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文軍

【一】

我的父親和母親是地球第一代異星探索者，他們在我3歲的時候，便坐上了“流浪者1號”光速飛船，去往了遙遠的宇宙深處。

為了確保獨自留在地球上的我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生活下去，他們在我的左手大拇指上戴了一枚紅寶石戒指。那可不是一枚普通的紅寶石戒指，它內置一顆超級強大的智能芯片，能預知潛在的危險，并及時發(fā)出警示。

當我看到雨后天邊漂亮的七色彩虹，忍不住想用手指去指它時，紅寶石戒指會立即發(fā)出紅色的閃光以及“嘟嘟”的警示音，并用設定好的母親的聲音提醒我：“孩子，彩虹是不能用手指去指的，不然，手指會永遠伸不直的?！蔽椰F(xiàn)在手指很靈活，可以彈鋼琴、撥吉他、按笛子，這都要感謝我的紅寶石戒指。

當我收到他倆從蘑菇星球快遞來的生日禮物——一把炫酷的蘑菇形防γ射線雨傘，迫不及待地想撐開它時，紅寶石戒指也會馬上發(fā)出紅色的炫光以及“滴滴”的警示音，并用設定好的父親的聲音告誡我：“孩子，屋子里是不能撐傘的，不然你會長不高的?！蔽椰F(xiàn)在個子中等，體魄良好，這也得感謝我的紅寶石戒指。

也許你會擔心我的飲食起居。謝謝你的關心，請放心，我有盡職盡責的機器人管家照顧。我的機器人管家做的飯菜，當然不會存在營養(yǎng)不夠或是味道不佳的問題，而且我在吃的時候，紅寶石戒指還會發(fā)出各種各樣的提醒。什么這碗比鄰星九腮鱸魚湯比口腔溫度高了12℃，需要吹36秒再喝啦;什么今天已經攝入了18粒天狼星花生豆，再吃就甘油三酯超標啦;什么啃百翼魔雞雞翅的聲音太響，或許會把饕餮星的大蟑螂給招來啦……這些年來，我的一日三餐十分合理，沒有被燙到過舌頭，沒有拉過肚子，沒有被魚刺卡過喉嚨，牙齒縫里沒有塞過韭菜葉，番茄汁也不曾濺到過衣服上，這一切，都是紅寶石戒指的功勞。

出門在外，紅寶石戒指頻頻發(fā)出的警示也會為我保駕護航。頭頂?shù)拇髽渖嫌锌斐墒斓墓?，它會提醒我避開。萬有引力早就被發(fā)現(xiàn)一千年了，再被蘋果砸一下腦袋，頭上腫起一個包是非常不值的。路上出現(xiàn)了一個3厘米深的水塘，它會提醒我躲遠點，萬一一腳踩進去，濺起的水花落進了戴著護目鏡的眼睛里，有萬億分之一引發(fā)結膜炎的可能。這些年來，我沒有摔過一次狗啃泥，沒有撞過一次電線桿，沒有被野狗追過，沒有被地上的藤蔓絆過，沒有踩空過臺階，沒有淋過知了尿，沒有被鳥屎擊中過，這一切，自然還是紅寶石戒指的功勞。

很長時間以來，我一直深愛著這枚紅寶石戒指，正如我深愛著我的父親和母親一樣。

但從那一天開始，我卻突然開始討厭它了。

【二】

那是一個下著細雨的早晨，空氣里飄散著絲絲縷縷的芬芳。我正在機器人管家的指導下，修剪著院子里的月季花。

我當然戴著厚厚的防護手套。我的紅寶石戒指早就閃光多次，也警告我多次了：“小心喲，月季花有尖銳的皮刺，別扎傷小手?！?/p>

機器人管家也精通園藝，它告訴我，減去不必要的徒長枝，不僅可以節(jié)省養(yǎng)料，也會讓月季花的姿態(tài)更漂亮，開出更多更香的花。

就在我大功告成，準備回屋吃僅比口腔溫度高8℃的牽牛星醬牛肉包和剔去了所有骨頭的天狼魚泡飯，然后上學去時，一艘白色的飛船從頭頂徐徐降落，宛如一朵小小的云。

“你好，我叫莊夢蝶，請問，這里是白鷺鎮(zhèn)嗎？”艙門打開，一個和我一般大的很可愛的女孩從飛船里走了出來。哦不，是飛了出來。

“你好，我叫……”我剛摘下防護手套，準備上前去與女孩握手，我的紅寶石戒指便閃起了耀眼的紅光，發(fā)出了“滴滴”的聲響。

“小心，她的頭上長有觸角，說不定會竊取你的腦電波?！奔t寶石戒指用母親溫柔的聲音，說出了它的擔憂。

“你好，我叫莊夢蝶，請問，這里是白鷺鎮(zhèn)嗎？”見我突然猶豫不前，女孩又重復了一遍她的問題，并向前飛了一尺。

“你好，我叫阿星，這里就是白鷺鎮(zhèn)。歡……”就在我們即將握手的剎那，紅寶石戒指又用父親威嚴的聲音告誡我：“小心，她的身后長有翅膀，翅膀上有磷粉，或許有催眠或是致幻作用?！?/p>

