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終于失去了你，父親

我滿懷愧疚的悲痛為你送行

因為我如釋重負

天空下著暑熱的滂沱大雨

我的眼淚因你流淌

卻并非為你的離去而撕心裂肺

2

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想象

你將以何時何地以及何種形式死亡

我希望你安息在冬天

因為你的頭腦總是不夠冷靜

我希望你消融于春天

因為你的脾氣缺乏溫和

我最希望你追隨秋天而去

因為那是我媽媽選擇的季節(jié)

我唯獨不希望你死在酷熱的夏天

因為你的性格已經(jīng)足夠暴烈

可是為什么你又活了這么多這么多年啊

以致我童年的期待失去理由

以致你的長壽早已成為我生命的慰藉

可是你又有什么理由

竟比我美麗善良的媽媽活的更久

竟把我悲苦的媽媽拋棄半個世紀(jì)，父親啊

難道在那個秋天午后暴雨的鞭撻之下

你跪在遍地絕望的藥瓶中

仰望蒼天憤怒呼號和泣血詰問的場景

只是我虛構(gòu)的記憶

3

在你生命的最后旅程我陪伴你身邊

這是你我一生中最長的時間

如此面對面在一起，密切親近

我給你喂食喂水

卻一如既往地難以心心相通

似乎這也是你我一生中

第一次交換父子身份

我為你擦屎接尿，盡孝盡責(zé)

卻沒有在肌膚之間感到熱血的交流

我不再懼怕你屈從你

你甚至只能躺在絕望的病床上

聽任我報復(fù)般的埋怨、責(zé)備和憐憫

以致讓我最終感到自己的卑劣而羞恥

我和你一起等待，等待神的降臨

一天，兩天，五天，十天……

我等待著，你也等待著

我等待了五十年

而你等待了八十五年，或者更久

也許你尚未相信那等待的事物會真正降臨

所以你比我更有耐心

但是我知道那一刻正在降臨，注定要降臨

因為每一分鐘，我都在漸漸失去你

實際上在過往歲月的許多情形下

在對你的怨憤與傷痛中，對你的愛與牽掛中

我早已失去你

至少已經(jīng)失去你的部分或者大部

因為你很少對我講述過去

從不讓我分享你心中的悲傷喜悅

我想知道你曾經(jīng)有過怎樣年輕氣盛的夢想

在我降生并且幸運存活的柴達木盆地

除了窯洞外的駱駝、狼和暴風(fēng)雪

你和媽媽還經(jīng)歷了怎樣痛苦的磨難

我想知道隨你下放回到故鄉(xiāng)之后

我如何挨過多災(zāi)多病的童年

我們兄妹在寒冷、饑餓與屈辱的季節(jié)

