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墨痕

1

“夢見一頭午睡的大象？什么亂七八糟的啊?！?/p>

“怎么了，哪里不對勁嗎？”

“夢見？午睡？一頭大象？還真挺有趣的?！?/p>

“你還記得你跟我說過你小時候的夢想嗎？”

“當(dāng)個領(lǐng)導(dǎo)人？還是給長城修瓷磚？”

“不是，跟大象有關(guān)的那個。你說你有一天有錢了，就從非洲買一頭大象，運到村子里來，把它圈養(yǎng)在村子中央的高地上，讓玩耍的孩子們抬頭就能看見。”

“跟博雅塔似的，在北大哪兒都能看見？”

“你認(rèn)真點好不好，你到底記不記得這回事了？”

“我記得，我當(dāng)然記得了。不過現(xiàn)在中非是一家人了，只要需要，大象不用買，非洲大兄弟就能給我們送幾頭來?？墒?，你究竟想說什么呀，還跳不跳舞了？”

“昨天我做了個夢。”

“做夢？夢見什么了？”

“夢見一頭大象在午睡。”

2

“你應(yīng)該知道我每天下班的線路，六號線轉(zhuǎn)十號線，差不多一個小時才能折騰到家，到家也不到六點，然后自己做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潘西的胃口不錯，但我不覺得她是真的餓了。她一只手撐著腦袋，另一只手在咖啡杯杯把和剛烘烤出來的松餅之間來回轉(zhuǎn)換：“松餅的火候不夠，要我的話會再多烤十五秒，滋味會更加好一些?！?/p>

“潘西?！蔽矣悬c不滿地打斷了她，她總是這樣，她說一件事總是斷斷續(xù)續(xù)，折磨傾聽者。

她聳了聳肩，沒有理會我，呷了一口咖啡。

“我知道你每天乘地鐵上下班，難道是這件事讓你心塞？”

“不，當(dāng)然不。你不知道我每天在地鐵上聽歌嗎？”

“我知道，我還知道你大學(xué)時走路總愛戴頭戴式耳機，后來工作了，覺得要成熟點，就換成耳插式的了。我早跟你說過了，戴頭戴式的太浮夸了，你照鏡子不覺得自己像巴斯光年嗎？”

潘西哼哼了兩聲，沒有抬頭看我，而我還在等她講出所謂的值得把我叫出來傾聽的心塞的故事。

“是不是你相親了？”

潘西的腦袋愣在那里，眼球從底部翻到頂部，盯著我，點了點頭，旋即又搖了搖頭。

她的表情把我逗樂了，笑完我發(fā)現(xiàn)氣氛不太對頭。我問她要不要我先拋磚引玉？她這次換成了先搖頭后點頭，能把晃腦袋練得跟撥浪鼓一樣，也是種才能。這時我的美式咖啡送上來了，我清了清嗓子，沒有多想就去嘬了一口，服務(wù)員驚呼一聲后退兩步。

這一件接一件的麻煩事真是讓我覺得糟糕極了。

3

清明那天我起了個大早。

去年冬天的北京，天空異常的藍，之前人們還以為是治理得當(dāng)。今年三四月連續(xù)兩場大雪讓人們醒悟過來，其實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樣，只是2017年的冬天遲來了四個月而已，拖到供暖結(jié)束才讓市民感受到徹骨的寒冷。感慨是必須的，但也沒能感慨多久，不少人被凍醒了，薄被子根本擋不住冰點的氣溫。

下床穿好衣服我想這個假期總要做些什么才能讓自己安心下來，幾個室友組團去了庫布齊徒步，結(jié)果遇上了大雪封路，大巴開了一夜還沒能出北京城，嘲笑之余我決心要利用小長假完成一篇小說的寫作，想到這里我打開抽屜拿出淘汰了好久的蘋果六。

蘋果6許久不用了，到想起時才會偶爾打開。每次開機都會伴隨著兩分鐘不斷的垃圾短信提醒。但我得忍受，因為老手機里存著不少以前記的小故事。

第一條就是潘西的：“我知道我可能不該給你發(fā)短信?！笔謾C提示只能顯示這么多，我又不想立即點進去看，一時恍惚在那里發(fā)怔。世界就是這么荒謬，我和潘西之間連彼此的微信都沒有。但愣神也就是短短幾秒鐘，幾條垃圾短信之后便是研究生導(dǎo)師給我發(fā)的短信，問我在哪兒，讓我速給他回電話。

