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藍

疾病是人類的一種日常處境，作為表現(xiàn)人學的文學，自然少不了對疾病的書寫。疾病敘事在文學場域中的可見性呈現(xiàn)出多種情形，一是作家所面對的現(xiàn)實存在性的生存與生命的困境，即書寫疾病，表現(xiàn)疾病與社會與人之間的關系。另一種情形則是寫作者本身就是顯在或潛在的帶病者，因自身疾病的痛苦與生命壓抑，而激發(fā)出一種創(chuàng)作能力。其復雜性在于疾病的性質往往造成了體驗與表達上的差異，成就了其獨特的文學表達。對疾病的對抗，以及對精神深層的痛苦與無奈的追問，成為作家的文學生命有異于他人的存在形式。疾病與文學，雖然是一個恒久的卻新鮮度不高的話題，但觀照疾病對作家創(chuàng)作所產生的影響，考察疾病與文學經典生成之間的關聯(lián)性，仍然具有探討的學術價值與現(xiàn)實意義。

在文學接受過程中，讀者有時既是一個閱讀者，也是一個窺視者，他看到的不僅僅是作家所描摹的世界，而且也會感知和察覺作家個體自我與生命的內在，其中也包括因疾病而產生的痛苦與壓抑，這種痛苦既是身體的，也可能是心理的，尤其是后一種會顯現(xiàn)出更為復雜的狀況。若是從一個更寬泛的角度來看，多數(shù)作家都是帶“病”者，他們通常多愁善感，其中一部分屬于從小羸弱多病的體質，對人對事比一般人敏感，更具文學氣質。還有的本身屬于心理帶病者，弗洛伊德在《創(chuàng)作家與白日夢》中就認為作家是白日夢幻者，是些準精神病患者、受壓抑者，他們通過寫作宣泄而使自己找到一種與現(xiàn)實之間的協(xié)調。弗氏的諸多論述雖有些牽強，但也可以在中外作家那里找到大量的事實依據(jù)來加以印證。文學創(chuàng)作本身就是一種欲望的表現(xiàn)，其動因和目的都很復雜，除卻社會的和理性的因素外，實際上作家自身的焦慮、壓抑、自虐、受虐、或是被性侵、傷害，還有童年經歷和跌宕的命運，以及沉積在無意識中被壓抑的種種欲望，都有可能成為驅動創(chuàng)作行為的一種動力。而且作家本身就是人群中追求個性自覺更強烈的一類人，他們個人化認知程度越高，孤獨感、抑郁感也就越重，更易產生焦慮和壓抑。有的作家自身是心理帶病者卻不自知，但他在作品中會不自覺地將這種無意識的沖動表現(xiàn)出來，典型的如卡夫卡的憎父又戀父，父親赫爾曼幼年的痛苦經歷和后來的軍旅生活，使他性格暴烈又高傲，獨斷專行，對孩子總是斥罵甚至威脅，父親成為卡夫卡一生的驚恐，這個在卡夫卡心中巨大的人，被視為審判他的最后法庭，成為影響卡夫卡整個人生及對婚姻態(tài)度的巨大陰影，在《變形記》《城堡》中能明顯地感受到這種壓抑。毛姆被批評家認為是妄想狂的性格，以懷疑、恐懼、壓抑感的眼光看待生活。在毛姆，還有川端康成身上很容易找到原生家庭和童年經歷對他們一生所產生的影響。再來看中國作家，張愛玲寫了各種有著變態(tài)心理的人物形象，如《金鎖記》中的曹七巧，《心經》中的許小寒、段綾卿。為何會有這一系列心理變態(tài)和趨惡的人物出現(xiàn)，尤其是對兩性心理透徹地暗示描寫和深刻揭示，與張愛玲成長的家庭有著直接的關系。虹影的小說《饑餓的女兒》《K》《好兒女花》中幾乎都能看到原生家庭所鐫刻的印記，貧窮、饑餓、不正常的男女關系，以及安全感缺失帶給孩子的抹不去的心理暗影?，F(xiàn)代作家郁達夫的“暴露癖”其實也是種心理疾病，這使他與日本的“私小說”一拍即合，多以“自敘傳”的形式表現(xiàn)性的苦悶與壓抑，這成就了他頹廢灰暗的個性色調。還有蕭紅與白薇多病敏感的體質直接影響到她們作品的風格。在當代一些作家的作品中，也很容易發(fā)現(xiàn)一些微妙之處，比如特殊的記憶、情緒、想象、直覺等，在無意識中重復的一些人物特性、隱秘意象，如葉兆言在《蜜月陰影》等幾部作品中寫關于廁所、尿褲子、尿床，這是一般人不會去注意的題材，莫言在《金發(fā)嬰兒》《豐乳肥臀》中大量描寫乳房的怪異心理等。這種例證還可以找到許多，但探究起來會存在困難，一是需要有大量的實證，另外由于個體的千差萬別，這種因人而易的特殊性，很難去進行類的劃分并做出評論，而且窺視在世作家的隱秘心理也會有一定的現(xiàn)實障礙。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疾病與文學關系密切，在文學、心理學、病理學、生命哲學、死亡哲學等關聯(lián)范疇中，不僅可以在研究層面有更豐富、深入的理論探討與言說，而且疾病對作家創(chuàng)作所體現(xiàn)出的顯在或潛在的影響，也有不少值得延拓的話題。

