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葆元
印章在中國文化中較為獨特。文房四寶,我以為還應該加上一寶,就是印。印的文化內涵絕不是區(qū)區(qū)的一枚方章,印章是它的形制,從內涵上說,印是社會信譽的標志。明朝人甘旸寫了一部論印的書《印章集說》,說“上古作印以昭信也”,一語闡明了印章的社會意義。這句話對于解讀中國印的文化精神十分重要,它有兩層含義。第一層含義是說,在上古,印就出現(xiàn)在神州大地上。上古是個什么概念呢?《竹書紀年》有記,“昔黃帝得龍圖,中有璽章”。璽章就是帝王之印?!吨軙酚涊d“湯克夏,取璽書置座右”,是說商湯滅了夏桀之后,把他的印璽放置在座位右側。那是公元前16至前11世紀,印就在中國的文化中出現(xiàn)了。第二層意思是說,印是誠信的符號,持印示信是維護社會秩序最根本的措施。這個理念歷經(jīng)千年歲月,被孔子概括為仁、義、理、智、信。這是穩(wěn)定社會的五塊基石。信守是情操和理念上的東西,不具形態(tài),中國文化最精髓的地方是賦理念于形態(tài),印就是信譽的物證。
誠信是文化的原點。文房藏印,不是雅趣與炫耀,而是將一種思想承諾置于“座右”,這是兩千年的文化傳承。
最初的印不是藏而是佩的,古代有“印綬”之說?!熬R”是系印的絲帶。秦漢之際,印上有鈕,綬帶穿鈕而過佩戴于身,因此印的計量單位是“鈕”。它既是信物也是飾物,有“佩之以綬”之規(guī),并演變出無窮無盡的印綬美學。秦漢之印都是姓名印抑或官職印,極其嚴肅。佩印是人格的彰顯,言而無信的人是佩不得印的。試想那個時代,人們以佩飾昭示人格,連不得佩飾的人也老老實實承認自己的欠缺。電影《三笑》里有一個細節(jié),不懂印章文化的人很難看懂。唐伯虎三戲秋香,自稱是唐寅。秋香當然不相信,你這個無賴空口白牙,說自己是唐寅就唐寅了?這時唐伯虎摘下隨身佩戴的印綬遞給秋香,說了一句“真唐假唐,請看印上”,才使秋香放心。這就是印綬在古代的作用。
在印綬上作假大概始于《水滸傳》中的吳用,為了營救陷在江州城里的宋江,他在梁山泊唆使?jié)菪悴攀捵屇7虏腆w做假書信,又讓同城金石家金大堅偽造印鑒,從此假印之風猖行。軍事上的兵不厭詐卻成了社會生活里的詐騙伎倆。這是文化符號的被利用,絕不是一種文化的本質。
外國人不使用個人印鑒,他們的個人信用憑證是簽字。因此外國人沒有琳瑯滿目的印章文化。歐洲的印章多用于郵件、政府告示等方面,不具備鑒賞價值。亞洲受中華文化影響的國家均使用印章,如日本、韓國、朝鮮、南亞諸國。隨著社會矛盾的復雜化,佩印已經(jīng)不足以證明一個人的信譽。信譽評價轉向更多樣復雜的考評。
然而,以印為信仍然是我們傳統(tǒng)文化的操守,治印是博大精深的中國藝術。2008年奧運會在我國召開,會徽就是一枚“京”字圖印。無論內涵與形式都意味深長,彰顯的是中國信譽。
我的案上擱著幾枚印章,有名章、閑章、藏書章,都是朋友友情制贈。一位叫王衛(wèi)國的朋友是廚藝極高的廚師,與我交往,執(zhí)意要為我刻一枚印章。起初我沒往心里去,心想,你把蘿卜刻好就行了,給我刻什么印章?他幾次懇請,把我的筆名搞準確,不日送給我一枚石章。一看刀法,頗有漢印風范,刀刀精湛,刀法于心,訴諸指股。金石家說,制印之要,皆以筆勢婉轉、沉浮、去留為意,運刀大則股力宜重,小則指力宜輕,粗則宜沉,細則宜浮,曲則宜宛,而不失法度。一枚印章的精彩,全在刀法。刀法如筆法,去一刀回一刀為反刀,去一刀又去一刀為復刀,刀貼印面行走為平刀,自下向上行刀為沖刀,刀刃若直下為切刀,留一刀若拙為留刀,刀刃埋入印文為埋刀,印章制好,故意作殘為補刀。刀刀有意,或鑿或鐫或鑄,功力在茲。王衛(wèi)國聽我論印,陸續(xù)又為我鐫制了藏書章和名章。藏印如藏寶,印石琳瑯,印文雋永,印以守誠,是做人做事的座右銘。
另一位為我治印的朋友是我的同學王榮。偶然相聚,提起以往,說起少年時代的書畫事,猶記得彼此成績。我說工作倥傯,已經(jīng)放下經(jīng)年。他說他仍在堅持,說著打開手機,翻出他的書畫作品給我看,已是成績爍然。他的印制得好,我隨口就說,得閑時給我制一枚。他欣然答應。一晃多半年過去,我就把這件事忘記了。一天接他的電話,說給我送印,才記起當時的隨意之語。王榮制印,印面嚴謹舒展,文字疏密有度,恒裁自如,渾然天成,不愧大匠之作。
印綬以信,制印的藝術家均以誠信為銘,一言既出,踐諾踐行,不打誑語。這就是藝術的性格。中國文化價值觀的方方面面,其中一個方面就是誠信。中華民族立于世、耀于世,就是靠著誠信精神的支撐,而印章就是誠信精神的有形理念。
(選自《齊魯晚報》2019年10月15日,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