怎么會這樣？我的頭一下子就大了。第一個原因是導(dǎo)師是星期一發(fā)的短信，而今天已經(jīng)是星期四了。第二個原因是這已經(jīng)不是我第一次錯過導(dǎo)師的短信了。

上一次是剛開學(xué)，我隔了十幾天才看到短信，沒好意思說換手機了，覺得那樣給導(dǎo)師的第一印象可能不那么好，于是編了個“手機在火車站被偷了，號碼這幾天才找回來”的理由。當(dāng)時是混過去了，現(xiàn)在如果故伎重演恐怕很難在導(dǎo)師面前交差。

最尷尬的一點我還沒有說，導(dǎo)師特別忙，我研究生讀一年了，導(dǎo)師只聯(lián)系過我兩次，就是這兩次。

4

“不是我的故事?！?/p>

聽我說完尷尬的師門情之后，潘西似乎放松一點了，松餅吃完之后她又點了兩個“拿破侖”。

“還沒完呢，我跟你說接下來才是真的尷尬啊。我有個師姐出門老忘帶鑰匙，那天我把這件事當(dāng)名人軼事跟一哥們說了，不知怎么的就傳到師姐耳朵里了。師姐跑過來問我咱倆見過面嗎，我說沒有啊，然后她說你這樣說我丟三落四是不是有點不禮貌啊，當(dāng)時嚇得我呀，跟她道了足足兩個小時的歉?！?/p>

“至于這樣嘛，她。”潘西用第四聲發(fā)出了“至于”兩字，表示憤怒和對我的聲援，但她打心眼里并不關(guān)心我的事，她的關(guān)注點更多集中在甜品上，我知道我再不開口她又將開啟對甜品的品鑒了。

“說來也是我不對，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缺點，我當(dāng)時真的被嚇到了。畢竟師姐已經(jīng)成名很久了，在業(yè)內(nèi)也能說上話，弄死我如同大象弄死一只螞蟻。我們文科專業(yè)你知道的，所謂成就完全建立在人情和關(guān)系上。理科生你做了科研有了成果實打?qū)嵕褪悄愕?，文科生你寫了文章，沒地兒發(fā)出來沒人給你站臺吆喝就等于空白等于一堆文字垃圾。這也是最近大學(xué)里權(quán)色交易丑聞都出在文科的原因?！?/p>

我的磚頭拋完了。我講這些是想告訴潘西，沒有一個人是一直待在舒適區(qū)的，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痛苦。換句話說世上受苦難的絕不是你潘西一個人。

“呵，你是大象還是螞蟻？”

“什么大象？什么螞蟻？”我一時沒聽明白。

“我說，”潘西放下了手中的叉子，“我要告訴你的不是我的事?！?/p>

兩秒之后我才明白她的意思，“你說地鐵上發(fā)生的事啊。”

她點了點頭。

“你說吧，要我再給你點些什么嗎？你放心，我是絕不會像你打斷我一樣打斷你的。”

5

也許是氣溫驟降的原因，今年的清明假期北大校園里反而沒有許多的游客。我們坐在二教一樓的咖啡廳，除了我倆就只有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打我入學(xué)以來，但凡來教學(xué)樓都能看見他佝僂的身影。時而學(xué)習(xí)一些打印出來的資料，時而抱著十幾年前的隨聲聽看一本老英文書。

下午三點了，太陽溫溫吞吞的，春花被一場大雪打得蔫頭蔫腦，早春倒有了深秋的景色。

“是在上個星期五下班的地鐵上我遇見她的。你知道星期五之后是周末，下班總是很開心的。我上了地鐵之后靠著欄桿站著，耳朵里放著的是萬曉利還是宋冬野我不太記得了。

“我下班早，四點多地鐵還不那么擁擠。這時候她朝我走過來，我一下沒反應(yīng)過來，我就看見她張了張嘴對我說話，我忙把耳機摘下來問她什么事。

“她大概三十出頭一點，像是職業(yè)女性，我是看裝扮看出來的，工作妝高跟鞋啥的。第一眼我就看出來這么多，我還沒被搭訕過，一時腦筋也沒轉(zhuǎn)過彎來?！?/p>