也曾經(jīng)擁有哪些不同尋常的幸福和溫暖

當(dāng)苦難變成話語

那是你唯一能夠留給我們的財富

你不應(yīng)該只讓我記得童年的頑劣與責(zé)罰

以及疾病和愚鈍纏身的自慚形穢

還應(yīng)該有一些只屬于你的記憶

一些讓我快樂的事，你不說就會永遠消失

我多么想從你口中聽到

媽媽去世前后許多白天和黑夜的故事

生活就像有毒的蜂刺

是什么從那些陰冷的日子里釀出淡淡甜蜜

可是你的沉默與逃避式的遺忘

讓你我失去了相互擁有

讓你我生命中的許多時光變成了空白

你像生鐵一樣堅硬。所以在我想象中

你的死亡應(yīng)該具有悲劇性的豪邁

我以為你會死得像你的性格一樣剛烈

至少也像你的身軀一樣高大

可是你卻也如生鐵般脆弱

你依然有力氣呻吟抱怨，甚至憤怒

卻沒有力量戰(zhàn)勝內(nèi)心的恐懼

其實在衰老貧瘠的土地里

你腹腔的腫瘤已經(jīng)如干癟的種子

而你所有的生命力，都集中于內(nèi)心的恐懼

你正在揮舞恐懼之刃慢慢自殺

所以你最終無法成為我心中的英雄

4

病房里彌漫著濃郁的死神氣息

以致讓空蕩蕩的房間顯得狹窄與窒息

你在臨終之際成為神的孩子

牧師說你的生命從此將新鮮純潔如同嬰兒

于是這個午后你不再呻吟，也不入睡

只是頑強地睜大眼睛望著空中

也許你在等待天使，或許你仍未相信天堂

可是我看出來你頑強地不敢或者不肯閉上眼睛

是因為你害怕一旦垂下眼簾

另外世界的黑暗

就會像狼群一樣撲過來，將你撕碎吞噬

如今我可以不再充滿畏懼地面對你了

可以不再顫抖地直視你的目光了

可是你失去光芒的眼睛和布滿褶皺的臉頰

卻變成了渾濁的陷阱幽暗的漩渦

讓我淪陷，不能自拔

你在我的記憶里從未有過年輕

如同我從未在你的記憶中長大

我兒時的記憶，總與你陰郁鋒利的眼睛有關(guān)

可是我是否真正注視過這雙眼睛呢

如果我細心，我早就應(yīng)該留意到

你松垂的眼簾下減少的敏銳和增多的遲疑

那目光中，更多的固執(zhí)取代了自信

如果我不是沉湎于自怨自艾，我應(yīng)該想到

你表情的強硬甚至冷漠暴戾

也許是對你內(nèi)心軟弱孤寂的一種隱藏

你肉體的傷痛何嘗不是對心靈悲苦的拯救

如果學(xué)會我理解，我也應(yīng)該懂得

在你囚徒般困頓于窮鄉(xiāng)僻壤的半個世紀(jì)里

也許你只為年輕時的那份赤膽?yīng)M義

才卷入那個是非顛倒世界的是非

生活是一個喧囂卻不見對手的荒誕擂臺

你一次次被暗算被擊倒

又不得不以失敗者的絕望姿態(tài)選擇不屈不撓

你，三十五歲的鰥夫，帶著四個年幼兒女

在恃強凌弱的世俗的風(fēng)霜寒暑中

為保護我的生命，守護這個危崖下的家

赤手空拳，以肉身為盾

在遙遠的分離歲月，我應(yīng)該能夠想到

多少個不眠之夜，你的目光陷入深邃的黑暗

看到的是令你放心不下的高原的飛雪

在早春或者深秋黃昏的困頓時分

你也總是能夠夢到一個熟悉又生疏的身影

從村東頭的路口向你走來

驚醒后卻只有兩行老淚流過蒼涼的面頰

每年農(nóng)歷七月二十三和二十四

當(dāng)你提醒我媽媽忌辰之后

也一定是第一個祝福我生日的人

5

現(xiàn)在我握住你幽涼枯瘦的大手

感受到骨骼發(fā)出掙扎的細微聲響

你還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你將要去見我的媽媽。我說

她在另一個世界已經(jīng)等候你五十年了

可是我擔(dān)心她會認不出你

因為你瘦骨嶙峋，如此病態(tài)龍鐘

而她還是那樣年輕美麗

我不想讓她看到你的懦弱。我說

我不想讓她看見你痛苦悲慘的形象

不想讓她看見你仍然滿懷無謂的怨恨與憤怒

我希望你帶著懺悔的平靜去見她

我希望她看到你的堅強與笑容

懂得對她表達愛護和安慰

即使你已經(jīng)不再英俊也失去了才華

我希望你能讓她想起

你們在風(fēng)刀雪劍的歲月?lián)碛械南矏偤蛪粝?/p>

你還有什么放不下呢。我說

我們兄妹都從你時常念叨的遠方回到你身邊

不再是缺衣少食備受欺凌的孩子

孫兒們也擁有各自的生活

他們已經(jīng)能夠為自己的快樂和憂愁負責(zé)

