)(圖1),自此之后的營造工程均比較分散,基本沒有大規(guī)模的工程。
張軼凡是晚明造園名匠張南垣之子,根據(jù)晚明文人吳偉業(yè)的記載,張南垣:“有四子,能傳其父”“漣有四子,皆衣食其業(yè)”[1],可見,張南垣的四子均在造園上承繼了他的手法。其中,有記載的尤其以三子張熊和四子張然為著名,張南垣與其子一同形成了獨特的張氏疊山風格,對晚明之后乃至清代的園林發(fā)展都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1643年(崇禎十六年),張南垣成為文人爭相追捧的造園名家,祁彪佳在辭官歸鄉(xiāng)途中路過嘉興時,欲請張南垣為寓園進行改造。但因張南垣外出,便改請了其子張軼凡。二人見面后的次日,張軼凡陪同祁彪佳參觀了張氏在嘉興的幾個造園作品,如姚思仁園,朱廣元令孫園(不果),吳昌時勺園(遙望)及項氏園,之后祁彪佳與張軼凡相談甚洽,決定延請其至越中為寓園改造。
因此,張軼凡在1643年(崇禎十六年)來到寓園時,寓園已經(jīng)是比較完整的樣子,他至寓園三次,合計約半年左右。在半年的改造中,張軼凡對寓山四十九景中的梅坡、鐵芝峰、靜者軒、友石榭、瓶隱、試鶯館、歸云寄進行了修改,其中,按照工程的種類可以分為疊山、植物和建筑等幾個方面;雖然改造中并無大規(guī)模的工程建筑,但在細節(jié)上,改建的各處都體現(xiàn)了張氏以“畫意”疊山造園的審美風格。
疊山是園林營造中最重要的部分,張軼凡到寓山第一個改造的項目便是修改梅坡的疊山。與舊有的疊山風格相比,張氏疊山體現(xiàn)在對山體比例上的審美變化,將舊有風格中的“小中見大”、“照自然界或想象中的大山盡量往小疊造”,變革為“強調(diào)截溪斷谷,再現(xiàn)大自然中人們經(jīng)??梢越佑|到的山根山腳”。張氏疊山的風格在審美上更偏向于山水在比例上所營造的真實感。張南垣采用“平岡小坂,陵阜陂陁,錯之以石,棋置其間”[1]的做法。用土岡為本,以筑土的建造手段塑造出山體的基本形態(tài),再在土中“錯之以石”的方法,進行藝術(shù)效果的修飾。這樣塑造出的山體比較平緩,更接近真實的自然山水形態(tài)。見圖2。
圖1 陳長耀繪制的《寓山圖》
圖2 《小祗園圖》
祁彪佳認可張氏疊山的風格,營造初期時風格就開始向其靠攏?!对⑸阶ⅰ分?祁彪佳描述梅坡:“余園率以亭臺勝,獨野趣尚少,于是積土為坡,引流為渠,結(jié)茅為宇,蘋蓼蕭蕭,儼是江村沙浦,蘆人漁子,望景爭途?!盵2]可見,他用“積土為坡”的方式營造梅坡,與張南垣“土石相間”的營造方式類似,追求“野趣”的效果也與張南垣模仿自然山勢的審美風格相近。吳偉業(yè)曾在《張南垣傳》中講:“人有學其術(shù)者,以為曲折變化,此君生平之所長,盡其心力以求仿佛,初見或似,久觀輒非。”可見,在對張氏疊山的追捧風氣之下,如祁彪佳一般,模仿其疊山方式的人不在少數(shù),但都只做到了“學其術(shù)”,卻極少得其真髓,張南垣主張以“畫意”疊山,并提出摒棄舊有的疊山之法是因為其“皆不通于畫之故”,因此可見,對“畫意”的領(lǐng)悟,是張氏疊山的核心。見圖3。
圖3 《郊園十二景圖》“竹屋”
經(jīng)過張軼凡改造后的梅坡,并沒有過多的細節(jié),祁彪佳稱贊其“大得畫家筆意”。并在梅坡的疊山工作完成之后,祁彪佳在高興之余邀請張軼凡在梅花閣酌酒,懸燈看戲。從此梅坡成為他經(jīng)常踏足、宴飲、賞花之處。足見張軼凡營造的梅坡的“畫意”,符合祁彪佳在梅坡建造中追求自然中“野趣”的心意。
寓園中的靜者軒于1636年(崇禎九年)建成,與系珠庵相鄰,因為到系珠庵禮佛的游人比較多,導致祁彪佳有些不堪其擾。1643年(崇禎十六年)張軼凡至寓山時,在靜者軒筑墻解決了這個問題。之后,祁彪佳評價改造后的靜者軒“欲絕幽勝”。用筑墻來作為空間的隔斷,非但不使空間變得局促,反而會感到更加“幽勝”,這種做法可以聯(lián)系到張氏造園中利用“短垣”的筑墻手法。
