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 傅小平
傅小平:以我的印象,你的寫作總體上遵循寫實主義的理念,時隔二十多年后寫了《飄窗》,為何依然堅持用這種手法?因為用的同一套筆法,想必有讀者會說,都這么多年過去了,劉心武還是寫的老套,沒什么創(chuàng)新。而要是換個寫法的話,可能會起到不一樣的效果,并引起更大的關注。
劉心武:我寫《飄窗》的時候,有人還建議是不是加點兒情色文字,我不想這么干。寫小說既要考慮到市場,也要考慮到堅持自己的美學原則。
傅小平:我不確定人文關懷是否也是你堅持的原則之一?!讹h窗》里,你讓龐奇這么一個保鏢,跟退休工程師薛去疾讀《悲慘世界》這樣的文學名著,我看到有讀者表示異議說,這樣的情節(jié)設置有點離奇。我想這位讀者應該是質(zhì)疑,一個沒什么文化的保鏢怎么會對人文方面的東西有那么大興趣。
劉心武:這樣的讀者,根本就沒考慮到一個人物特殊的境遇。要這樣脫離事物的特殊性看問題,華羅庚沒上過大學,卻成了偉大的數(shù)學家,從一般的標準來看,就說不通。我在小說里,明確寫到龐奇遇見薛去疾這么一個人,這個人教他閱讀。這有什么問題呢?按照那樣的邏輯,小說里那個準媽咪,就一個歌廳里的招待,她怎么能開口就是唐詩呢。他就沒考慮這里的媽咪,是獨特的這一個。當然,她最后還是沒文化,唐詩是她交際的一種手段,她也沒成為什么唐詩專家。對不對?所以,我不太會重視這樣無聊的意見。
傅小平:小說里,薛去疾可謂龐奇的精神導師。最后龐奇不是去殺他仇恨的麻爺,而是去殺薛去疾,是有濃厚的象征意味,也包含了一定的隱喻性的。
劉心武:龐奇殺沒殺薛去疾,我在小說里沒交代,讓大家去體會吧。這樣一個結(jié)尾,我想也反映了在我們這個時代里,被邊緣化的人文知識分子的悲涼境遇。當然,小說里沒什么意識形態(tài)方面的指涉,你應該能看到資本的力量無處不在。通過小說里那個資本大咖的形象,讀者是能看出一點問題的。
傅小平:雖然同樣是反映的社會問題,要是對照《班主任》,應該說無論早期的《鐘鼓樓》,還是最近的《飄窗》,在敘述姿態(tài)上都有了很大的變化。
劉心武:直白地說,《班主任》而是一種慷慨激昂的真理敘述,就是作者覺得自己道理在掌,對讀者說教。這樣的敘述在特殊環(huán)境下成立,后來就行不通了。我就轉(zhuǎn)向了“中性敘述”的寫法。比如,《鐘鼓樓》里有一位女性人物,她一會兒想嫁給這個人,一會又想嫁另一個人,好像每次都有她的道理。當時茅盾文學獎的一位評委就問我,你的道德判斷是什么?我沒有直接回答他,但后來在活動現(xiàn)場,我說,以《班主任》的那種寫法,一定是黑白分明,是非分明,但生活不一定是這樣,生活中我們總會遇到一些無是無非,不對不錯的事情,《鐘鼓樓》其實是寫出了生活中的無奈,是中性寫作的一個例子。
傅小平:以我看,你這是緊貼生活寫作,也是直面現(xiàn)實的一種體現(xiàn)。近些年,無論是主流還是民間,都在呼喚回歸現(xiàn)實主義。你怎么看我們眼下倡導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
劉心武:我覺得具體到寫作,跟什么主義都沒關系。自己寫自己的就可以了。畢竟寫作是一件很個人化的事情,不是你提倡什么,就能寫出什么來。但對于一個文學界的領導人,或參與具體運作的文化官員,我能理解他們提倡什么,他們有這個責任去提倡什么。
傅小平:談到這里,想到你種的四棵樹:“小說樹”“散文隨筆樹”“建筑評論樹”和“《紅樓夢》研究樹”。我首先想到,你種“建筑評論樹”是有緣由的。你看你寫的三部代表性作品,都是以“樓”命名。除《鐘鼓樓》《四牌樓》外,你還在1998年還出版了一本《棲鳳樓》。看這些書名,都是跟建筑有關的。當然,你寫的建筑評論,也可以說是從文學里面延伸出來的。
劉心武:我寫建筑評論文章的時候,也沒去考慮它們屬于什么范疇。這些文章有一定的文學性么,有時也被劃入文學隨筆的行列。它們不像一些專業(yè)的建筑評論那樣,有專門的體系與規(guī)范。當然,我去種這棵樹,也有一定的必然性。中學時代,我就喜歡背著畫夾去寫生。我是城市青年么,打小就生活在北京城里的古建筑、胡同里,審美對象就是建筑,而不是像那些鄉(xiāng)村里長大的作家,最初以田野、樹林為審美對象。
傅小平:所以,你寫小說自然就以城市,以及城市建筑為審美對象。
劉心武:是啊,這樣我寫小說,無形中就會以古建筑為坐標,“三樓”就不用說了,“飄窗”其實也是建筑里的一個構件。這些都只能說,我對建筑的審美是有積淀的,最初也只是一些朦朧的想法。實際上,建筑里是有很多學問的,一般的俗人看一個建筑,也無非是看它好不好看,不會去思考它的功能性,還有公眾共享性等一些其他的問題。
傅小平:你種這棵樹,也讓我聯(lián)想到馮驥才、葉廷芳等幾位先生,他們也對建筑投注了很大的熱情。我記得葉廷芳還提過一個觀點說,建筑師在國內(nèi)沒地位。在歷史上,建筑師都是無名的工匠。你比如說,我們有座建筑要竣工了,在建筑竣工儀式上,一般也只有官員出來剪彩。所以,他還寫過一篇文章《請建筑師出來謝幕》,呼吁國內(nèi)重視建筑師,給予他們相當?shù)牡匚弧?/p>
劉心武:馮驥才更多是從文化傳統(tǒng)、保護的角度來談建筑,他呼吁保護古建筑,保護民俗,尤其是保護那些現(xiàn)在還存在的歷史的遺跡。我跟葉廷芳很熟,他對我有意見,說我談西方的建筑,對巴洛克建筑提得很少。他說的有道理,在西方建筑史各個流派中,我對巴洛克建筑欣賞度最差,也不覺得這種建筑特別好。至于他的這個提法,我覺得現(xiàn)在可能需要修正了。
傅小平:為什么這么說?