“你是相親了嗎？”我沒頭沒尾地忽然冒出這個問題，我好像是第二次問她了。

“這個問題對你重要嗎？”潘西想都沒想直接回我。

我想說重要，但話到嘴邊變成了“我是怕你有一天腦筋彎了”。

她有點生氣，問我還想不想聽了。我思索了一番，我今天畢竟不是吵架來的，清明節(jié)不能祝人快樂，但是弄得不快樂也未必是件好事。我向她抱歉地攤開了手，告訴她還是繼續(xù)吧。

6

你還把我當(dāng)你的潘西就等我講完再問我話好吧。我要不是心里堵也不至于來找你。我確實挺惆悵的，就想找你說說話。

我摘下耳機后，她又問了我一遍，問我用不用微信。

我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她要干嘛。你知道北京地鐵上經(jīng)常有乞討的，或者拿個手機讓你掃二維碼，現(xiàn)在各種報道看多了，人的防范心也變強了。我把耳機收進口袋，慢悠悠地回了她一個字“用”。我想她如果再讓我關(guān)注什么公眾號，我就推說手機沒電了。不過看她的打扮倒也不像做這行的，我絕對沒有行業(yè)歧視的意思，用神仙水的女人總不可能去賣地鐵票吧，是一個道理。

她可能是覺得有點冒昧，告訴我說，小妹妹，你放心，我們不認(rèn)識，我也不會加你。然后問我知不知道微信如何屏蔽掉一個人。

她又絮絮叨叨解釋了一會兒，我明白她其實是想知道怎樣鎖住自己的朋友圈不讓別人看到，我簡單地告訴她操作方法之后，她便開始給我搗鼓她的故事。你知道我是很喜歡獨處的，一個人的時候喜歡塞著耳機聽歌，別人挨在我身邊我其實很不習(xí)慣。但她開始講了，我不聽又有點不禮貌。她語速很快，一開始我聽不太清晰，也沒多大的興趣，后來習(xí)慣了她的語速，也可能是漸漸把自己代入進去了，反而有點難過。

她告訴我說，她之前有個男朋友比她小不少，分手時彼此鬧得動靜很大，而且分手之后還繼續(xù)纏著她。因為對方年輕，又是理工科，什么都比她懂。那個小男生盜了她的微信號，時不時給她的同事發(fā)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社會發(fā)展到今天，微信幾乎是人的另一張名片了，她沒辦法只能報警。然后還花了好大的力氣找黑客，好像是為了把發(fā)出去的東西追回來，具體怎么弄的我也不知道，沒有聽清楚。

她在敘述的過程中不斷跟我強調(diào)，說我們是陌生人，她不會加我微信的，讓我放寬心，只是看我像個學(xué)生，面又善，想傾訴傾訴，沒想干別的。她工作這么多年了，也沒什么朋友可以說這種事，如果我嫌煩了，她立刻閉嘴不說了就是。

她說的話還挺戳我心的，你知道我從小就渴望有個姐姐，卻生在了計劃生育政策執(zhí)行最嚴(yán)的那幾年。我告訴她沒什么，她想說就說。

這還不是她說的重點，剛才所說都是三四年前的事了，她剛剛想屏蔽的就是他，當(dāng)時鬧得那么難看，后來經(jīng)不住他好說歹說還是彼此重加上了微信，只是再不想被介入生活了。哪知今年又有了新的煩惱，遇上了“被小三”。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這一步的，她不想怪自己，也沒辦法去責(zé)怪任何別的人。

朝陽門上來一堆人，在南鑼鼓巷又下去了，在北海北她停頓了一小會兒，列車開動后她又開始了傾吐。去年還是前年的時候，她喜歡上一個男人。不是年輕人的那種喜歡，是那種把你的條件和我的條件放到秤上稱，差不多完了還能有眼緣的那種喜歡。雙方聊得也挺不錯的，就在一起了。她說她這個年齡其實很難真正去喜歡上一個人了，不知道我明不明白。