我一向對紅寶石戒指的警告言聽計從，便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女孩見我舉止奇怪，“哼”了一下，然后轉過身，飛回船艙里去了。

不曾想，剛踏進教室，我又遇見這個叫做莊夢蝶的女孩了。原來，她的母星是鳳蝶星，此番來地球，是作為星際交換生來學習的。

“你就坐到阿星旁邊去吧，他一直沒有同桌呢！”老師說。

“不，我不想和他坐一起?！鼻f夢蝶一口拒絕了老師的建議，然后指了指教室最后面的那個角落，“垃圾桶邊還有空位，我坐那里去?！?/p>

望著身邊空落落的座位，我的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沒錯，在班級里，我連一個朋友都沒有，誰都不愿意做我的同桌。

阿森曾向我伸出過友誼之手，可我的紅寶石戒指卻警告我：“你不能和他交朋友，這個阿森，小時候踩死過蝸牛，肯定有暴力傾向?！庇谑?，我拒絕了和他一道騎車去郊外放風箏的提議。

葉子曾送給我一籃火雞蛋，那是真正的火雞蛋——火星雞下的蛋，但我并沒有接受她的好意。我的紅寶石戒指警告我：“其中一顆雞蛋的蛋殼上有雞屎，說不定還有沙門氏菌?！比~子很生氣，連用火星雞的雞毛做的毽子都不肯給我踢了。

還有丁丁、小杰、政兒……他們本來都有可能成為我的朋友，卻因為紅寶石戒指發(fā)出的種種警告而成了與我不相干的陌生人。

“我討厭你，我討厭你，我討厭你！”我再也忍受不住，平生第一次對著紅寶石戒指大喊大叫，不爭氣的眼淚也從眼眶里滾出來了。

“輕點！”全班同學一齊向我投來鄙夷的白眼。

【三】

那天傍晚回家后，我就和那枚戒指杠上了。

我在手上一遍遍地擦著來自冥王星的肥皂和谷神星的洗手液，可那枚紅寶石戒指就像是在我的手指上生了根，怎么潤滑都取不下來。

我又命機器人管家用機械手臂鋸掉它，可它卻第一次拒絕了我這個小主人的指令。這也怪不得它，根據(jù)機器人三大定律，它是不能做出有可能傷害小主人的事的。

沒辦法，我只能自己拿錘子錘它，拿小刀割它，拿螺絲刀撬它，然而這些工具在這枚堅固的紅寶石戒指面前紛紛敗下陣來。

我終于無計可施了，只得退而求其次，在我的左手大拇指上打上了厚厚的石膏，把那枚多嘴多舌的紅寶石戒指密封了起來。于是，我的左手看上去滑稽極了，就好像是手掌上長了一顆高爾夫球一樣。

那天晚上，我睡得不是很好，一會兒被凍醒，一會兒想去上廁所，一會兒還被噩夢嚇醒了。因為，我的紅寶石戒指沒能提醒我：今晚蓋仿真蠶絲被有點薄了;今晚睡前蘇打水喝得有點多了;今晚的充氣枕頭墊得有點高了。但我一點兒都不后悔自己的決定。

第二天上學，我像換了個人似的，讓大家刮目相看。

體育課的內容是跳山羊，以往我都是不敢的。我的紅寶石戒指總會一遍遍地提醒我：“跳山羊有風險，有一百二十分之一的可能會撞到膝蓋，有六百三十七分之一的可能會磕到腦袋，有一千零一分之一的可能會拉傷韌帶，有……”往往只助跑了一半，我就打退堂鼓，從旁邊灰溜溜地逃走了。但今天，我卻勇敢地跳了，盡管第一次撞到了膝蓋，第二次磕到了腦袋，第三次拉傷了韌帶，但第四次，疼得齜牙咧嘴的我居然一躍而過，迎來了罕見的一片喝彩聲。只有我知道，是莊夢蝶悄悄幫了我。在躍起的剎那，我明顯感到了一陣奇怪的風托我起來，只有她的翅膀才能掀起這樣的風。

社會實踐課的內容是去小河邊捉螃蟹。這個時節(jié)的螃蟹，大多已經鉆進了洞里，準備冬眠了。要擱在以往，我是萬萬不敢伸手去洞里掏的。我的紅寶石戒指總會告誡我：“小河邊的洞里十分危險，如果是螃蟹，會被狠狠地夾一下，如果是無毒蛇，會被狠狠地咬兩口，如果是劇毒蛇，就會有生命危險。”事實上，我早就知道了分辨螃蟹洞和蛇洞的方法。螃蟹的身子是扁的，所以它的洞也是有點扁的，蛇的身體是圓的，所以它的洞也是圓的;螃蟹有腳，所以洞口有泥，蛇沒有腳，所以洞口沒泥。螃蟹的洞里可以有水，但蛇的洞里不能有水。但我一向聽紅寶石戒指的話，所以從來沒有親身嘗試過。這一回，我終于勇敢地把手伸進了一些扁扁的大洞里，你們猜怎么著？我從洞里掏出了一只從未見過的巨無霸螃蟹。它確實狠狠地夾了我一下，但卻夾在了石膏上，一點兒也不疼。我再一次聽到了同學們的歡呼，心底高興地樂開了花。