今天正好是你重孫女一周歲的生日

她健康活潑，和我媽媽一樣漂亮

所以你放心走吧

我希望你能夠真正以驕傲幸福的語氣

把這一切告訴我的媽媽

我不是一個不孝之子。我說

我記得我多病的童年對你何等拖累

我記得我少年頑劣的性格給你招惹多少麻煩

我知道我長大后的離家遠游讓你怎樣牽掛

原諒我曾經(jīng)對你不敬的態(tài)度和反叛

還有我對你的責(zé)備和乖張的話語

我只是想讓你理性地看待生命

讓你像追求生的尊嚴一樣迎接死亡

我看到你目光柔和，微微點頭

急促的呼吸與扭曲的面容漸漸舒緩平靜

我感到你的手指輕輕扣住我的手

從你掌心透出的淡淡溫?zé)醾鬟f到我身上

當(dāng)你靜靜閉上眼睛的時候

我心中的敬畏肅然升起，如同兒時

6

孝子們再一次聽命于執(zhí)事團的安排

跪在一套奢華的“喜喪”風(fēng)俗流水線上

伴隨著陡然響起又瞬間止息的吊唁的哭聲

庭院里一陣陣嗩吶喧囂，炮竹連天

宴席間酒肉更迭，婦孺嬉鬧

仿佛所有鄉(xiāng)鄰和整個村莊

都投入了這個你已經(jīng)讓人們等待太久的節(jié)日

你喜歡排場，喜歡被人恭維和重視

偌大一個庭院，正適合作為你最后的舞臺

然而當(dāng)紙人紙馬、紙錢紙元寶、紙扎樓臺

都化作青煙灰燼飄散之后

這個遺忘了太多故事的蒼老村莊

不會因為缺少一個影子而更加空蕩

當(dāng)那些古稀之輩一個個入土之后

是否還有誰再于閑言碎語之時

講述你喧囂或者寂寞、榮耀或者慘淡的一生

你曾是鄉(xiāng)村殘垣斷壁之間的風(fēng)云人物

你受人千恩萬謝又受人辱罵詛咒

你江湖俠義的正直曾經(jīng)招致無窮的災(zāi)難

你一生經(jīng)歷多變，思慮沉重

對生存安全的憂心忡忡近乎自虐和乖戾

你偏激地追求被他人認可的滿足感

致使人人都怕你恨你或者諂媚你

卻少有人真正愛你

7

身穿孝衣的隊伍，穿過村莊

護送你前往永久安息之地

在古老的平原，我站在干涸小河的高岸

目光如天上浮云掠過

掠過綠油油玉米地中你親自選定的“新營”

眺望熟悉又陌生的村莊，于正午時分

試圖想起一些你驚天動地的往事

可是在這無根的沙土和荒草簇擁之中

我眼前浮顯的只是一片扭曲的海市蜃樓

如同那些屋角上隨風(fēng)而逝的炊煙

我看到幻影中的鄉(xiāng)村，是烏云籠罩之下的

一間房屋的正面或者一堆草垛的側(cè)面

瘦狗如垂死掙扎的狼一般哀號

在坍塌的泥巴墻象征性圍護著的庭院里

幾只母雞能夠?qū)ひ挼氖澄镆挥[無遺

而家家戶戶破敗的大門和房門

卻依然固執(zhí)的關(guān)閉著

如同垂死之人咬緊絕望的牙關(guān)

我看到黑夜?jié)獬?，圍繞著一盞孤燈

流動，壓迫，摧殘

苦澀的油根，煎熬得比夜色更加粘稠

支撐不住一?；杳缘幕鹈?/p>

只等一股微風(fēng)穿透黑暗，將它輕輕吹滅

而燈火下幾個飄搖的身影

卻不敢像孩子吹滅生日蠟燭前那樣

許一個微薄的心愿

我看到這個記憶中的村莊漸行漸遠

父親，當(dāng)你也放棄了對這座家園的堅守之后

我如何才能確定這片黃土就是故鄉(xiāng)

8

如今我終于失去了你，我的父親

我滿懷愧疚的悲痛為你送行

因為我如釋重負

可是我也正在追隨你的死亡而死亡

因為你帶走了我永遠不可知的那部分生命

你帶走了我回歸家與家鄉(xiāng)的理由

現(xiàn)在天空降下如此暑熱的滂沱大雨

我的悲哀又如何隱藏

媽媽的尸骨從老墳遷出重新入殮

與你的棺木并排躺在墓穴

暴雨在漆黑的棺蓋上鋪滿一層又一層水的花朵

我嚎啕下跪，向這片泥土和莊稼

獻上我的羞愧，我永遠的痛苦和感恩

是的，我又何德何能，有何理由

竟然在你們都離去之后，還要繼續(xù)

活在這不疼我、不愛我、也不憎恨我的世間

我的媽媽！我的爸爸！

詩人簡介：耿占坤，老家河南柘城，工作生活在青海西寧，從事民族文化研究和散文詩歌創(chuàng)作。主要著作有《青海湖傳》《愛與歌唱之謎》《大香格里拉坐標(biāo)》《四季落葉》《黃河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