我告訴她我明白。

她搖搖頭說，他們在一起兩年多，今年年初有個女的打電話到她的手機上，她這才知道男人是有家室的，孩子都已經(jīng)讀初二了。她說也怪自己太傻了，這件事其實并不意外。四十多歲的優(yōu)秀男士又怎么可能不結(jié)婚呢，她傻到男人說什么她都選擇相信，但即使不相信她又能怎樣呢。雖然是成年人，但也不能在一起之前先雇個私家偵探去摸下底吧。

我說不出話來，她似乎也沒指望從我這里聽到什么反饋。她接著說，她今年四十一歲了，三年前認(rèn)識他的時候三十八。女人到了這個年紀(jì)，已經(jīng)沒幾個三年了，她現(xiàn)在想結(jié)婚，特別想，想成家?？衫^續(xù)跟這個男人糾結(jié)的話還起碼要一兩年才有結(jié)果，還得背負(fù)“小三”的惡名聲。但是再換人的話還要從頭開始，她已經(jīng)沒有精力了，也沒有時間。她的心理一直不夠強大，不夠強大到可以不管“小三”的名聲，或者強大到一個人在世界上過一輩子。還有一點她說了，但我沒太聽懂，好像他們之間還有行業(yè)間的利益關(guān)系。事情到此又復(fù)雜了一層，最后她說她不知道該不該結(jié)婚，問我有什么看法。

我想了一會兒。

我也二十五歲了，身邊很多沒上大學(xué)的同齡人二胎都有了。早幾年我總說結(jié)婚最早的一批人也是離婚最早的，不結(jié)婚不會死，但是找錯了人恐怕是生不如死。但這些話我沒法直白地告訴她。組織了下語言我跟她說，姐，我要是你的話，我就重新再找一個，畢竟結(jié)了婚之后，也很難不去想當(dāng)初對方隱瞞婚史這些事吧，結(jié)了也會糾結(jié)，反而不快樂。

聽我說完她的眼神黯淡了下去，我意識到可能是我說錯話了。她幽幽地跟我說：“我要是你這么大就好了，也能做到灑脫一些，可惜啊?！彼踔吝煅柿耍骸拔椰F(xiàn)在已沒什么選擇了?！?/p>

看著她難受的模樣，我心里也有點難受。我現(xiàn)在二十五歲，但我也會有四十多的時候，我四十多的時候會不會無力地向一個小自己十六歲的女孩求助，那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我很想抱抱她，卻很難真正伸出手去，她就像是一頭動物園里的大象躺在地上睡午覺，我就算能把它叫醒，也沒辦法幫它站起來逃出去，我在她身邊卻幫不了她任何忙。

她其實很優(yōu)秀，十八歲上大學(xué)，二十五歲研究生畢業(yè)，本碩皆是985高校，工作三年就拿到了北京戶口，現(xiàn)在是一家外企的部門經(jīng)理。在五環(huán)內(nèi)有房有車，模樣長得也不錯，身材也沒走樣。我不禁有點好奇她為什么條件這么好還要為找對象發(fā)愁。不怕你笑，我自認(rèn)為要是我四十一歲沒有安定的家庭生活的話，我早已自暴自棄自我放逐了。

她告訴我說，小姑娘，其實哪有你想的那么容易啊。她不愿意再找個比自己年齡小的，如果找了，得要自己時時哄著，還要當(dāng)兒子養(yǎng)。而跟自己一般大的，沒結(jié)過婚的看不上她，優(yōu)秀的都去找二十幾歲生育能力強的小姑娘了，她這個年齡還能不能生孩子自己都不確定。至于拖到現(xiàn)在還沒結(jié)婚又找不著二十多歲小女孩的中年男性，她自己都害怕面對。