吳偉業(yè)在《張南垣傳》中,提到張南垣用“短垣”作為界定空間的手段,“繚以短垣,翳以密篠,若似乎奇峰絕嶂,累累乎墻外,而人或見之也”[1]?!岸淘奔词前珘?這種做法突破了園林中白粉高墻的慣用表現(xiàn)方式,通過降低墻的高度,來調(diào)整人視線可見的范圍。短垣為第一個層次,在其之后用“翳以密篠”,即種植密竹的方式,來設(shè)置第二個層次。人的視線先是越過矮墻,然后透過植物組成的空間,隱約看到其后的山巒景觀,使人感覺矮墻以內(nèi)只是山麓一部分,空間仍然在向另一側(cè)延伸,這種“累累乎墻外,而人或見之也”的效果,會給與空間一種“幽勝”的感知。見圖4。由此,可見張軼凡在靜者軒所筑之墻,正是運用了這種“短垣”的形式。
圖4 短垣對人的視線影響示意圖
寓園為山地園林,山林成為園林的自然背景。短垣增大了人的視線范圍,使人能夠越過墻體看到墻外的植物,繼而透視到遠方隱約的山巒,豐富的視覺層次使空間延伸,給人以“幽勝”的感知。因此,短垣的做法是一種以身體帶入山林的“在場”式的方法,以身體為衡量的尺度,使山林空間以滿足人體尺度感知為首要,這也是張氏造園的核心要義。
最終,短垣的方式不僅解決了祁彪佳受到游人打擾的困擾,同時也讓園林意境更顯得幽深,靜者軒可以如其名一般“靜理于斯得,兼山石息機”[3]。見圖5。
圖5 《郊園十二景圖》“涼心堂”
晚明以前,園林兼具著生產(chǎn)性的功能,植物的種植多以能產(chǎn)生經(jīng)濟價值的農(nóng)作物(尤其是果樹)為主,晚明時期,園林中的植物配置方式產(chǎn)生了比較大的差異。張氏造園之法關(guān)注植物在園林中的“美學”效應(yīng),植物的種植也需要遵循“畫意”的宗旨。吳偉業(yè)在《張南垣傳》中,有三處提到張氏關(guān)于植物布置的方式:一為“繚以短垣,翳以密篠”;二為“樹取其不調(diào)者,松杉檜栝雜植成林”;三為“即一花一樹,疏密欹斜,妙得俯仰”[1]。從中可見,張南垣關(guān)注植物群落的整體布置而非單株植物的形態(tài)。
無論是“翳以密篠”“疏密欹斜,妙得俯仰”,還是“雜植成林”都是對自然界的模仿,而這種模仿的焦點,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方面,“翳以密篠”“疏密欹斜,妙得俯仰”,體現(xiàn)出由植物疏密而組成的空間狀態(tài)。竹林的空間狀態(tài)是密布勻稱的;自然生長的植物群落則是疏密不均的,因此,這種植物布置的空間方式,都是對自然狀態(tài)的模擬。另一方面,從“雜植成林”的角度來看,則是對植物形態(tài)的關(guān)注,自然界生長的植物大多是品種相互交錯,形態(tài)各異。因此,“雜植成林”也是對植物天然生長的狀態(tài)的模仿。由此可見,在張南垣的“畫意”審美之中,不僅山是模仿自然比例與形態(tài),園林植物的布置也同樣采取模擬自然的分布形式,以成就最天然的林泉之美。
在寓園的改造中,張軼凡對植物的布置也做出了幾處調(diào)整,首先于梅坡“植老梅”。通過植物的疏密,來調(diào)整整體的空間關(guān)系,以達到“疏密欹斜,妙得俯仰”的“畫意”意境的需求。另外,張軼凡還在瓶隱做出了“北多種竹,東南雜植草花數(shù)十本”的調(diào)整,其中不管是“多種竹”,還是“雜植草花數(shù)十本”的營造,都是從“畫意”形成的角度考慮,模仿真實自然的審美意境。
由張南垣創(chuàng)新的張氏造園風格,由吳中一帶發(fā)起,并傳播至江南各地,當這種風格傳遞至越地時,經(jīng)過了空間和時間的交錯,所形成的影響也逐漸減弱。而張軼凡對寓園的改造,卻是張氏造園之法在越中的一次直接的實踐,是張氏造園風格對越地園林的直接影響,從實例的角度印證了吳偉業(yè)在《張南垣傳》中所記錄的張氏造園的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