疾病敘事在文學場域中的可見性一般會以幾種情形呈現(xiàn)：

一 ?將疾病作為一種表現(xiàn)對象

文學是人學，敘寫疾病就成為一種必然，只是書寫者的身份與角度造成了文本上的差異。

1、將疾病作為觀照對象。醫(yī)生出身的作家在書寫疾病上是高手，畢淑敏的作品幾乎都與疾病關聯(lián)。作為雙料的醫(yī)生她是一個解剖者，擅長于從病理、心理上去剖析疾病?！堆岘嚒贰都t處方》從非常專業(yè)的醫(yī)學角度來進行有關戒毒和醫(yī)學實驗的敘事。《拯救乳房》《女心理師》則涉及到心理疾病層面的問題。也有的作家是以旁觀者的身份去表現(xiàn)疾病，如周芳的《重癥監(jiān)護室》，透過疾病來觀察人性。還有的是介入體驗者，因為病患是親人，感受和表現(xiàn)的都是切身之痛，像普玄《疼痛吧指頭》對患有自閉癥的兒子的書寫，周大新的《安魂》寫了生腦瘤的獨子的醫(yī)治過程，對疾病的無奈和痛楚，讀來真是痛徹心扉，令人落淚。

2、記錄書寫個人的患病經歷。作家出版社剛出版的《活著》，作者是患了肺動脈高壓癥的媒體人吳夢，上海復旦大學女教師于娟在與乳腺癌的抗爭中寫了《生命日記》，大病切身反而使她們對人生有了更透徹的認識。作為切身體驗者，這種疾病書寫有相當?shù)纳鐣绊懥Α?h3>二 ?用寫作對抗疾病，補償生命的缺失

一般身體有病的人都比較敏感，內心深處有超出常人的不安，對自身、對周遭環(huán)境乃至對所生存的時代的變動都會產生強烈反應。尤其是社會的歧視不公，還有對自我價值、對生命缺陷的痛苦與糾結，以及對個人生存以及前途命運的思考，都可能成為一種創(chuàng)作動力。

1、向社會證明自己與疾病和不幸抗爭的勇氣，獲得平等對待以及實現(xiàn)自我價值。像失明失聰?shù)暮悺P勒寫了影響世界的《假如給我三天光明》《我的人生故事》，25歲就癱瘓了的奧斯特洛夫斯基創(chuàng)作了《暴風雨所誕生的》《鋼鐵是怎么煉成的》，高位截癱的張海迪寫了《輪椅上的夢》《生命的追問》《絕頂》，這些與疾病對抗的勵志型作品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鼓勵人們去抗爭疾病，就像《絕頂》中的肖頓河是否登上梅里“絕頂”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在登攀過程中所達到的新的人生境界。