那離過婚的呢。我沒忍住問了出口，這個時代離婚不就跟分手一般尋常。

離婚之后沒孩子的到了這個年齡，大多也不想結(jié)了，玩玩這輩子就過去了。有孩子的她覺得去當(dāng)后媽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擺在前方的也許是更多的麻煩。歸根結(jié)底人與人之間的相處磨合太難了。說完她還來勸我，建議我早點把人生歸宿解決了，勸完又覺得冒昧了，說連我是單身不單身都不知道，不好意思，讓我別見怪。

我笑了笑，哪里的事啊。

她說她年輕的時候也就糊里糊涂混過去了，那時候還沒有剩女這個詞。她做網(wǎng)絡(luò)那塊，十幾年前國內(nèi)正是剛剛起步的時候，她想著先把事業(yè)弄好，結(jié)婚懷孕太費時費力了，到時候什么都有了還怕找不到兩條腿的男人？那幾年也有幾個喜歡她的男人，但她都沒有把握住，不知怎么就被剩下了。現(xiàn)在什么都有了，就是沒有人，況且主動權(quán)也不在她手里。

后悔嗎？

后悔？當(dāng)然后悔，但是后悔有什么用呢，人們生下來就是會后悔的，人不能為了后悔而活著，要是再來一次她可能還會做當(dāng)初同樣的選擇。

她說這話的時候我覺得她心里挺敞亮的，起碼比我要敞亮多了，但我也不知道一來二去她怎么就落到了這樣的境地。我很理解她不愿意屈尊去找一個沒戶口沒車沒房只有愛情的小男人，現(xiàn)如今世界上還有什么比愛情更不可靠的東西嗎？

后來快下車的時候她又問了我一遍：“妹妹，你認(rèn)為我不該結(jié)婚是嗎？”

我支支吾吾地沒有回答，她跟我揮了揮手就下車了，沒來得及說出口的祝福在我心里默默念了兩遍。我沒辦法給她一個回答，一個四十一歲的姐姐也許并不真正需要一個二十五歲小女孩的答案，我不知道是不是這樣。

7

三十個月之前，也就是兩年前的十月，在秋天的南京，我被幾大本文學(xué)史折磨得死去活來，潘西則在我的出租屋里陪伴著我。每天六點半我準(zhǔn)時起床背上五十個單詞，然后等待她醒來，我們一起去街口的小攤吃上一頓簡單的早飯。有時候為了打破短暫的沉默我會繪聲繪色給她講我夜里的夢境，當(dāng)然大部分都是瞎編的，這對一個立志于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有所建樹的青年人來說實在是小菜一碟。她每每聽了都會哈哈大笑，吃完說完笑完我就騎上自行車去學(xué)校圖書館開始一天的復(fù)習(xí)，晚上回來我們還會抱著跳一會兒舞。

西瓜很好，芒果也很好，但很多時候你沒法什么都要。

“你該告訴我你今天會早點回來的。”有時潘西會向我抱怨，當(dāng)我看到我們不足十五平方米的“家”里遍布著一天下來她吃的所有零食包裝。

“好讓你有時間把殘局收拾干凈？”我不客氣地回她，我以為我辛苦了一天，完全有發(fā)脾氣的理由。

“不管怎樣，你都應(yīng)該提前告訴我?！?/p>

“提前？提前告訴你又能怎樣呢？一個女人呆在家里能做的事就是不停地吃吃吃嗎？”我想到了小時候暑假里父親回來第一件事總是徑直走去客廳摸摸電視機是否發(fā)燙，一陣厭惡感油然而生。

“不要拐彎抹角，有話明說，你現(xiàn)在是不是嫌棄我不做家務(wù)了？”潘西的聲音陡然提高了八度。

“你小聲一點，鄰居聽得見，他們都等著看笑話呢?！?/p>

“我才不怕，隨他們?nèi)?，”潘西依然不管不顧，“你現(xiàn)在是嫌棄我不做家務(wù)了，我放著無錫的大小姐不做，過來陪你住這個連空調(diào)都沒有的破房子，你卻嫌棄我不做家務(wù)？”說著說著她更來勁了，把一包包沒拆封的樂事往墻上摔。

我一一撿起樂事，重新碼放進櫥柜：“我不是怪你不做家務(wù)，我只是覺得你吃得太多了。”

