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面對著爬滿了漢字的稿紙，一陣陣發(fā)呆，一陣陣自說自話。

這些東西，從何處來？向何處去？

這些不是“東西”的“東西”，塞進巨大的印廠，出來的，就是叫作小說的書嗎？

我，“白頭翁”，一個七十多歲的老漢，竟然弄了一本叫作《大圣前傳》的書。我總得交代清楚，神通廣大的“大圣”，因何來到咱的筆下？

二

大約是二十年前的酷夏，我出差廈門，半個月后回到北京，推開家門，上海電影制片廠的蘭之光一行四人，把我“捉”個正著。他們笑說，已經(jīng)在北京“蹲坑兒”，“蹲”了四天，一定要俘獲我。蘭之光拿出兩個電影題目約我寫。一是《二泉映月》，二是《三萬金猴》?！岸币獙懙氖嵌ナ职⒈?。我在音樂學(xué)院學(xué)過二胡，一說這個題材，立即好像用胡琴的馬尾琴弓“鋸”我的心一樣，癢得受不住。那么“三萬”呢，當然要說的是中國動畫先驅(qū)萬籟鳴和他的兩個兄弟，俗稱“三萬”。動畫《大鬧天宮》，是萬籟鳴的杰作。“二泉”哪，“三萬”哪，都讓我心旌搖曳，我索性閉了眼睛去抓鬮兒，抓了“三萬”。上影廠的伙計們?nèi)脊恼?，都說就這么定了，立即請我吃火鍋，麻辣燙，以示慶祝“開筆大典”。我不知深淺，一邊被麻著，辣著，燙著，一邊情不自禁地往他們設(shè)的套里鉆?？窗煽窗?，萬氏兄弟和動畫兒！動畫兒和孫大圣！我的胡思亂想一開臺，就手舞足蹈沒個邊界。這時候，腸痙攣來配合了！火鍋里的涮肉腥膻沖天，我的腸子七上八下絞痛。終于，我一頭栽倒在肥牛豬血之間?！吧嫌皬S”把我抬出火鍋城，送回了家，吸開了氧氣。

我當然不知道腸痙攣是不是“大圣”作怪。這位“仙爺”，鉆進鉆出鐵扇公主的肚子，乃是盡人皆知的“小意思”。

那天，真?zhèn)€稱得起開筆便“大圣附體”嗎？俺的腸子一陣又一陣扭曲抖動，變著花樣兒整治我，好生隆重！

三

上影廠要的是中國第一部“人偶片”，人與動畫共舞。從某種意義上說，萬籟鳴是中國動畫人物的“上帝”“造物主”。他創(chuàng)造了一個豐富而又神奇的動畫世界。他就生活在動畫之中，甚至可以說，萬籟鳴本人就是有生命的動畫！翻開中國動畫史：他們兄弟1926年創(chuàng)造了中國第一部動畫試驗片《紙人搗亂記》;1933年創(chuàng)造了中國第一部動畫片《駱駝獻舞》;1941年推出中國第一部動畫長片《鐵扇公主》，一切從無到有，一路披荊斬棘，多少可歌可泣而又浪漫動人的故事？！

我立即開始觸摸這些奇特的素材。我剛從欠開的動畫世界門縫里，聞到一點兒味兒，便被“電”到了，變得五迷三道。進入寫作的季節(jié)，我亢奮無比，幸福得要命。只有進入創(chuàng)作時分，才能證明俺是個大活人！我一會兒全無自信，如一只喪家之犬;進而全盤自信，恰似天王老子，四顧無人。我在自信與自卑的交替之中，在稿紙的格子中橫豎爬行。為了避免被對號入座，劇本里動畫歷史的滬上人物，如萬籟鳴鐘情的那個小女子，花費巨資支持萬籟鳴動畫創(chuàng)作的投資人，連萬籟鳴自己，在我這兒也不得不用了化名……如此這般，在大框架歷史真實的原則下，我自己給自己松了綁，獲得了極大的寫作自由。因此，我也就大搖大擺地走進了萬先生的“動畫猴園”，甚至感覺自己也成了一個動畫，神奇地成了一個永遠無關(guān)俗世的賽璐璐片兒！天哪！俺在這番寫作過程中，羽化成仙啦！

那陣子，我所在的單位，賜借了一間小房子。此屋原是公廁，豪華到了白瓷磚到頂?shù)牡夭?。這個小悶罐兒，也可以說是個不透氣的“保溫瓶”，需不需要發(fā)汗都會漚出一身身臭汗。我無法錯過動筆的時機，整個夏天，我已經(jīng)混跡動畫王國，回不了頭了。我不得不把整個夏天擁入懷間，天天揮汗如雨。門外，向左五步，是男生的尿池子;向右五步，是男生女生都不來的地下室臭水坑。門口，堆滿了男人女人的垃圾。不用說，這里是另一個王國——蚊蠅王國！很快，所有從不相識的蒼蠅蚊子，一下子成了至愛親朋。它們，不停地向我明送秋波，盤桓愛意。我無怨無悔地和蚊蠅共舞;我把生活中任何齷齪全都丟開;我盡情享受創(chuàng)作的恣意拋灑。實不相瞞，我已經(jīng)身在得意忘形的邊緣了！