2、生命補償說。疾病作為一種客觀性存在所衍生出的焦恐心理，對個體在創(chuàng)造力與生命潛能方面的開掘有一定的作用，關涉著個體的自我實現(xiàn)。腦癱的余秀華不甘做平庸的鄉(xiāng)村農婦，她打破了看似命定的生存圍欄，用詩歌創(chuàng)作重新規(guī)劃了自己的人生?；加邢忍煨匝巡〉纳虾Ｗ骷胰詈１雽懥恕端朗侨菀椎摹贰队遣粶绲摹分苯颖磉_了自己的生存觀，《遺產》以患有先天疾病的孩子視角講述父親坎坷的一生。他因疾病而寫，為證明自己而寫，用作品和獲獎來補償生命的缺陷。

三 ?疾病作為獨特的生命和心理體驗，轉化為強大的內在驅動力

這是需要重點關注的問題。在對疾病的抗爭中，所產生的對生命和精神困境的無奈與殘酷的痛苦追問，會轉化為作家創(chuàng)作的強大的內驅力，如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疾病與病態(tài)心理使他對人類肉體與精神痛苦的描寫成為他人所難以企及的高峰。他擅長于心理剖析，揭示人物的內心分裂。妻子安娜曾在回憶錄中透露，陀氏在癲癇病發(fā)作時，由病理導致的幻覺體驗更能爆發(fā)出創(chuàng)作力，寫出好的作品。在中國典型的當屬史鐵生，雙腿癱瘓失去對身體的控制令他無能為力，又患上嚴重的腎病，身體給了他太多的磨難，對身體的厭棄讓他把關注點集中到人的精神之維，去聆聽和跟隨靈魂，以“務虛的方式”或是“心魂的方式”，寫了《原罪·宿命》《務虛筆記》《病隙碎筆》《命若琴弦》等關乎人類精神境遇的作品?！段业亩∫恢谩犯菍⑷怏w和靈魂做了分離，丁一是“我”在人世寄托的肉身，“我”要依托他的肉身去尋找夏娃，史鐵生也現(xiàn)身在肉身的丁一與靈魂的“我”之間，進行著肉身和靈魂的沖突與對話。疾病讓史鐵生長于沉思與默想，他通過創(chuàng)作來疏解來自身體的壓抑，并將這種壓抑轉移到文本表達中去，這也使他以其作品的獨特性和深刻性在當代文壇獨樹一幟。

? ? ? ? 四 ?疾病對文學經典的生成具有一定的關聯(lián)性

疾病所產生的復雜多變的心理變因，會改變和重整看世界的視角，隨疾病而至的壓力也對作家尋求文學經典之路構成挑戰(zhàn)。

1、疾病有時會有助于創(chuàng)作的提升。因為對抗疾病之道便是用另一種更強大的反向情緒來應對，以更大的勇氣和毅力去抵抗身心的病痛，以更堅實的超越旁人的努力趨向目標。優(yōu)秀的文學不會是輕松的寫意之作，而是心靈與思想的升華之作，只有凝心聚力砥礪前行，才有可能攀至高峰。

2、疾病會讓人產生對超越他人和超越自我的焦慮，提升對創(chuàng)作的期待，就如路遙不顧惜生命地去進行創(chuàng)作，將每次去桌前寫《平凡的世界》都視為赴死，將生命能量發(fā)掘殆盡，這與他有家族肝病遺傳也有一定的關系，讓他有一種時不我待的緊迫感，以及必須成功的負重感。備受失眠折磨的川端康成也是寫到了身體的極限。

3、疾病會讓人情愿或不情愿地沉淀下來，避開塵世的浮躁，與步履匆忙的生活拉開距離，做到心無旁騖去自我沉思，并且更易從個人層面思及人類的生存與精神層面，這種沉淀與思考往往會在靈魂深處產生哲思之光，在苦心孤詣中抵近文學的至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