兩包上好佳，一大包奇多，三個妙芙蛋糕，華夫餅，兩杯奶茶，一個很大的鮮芋仙外賣袋，兩碗老壇酸菜，一根秋林紅腸，一整袋恰恰香瓜子。我一邊收拾一邊數(shù)著，試圖用開玩笑的語氣來緩和緊張壓抑的氣氛，“你吃得太多了，按這種趨勢，以后我怎么養(yǎng)得活你啊?！?/p>

我沉浸在開玩笑的氛圍里，并沒有注意到聽了我的話后，她的身子蜷在沙發(fā)上發(fā)抖，兩秒后我聽見她沖我咆哮：“你給我滾?！?/p>

我握著掃把愣在墻角。

“對，這是你的房子，我滾。”然后她甩開門沖了出去。

那不是我們第一次吵架，那是不是我們最后一次吵架？南京的冬天很冷，我們吵完架總會在被窩里做愛來相互取暖。那天后來究竟怎么收場的，我們做愛了沒有，還是你就此一去不回頭了，抑或是一個星期后你才從我那里搬了出去？

我不太記得了，我也不記得你最愛吃的零食是什么，你最喜歡的做愛姿勢是什么了。

你看啊，其實挺荒謬的，就三十個月而已，卻好像過了漫長的一生，就像你最喜歡聽的那句歌，“我們之間從來沒有想象中的那么接近，只是兩棵樹的距離”。

8

“我后來其實有點想加她微信了，產(chǎn)生了想和她再聊聊的愿望，但又猶豫著，這一猶豫機會也就錯過了，不過，也許人家也不見得想加我。”傾訴并沒有使潘西進食的步伐慢下來，說話間一個漢堡和一對雞翅又填進了她的肚子，“我還想問問她，家里催她嗎，想想問了也是白問，她該早過了父母催婚逼婚那個階段了。”

我坐在桌子的另一邊，眼神迷離，身體一動也沒有動。我剛剛走神了一會兒，這三十個月來我一直在尋找，卻再也沒有找到《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里的那種潘西般的“胃擴張”女孩。

她最后一句話把我的思緒拉了回來，我有點想第三次問她相親了沒有。但想了想這個問題的結(jié)果對我真的重要嗎，我沒有答案。我便往嘴里塞了個爆米花，閉上了嘴。

大概是覺得我們的說話聲音太吵了，鄰桌的老人已經(jīng)走了。聽師兄們說，這個老人在教學(xué)樓看書已經(jīng)五六年了，誰也不知道他所學(xué)的專業(yè)是什么，是碩士還是博士。老人雖然無法和年輕人相比，但他們的目標(biāo)明確，起碼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在我們交談的過程中咖啡店里又陸續(xù)進來幾個學(xué)生，買上咖啡帶走了，沒有停留。窗外的朔風(fēng)努力地吹著，拍打得落地窗呼呼作響。二教的窗戶素來不嚴(yán)密，讓人總感覺若隱若現(xiàn)地漏風(fēng)。

潘西這時低下頭看起了手機。

交流似乎進入了空白期。

我意識到我必須得說上兩句話了。

“這里蠻冷的，而且天也不早了，我們要不要換個地方繼續(xù)聊？”

沒話找話的同時，我還在琢磨潘西為什么大老遠跑過來給我講這個故事，我總覺得這個故事有別的寓意或者她在跟我暗示著什么，我不能確定。

潘西繼續(xù)翻看著手機屏幕，沒有回我的話。

“天太冷了，我們換個地方吧，換個暖和點兒的地方。我們還可以跳舞，像以前那樣。對了，我們?yōu)槭裁床惶鴤€舞呢?！?/p>

我印象中潘西是喜歡跳舞的，這一點我很篤定。

“好啊，”她終于回我了，“可是我昨天晚上做了個夢?！?/p>

“什么？”我一瞬間沒反應(yīng)過來，“我的意思是，你夢到什么了？”

感覺又回來了，那個每天早餐時的游戲。

她把下午制造的垃圾放在托盤上扔進垃圾桶，把手機收進包里，并拿出口紅，小心地補了妝，拉上包，認(rèn)真地看著我。

“夢見了一頭大象在午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