劉心武:因為實際的情況是,我們把建筑師地位抬得特別高,對外國建筑師,更是崇拜有加。你看,央視總部大樓,也就是俗稱的大褲衩,是荷蘭建筑師雷姆·庫拉斯設計的,由英籍伊拉克設計師扎哈·哈迪德設計的作品就更多了,位于北京東南部的全世界最大的機場,就是他的作品。還有法國建筑師保羅·安德魯,在機場設計方面的經(jīng)驗十分豐富,設計了浦東國際機場,但他對劇院設計并無多少經(jīng)驗,但最后北京國家大劇院卻采納了他“水蒸蛋”的設計。但說到中國本土的建筑師,他們的境況就比較慘了,慘到什么地步。他們參加投標,都被淘汰。到最后,他們都懶得去參加競標了。這的確是一個很奇怪的現(xiàn)象。
傅小平:那以你的看法,這是因為本土建筑師設計的方案,的確不如國外先進,還是國內(nèi)對他們有偏見?
劉心武:涉及到非建筑性的因素,我也不清楚。就我自己來說,到2010年后,就很少評論建筑了。什么原因?因為我要繼續(xù)寫評論,也只能評論外國建筑師的作品。而以我的初衷,我是想多為中國的建筑師捧捧場,為他們搖旗吶喊的。他們很寂寞,一直在默默耕耘,卻很少有人知道他們的功勞。我們不要忘記,他們對改革開放也做出了很大的貢獻,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前后設計了很多好作品。但自九十年代以后,尤其是進入新世紀以后,中國很多有代表性的建筑的設計,就由西方建筑師一統(tǒng)天下了。我有時會感到驚詫,難道西方建筑師的設計方案就那么好,他們的建筑理念里面,大多都包含性的意味啊。
傅小平:這可能和西方人的性觀念有關,建筑師設計建筑,都要考慮到市場接受度,他們設計有性意味的建筑,也是考慮到觀眾的需求么。
劉心武:是這樣,性在西方是很中性的一個概念。建筑里體現(xiàn)性的意味,也是西方流行的一個流派,可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接受到這樣的程度。比如,看北京二環(huán)銀河SOHO的造型,就是兩個大胸罩啊,是不是?你再看北京東南部在建的機場,有人說要從空中鳥瞰,分析它的外形也能看出性的含義。反正現(xiàn)在西方建筑師是巴不得留在中國,中國是大國、強國,中國有錢啊。西方對于建筑已經(jīng)沒有那么大的財力和需求了。
傅小平:但這并不是中國本土建筑師受冷落的理由。
劉心武:這個問題,我想得不是很明白。我只能說,后來再寫建筑評論,我就有點不知所措了。當然,中國本土建筑師近年也有精彩的作品,比如王澍設計的杭州中國美術學院,吳晨設計的北京中國尊,馬巖松設計的哈爾濱大劇院等。王澍獲得普利茲克獎后我在《文匯報》《筆會》寫了文章。
傅小平:回來說你的創(chuàng)作,我注意到媒體談到你的“三樓”,或是《飄窗》,都不約而同用了“清明上河圖”的稱謂,要不就是道你繪出了北京這座城市的都市風情畫卷。就我的看法,要非得歸類,你應該是一個城市作家?,F(xiàn)在很多評論,都在批評年輕一代寫不好城市。你在城市書寫上,有什么經(jīng)驗與讀者分享?
劉心武:誰這么說?《小時代》不就是寫城市嗎?王安憶不也是城市作家?我并不在乎別人怎么給我定位。我從1950年跟隨父母到北京后,就再也沒離開過這座城市,我見證了北京幾十年來的變遷,北京自然就成為我書寫的主題。但我跟王安憶他們不一樣,他們能寫自己沒生活過的那個年代的上海、北京,我寫的是跟我的個人經(jīng)驗有交集的部分,所以也很難討好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