只可惜，我并沒有察覺到，那塊密封著紅寶石戒指的石膏，也因為巨無霸螃蟹的重重一夾，而出現(xiàn)了一道道隱形的裂縫。

【四】

同學之間，當然免不了一些小恩小怨，但又怎會有真正的深仇大恨呢？僅僅一個多禮拜，大家就消除了對我的成見，變得愿意和我說話，愿意和我一塊兒玩，也愿意和我交朋友了。不用說，莊夢蝶也坐到我旁邊來了。

意外就是那個時候發(fā)生的。當我熱情地替莊夢蝶從課桌下拉出椅子，并用紙巾擦拭干凈時，那塊石膏突然碎裂為了好幾塊，紛紛揚揚地從我左手大拇指上脫落了下來。

炫目的紅光隨即閃了起來，刺耳的囂叫倏地響了起來，被壓抑了許久的可怕的警告聲瞬間傳遍了教室的每個角落，這一回竟然是父親和母親的男女聲二重唱：“小心，她頭上的觸角也許能竊取你的腦電波哦！小心，她翅膀上的磷粉也許有催眠和致幻作用哦！小心，她也許是個偽裝成小學生的星際間諜哦！”

“胡說，胡說，胡說！”我一邊把頭搖成了撥浪鼓，一邊趕緊用右手緊緊捏住了左手大拇指，想阻止聲音發(fā)出來。

是的，通過這幾天的相處，我早已從心底里肯定，莊夢蝶是個單純、可愛、善良的好女孩。她的觸角，她的翅膀，不過是鳳蝶星人的特征。我們地球上的鳳蝶，不也是長有一對觸角和兩對翅膀的嗎？我們不僅不害怕它們，還贊美它們，為它們寫了很多美麗的詩詞，畫了很多漂亮的圖畫，編了很多感人的故事，不是嗎？

可我的亡羊補牢，又有什么用呢？同學們早就把這幾句話，連同標點符號，都聽了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更糟糕的是，那些聳人聽聞的警告聲還在透過手指的縫隙，連綿不絕地傳出來。

我急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我心里非常害怕，既擔心大家會把這些警告聲當真，誤會莊夢蝶是個異星來的壞女孩，又擔心大家會再次把我當成一個對什么事情都緊張過度的怪物，從此不再搭理我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連連向莊夢蝶道歉，可莊夢蝶的臉上卻毫無表情，不知道是失望，還是難過。

“大家別相信這些胡話，千萬別相信，絕對別相信?！蔽矣植煌５叵蛲瑢W們鞠躬，懇求大家不要聽信戒指的一面之詞。

我一邊說，一邊環(huán)視四周，死死地盯著每一位同學的表情，心“撲通撲通”跳得厲害，仿佛就要跳出嗓子眼兒，落到地上去了。

出人意料的是，大家愣了一會兒后，居然為我鼓起了掌。一開始，掌聲還是稀稀拉拉的，后來就變得齊刷刷了。

“阿星阿星祝賀你，相信自己了不起?！卑⑸腿~子他們居然還為我編起了順口溜，我好開心啊。

“阿星，祝賀你，你終于真正擺脫了對紅寶石戒指的依賴！”更不可思議的是，莊夢蝶的翅膀一閃，上面竟然出現(xiàn)了父親和母親的畫面。原來，她的翅膀不僅能飛，還是四塊畫質非常清晰的屏幕。

“這是……”我驚訝極了，連最簡單的話都不會說了。我也感動極了，連激動的淚都不會流了。

“阿星，你的父親和母親，正在我們鳳蝶星幫助恢復生態(tài)環(huán)境。雖然他們一直遠在異星，卻始終關注著你的成長。當初給你戴上這枚紅寶石戒指，是為了怕你受到不必要的傷害。但他們漸漸意識到，這枚紅寶石戒指，也在阻礙著你的成長。他們還有很多探索宇宙的任務，暫時不能回歸地球。而我恰巧要來地球當星際交換生，便委托我?guī)磉@段只有幾秒鐘的珍貴視頻。他們給了我你家的坐標，要不然，地球那么大，我來地球的第一站，怎么那么巧，會是你家呢？”莊夢蝶微笑著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謝謝你！莊夢蝶同學?！蔽医K于會說話了。

“謝謝你們！爸爸媽媽?！蔽乙部偹懔鞒隽思拥难蹨I。

【五】

長大后，我也成了一名異星探索者，遨游在宇宙的各個地方，欣賞奇景，增長見識，結交朋友，力所能及地幫助他人。

那枚紅寶石戒指，我一直戴著，因為它代表了父親和母親對我的愛。但它的警告，我已經學會有選擇地聽了。畢竟，對于這個世界的認識，總要靠自己去獨立判斷。

告訴你們一個秘密。這個紅寶石戒指的聲音，我已經做了修改。它會通過定向聲波，只傳給我一個人的耳膜。所以，年少時期的那些笑話，再也不會重演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