那一日，我干完了白天的活兒，躺下睡黑天的覺。我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覺得忽悠忽悠飄浮起來，手捧“令箭”，闖入包括大圣在內(nèi)的全武行戲曲人物之中。我吆五喝六，花拳繡腿，誤打誤撞，一下子從床上摔到地板上，把自己摔醒了。

我在冰涼的地上躺了老半天。

這時候我知道了：我剛剛經(jīng)營的一切一切，全是夢。

第二天，我發(fā)現(xiàn)，我的左臉和左眼瞼下，各有一片青紫……

四

《三萬金猴》出世了！

當這部打印的電影劇本傳到該廠領(lǐng)導(dǎo)手上的時候，把諸位的手燙著了。

領(lǐng)導(dǎo)認認真真地算了算拍攝費用。在上世紀90年代末，電腦還是很耗錢的怪物，動畫的每一個動作，都要電腦一幀一幀地制作，然后再與真人實景合成。好一個“人偶大片”呀，粗略估計投資要七千萬元。

不要說什么上影廠，就是再弄個下影廠，也得后退，后退，退！

上影彬彬有禮地組織了討論，并且給了我一個文字意見：大意是初稿認可，作品偏長，需刪減修改，動畫部分應(yīng)占全劇百分之四十左右。同時，略付薄酬。只要我不犯腸痙攣，隨便可以吃些火鍋之類，以示有始有終。

后來我才弄明白：

俺的大圣，斃了！

斃了？斃了！

我默默地哀悼自己，并且告誡自己“節(jié)哀”。我消沉了一些日子，將“大圣”束之高閣，矢口不提這個東西?？墒?，這東西還是不斷地鬧事兒，從心里往外冒，猶如老牛倒嚼，無法阻止。

我的這一場心火，實在澆不滅呵！于是，我又重新開進白瓷磚創(chuàng)作間，開始了將電影劇本改為小說的活計。

這一版小說的題目是《人猴共舞》。

出版社是中國青年出版社。責(zé)任編輯為小說寫了一段激情洋溢的內(nèi)容簡介：“被譽為‘文壇奇人的著名作家韓靜霆，以其飽含才情的筆墨、精巧絕倫的藝術(shù)構(gòu)思，潛心營造了一個植根于現(xiàn)實的奇特的童話世界。這里現(xiàn)實人物和動畫精靈們相融互動，這里交織演繹著充滿愛恨情仇的動人故事，癡迷于動畫藝術(shù)的主人公萬家鳴，跟狡詐兇殘的川島展開了驚心動魄的周旋與爭奪;獲得血肉生命、靈性真情的卡通阿嬌，為護佑萬家鳴和他制作的孫悟空，忍痛嫁給仇人并壯烈自盡……小說充溢著神奇的想象，浪漫主義的情致和神采難能可貴……”這段文字，充滿了班主任一樣的偏愛和褒揚，我十分感動。

可惜這位責(zé)編沒等這本書上架，就退休了。

五

時光的列車，開進2018年。

雖說是《人猴共舞》已經(jīng)問世了，老漢依然心有不甘。我總是因為這個東西沒能盡興揮灑“猴性”，筆下的猴王沒能隨心所欲折騰出“本色”，郁郁寡歡。特別在夜里，俺冒著跌撲到地上的危險，揣摸著大圣的手段，沒完沒了……終于，我又一次痛下決心，伸開拳腳，再一次全面修訂這本書。

任憑耗時，耗力，耗心血，耗精神，不管耗什么，我都不怕。正像戲劇前輩所言：你便是瘸了我腿，落了我牙，歪了我嘴，我也不能不在這條道上往前爬！

這本書稿又一回出世了！

書稿剛剛草畢，還冒著熱氣哩，俺想找個“檻中人”，聽點兒鼓勵和表揚什么的。老漢也不能免俗，而且，我這顆修補過的心臟太需要些強心劑了。

別說，我還真的找到了一位傻里傻氣的“知音”。

這位中國最有名的某文學(xué)雜志頭領(lǐng)，閱卷無數(shù)，直閱得自身骨瘦形銷。此公聽我在電話里繪聲繪形吹噓了小說的來龍去脈之后，便以其大編輯的敏感，脫口而出：

“哎呀，太好了！你這是大鬧天宮前傳吶！”

什么什么？大鬧天宮？還“前傳”？

本書正愁沒有好的書名注冊，曾經(jīng)羅列過《猴王附體》等許多書名，沒想到讓此公一語點中！

《大鬧天宮前傳》，借“殼”上市，借“鬧天宮”之殼，造本書之勢，很有意思。

可惜，有人告訴我，《大鬧天宮前傳》有人注冊了。

那么，就將書名改為《大圣前傳》吧！

我又把這部書稿交給一個老朋友，大學(xué)的文學(xué)系教授，想請自家人說自家話，到底評估一下，我為本書“死去活來”，值不值得？

她認認真真地看了，想了，回話了：“這是一本小眾的書！”

什么什么？“小眾”！這個評價很深奧，而且，在后面，她的話更費解。她說，以往的文學(xué)理論，不那么好概括這本書。也可以說，這是一本“奇書”。是奇特，還是奇怪？我這個老漢呢，生得很怪誕嗎？

不論怎么說，《大圣前傳》還是要付梓了，親愛的朋友們，祝我今夜睡個好覺吧！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shù)插圖：韓靜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