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世未央

1

陶瓷品摔到地板上，“啪”的一聲脆響，十幾分鐘的功夫，客廳里就跟臺風過境似的，狼藉一片，空氣中是令人窒息的壓抑。

金雪氣喘吁吁地，惡狠狠地盯著賀立國。其實，剛才出手的那一瞬間，她就后悔了，那對青花接吻小人是賀立國送她的第一份禮物，如今，卻被她摔碎了。

等她逐漸平靜下來，她甚至不記得這次吵架是因為什么， 這種無法控制的情緒一次次爆發(fā)，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拔沂遣皇呛軣┤耍俊彼粡堊?，才發(fā)現(xiàn)聲音啞得幾乎出不了聲。

賀立國走過來，坐在她身邊，“沒事的，我知道，你只是心里煩得慌?！币欢伍L長的沉默，金雪心里涌起無盡的絕望，她寧愿他罵她“潑婦”，跟她吵，跟她鬧，哪怕是動手，大不了一拍兩散，誰也不欠誰。

她最討厭他現(xiàn)在這樣，無原則地忍辱負重，就連她這個當事人，都覺得自己太混。她撥拉開他的手，“我想一個人待會兒?！?/p>

“好?！彼槒牡仄鹕?，把自己的東西安頓到次臥。等金雪進了臥室，他收拾好滿地的碎片，點起一支煙。

恐怕誰也不會相信，殺伐決斷的賀總，在外面是霸氣十足的獅子，回到家，卻變成了一只乖巧的貓咪。是因為，金雪生過一場大病，辭了職，做了家庭主婦。

按理說，一家人的生活重擔都壓在賀立國身上，他應該更強勢才對。可是，金雪的脾氣卻越來越暴躁，動不動就情緒失控，又哭又鬧的。他能理解她的失落，無限制的容忍，一次次的安慰，卻絲毫不見效果。

就因為這個，兒子小茗差點鬧得離家出走。他也沒少跟爸爸吵，嫌他太窩囊，媽媽才變成這樣子，家里整天吵成這樣，他們還不如離了算了。賀立國只得給兒子辦了住宿，一周回來一趟，讓他眼不見心不煩。

賀立國也很焦慮，自己還能怎么做？

2

金雪看著鏡子里的那張臉，頭發(fā)凌亂，眼神暗淡，面容浮腫，這個令人討厭的人是誰？那個曾經(jīng)意氣風發(fā)的金主任呢？那個在職場上潑辣干練的自己呢？

那時候，她和賀立國做的是同一個行業(yè)，論級別，她比他還高一個檔次。那時候，倆人誰也不服誰，為了一個專業(yè)發(fā)展的問題，能針尖對麥芒，爭得面紅耳赤。

后來，賀立國自己出來做了公司，事業(yè)更上一層樓;而她，突如其來的一場大病，把她的一生都改變了。她在醫(yī)院住了大半年，身體變得遠不如以前。老板也很仗義，給了她足夠長的假期，但她知道自己根本扛不住職場的強度了，不想公司因為道義收留她，最后，她堅決請了辭。

想想以前，她和賀立國在一起爭論也是甜蜜的，吵過之后，兩人都會有新的視角，如同經(jīng)過一場細雨的潤澤。而如今呢，他對她言聽計從，任打任罵，讓她越發(fā)覺得自己的無理取鬧，爭吵過后，只剩猙獰和狼狽。

當年，他們兩個人是勢均力敵的對手，更是貼心貼肺的愛人，站在一起，才貌相當。如今，她面目可憎，看起來比他老了有10歲，任誰看來，她都遠遠配不上他。

金雪一夜無眠，等晨光照亮房間，她起身開了門。賀立國已經(jīng)準備好了早餐，金雪喝了口小米粥，看著他浮腫的眼泡，心里說不出的愧疚，“昨晚沒睡好吧？”

“嗯，”他點點頭，“窗簾有點薄了，要不換套新的吧，花色和款式你看著選就行?！?/p>

金雪聽了半天，才明白，賀總這是在給她布置工作任務呢。自從她生病以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他有時間就親自動手，沒時間就安排給家政阿姨，還從沒讓她操過心。

金雪還是接受了任務，專門去逛了窗簾市場，選好了面料，又定好了幾個款式，來回比對，那認真的勁頭，就連當年結(jié)婚裝修新家的時候，她都沒有過。

周五下午，新窗簾安好了，家里看起來大變了樣。金雪又把家里收拾了一遍，剛坐在沙發(fā)上喘口氣，就接到了賀立國的電話。

“我今天下午還有個重要會議，沒時間去接小茗了，你開車過去一趟吧?！?/p>

金雪忍不住想，賀立國有點反常啊。

3

小茗學校在西郊，平時都是賀總親自去接，他一直不放心讓金雪開車，就連她要出個門，他也盡量親自接送。看來，超人也有累的時候。

晚上，一家人坐在飯桌上，爺兒倆對視一眼，猛夸新窗簾好看，厚實。小茗看了看媽媽的臉色，“這下，我再也不怕媽說我睡到太陽曬屁股嘍?！苯鹧╇m說有點累，但心情卻莫名輕松，三口人說說笑笑的，氣氛比以往好了很多。

賀立國卻又生出了新事，“銀行的小王前幾天給我打電話了，說咱之前買的那幾款理財產(chǎn)品該換了，你跑一趟吧，看著配置就行?！?/p>

金雪幾乎不相信這是賀總說的話，之前家里的理財一直是他在操作?，F(xiàn)在，他居然要一股腦地交給她。自從她生病之后，他啥都不讓她做，她雖然并沒多感激，但現(xiàn)在他又突然這樣，她心里還是有點不舒服。

她估計，賀立國是被她鬧得心灰意冷了。他畢竟也是快40的人了，精力有限，公司里那么多人指著他吃飯呢，怎么扛得住后院頻頻起火？最近，他總是表露出體力不支的樣子。

“行，反正我就是個老媽子的命，為你爺兒倆服務的。”金雪一邊嘟囔一邊收拾桌子，賀立國沒有動，用眼神示意小茗。小茗跑到廚房，一邊看著媽媽洗碗，一邊在她身邊嘰嘰喳喳地，說著學校里發(fā)生的趣事。

幾天后，賀立國接了個電話，“賀總，嫂子來過了，她自己還做了幾家競爭產(chǎn)品的對比圖呢?！?/p>

賀立國笑了，他就知道她行，他熟悉的金雪馬上就會回來了。她生病后，他只想她能好好養(yǎng)身體，只要她健健康康的，比什么都重要。他卻沒想到，金雪的脾氣越來越暴躁，不管他怎么妥協(xié)，都阻止不了這個家的搖搖欲墜。

他慢慢找到了病因，原本，金雪在事業(yè)上的企圖心比他都重，當初，她是大部門領導，手底下有幾十號人，每天大量的工作都由她做決策。但如今，她的生活節(jié)奏徹底變了，尚在盛年的人突然要進入退休狀態(tài)，讓誰也接受不了。

他需要做的，不是一味地對她好，而是要替她找到精力宣泄的途徑。

4

賀立國發(fā)現(xiàn)，他下班回到家，有好幾次，金雪都不在家。

他不知道她在忙些什么，但家里在逐漸發(fā)生著變化。庭院里鋪的地板磚，被撬起了大半，只留下了走路的小徑，土也被新翻過，種了一些他叫不上名的花，角落里竟然還種了幾棵茄子和辣椒。就連二樓的大露臺，也焊了金屬架子，裝了一層一層的花草，層層疊疊的，還挺好看。

金雪回來的時候，累得一頭的汗，賀立國趕緊遞上一杯水，看著她的臉色，“先歇會再吃晚飯？”金雪斜了他一眼，笑了，“賀總，你的員工要是看到你在家里怕老婆怕成這樣，還怎么敬仰你？”

賀立國愣住了，金雪已經(jīng)好久沒用這種開玩笑的口吻跟他說話了。賀立國覺得，她能給自己找到事情做，是件好事，就鼓勵她，“挺好的，到時候家里多弄幾個花瓶?！?/p>

金雪白了他一眼，她可不是為了消遣，她不但學了包花、打花、插花;還要學養(yǎng)花、護理;深入了解店鋪選址、裝修風格、陳設布置呢。她說到最后，賀立國才聽明白，金雪這是在琢磨著開個花店啊。看來以后，她可有得忙了。

周末，金雪在家里盤點理財賬戶，賀立國湊過去一看，立馬驚住了，“你做的理財比我的收益高很多啊?！苯鹧┬α诵?，“碰巧罷了，你說咱怎么花這筆錢？”

小茗好久沒看到爸媽之間這么和諧了，實在是有些興奮。“爸，要不然等我放了暑假，咱一家人去旅行吧?！?/p>

“這個主意不錯， 這次咱自駕游，我負責開車，至于路線和訂酒店的事，就交給你媽了?！辟R總善于拍板，底下人只剩執(zhí)行了。

“你們可倒圖省心，把麻煩事都推給我這老太婆吧?！苯鹧╇m然嘴里這樣抱怨著，心里已經(jīng)開始在盤算去哪出游的事了。

小茗適時地拍了個彩虹屁，“誰說你是老太婆呢？這幾次你去接我的時候，我同學都以為你是我姐呢?！?/p>

我們都曾在婚禮上發(fā)過誓言：無論貧窮富有、疾病健康，都會不離不棄。但，真愛也需要有智慧，當我們貌似走進了生活的死胡同，一味地躲避退讓，只能讓雙方都疲憊不堪。只有找到病因，施以良方，才能給愛找到新的出口。

責編/昱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