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黃米

01

蘇枳到淮安的時候，正趕上文化節(jié)在里運河舉辦晚會，彼時，河上燈火通明，抬眼望去，依稀可見清江浦樓上演唱的人，黑衣棕發(fā)笑容俊朗，一雙狹長的丹鳳眼透著深情。

可多年未見啊，沒準(zhǔn)他為了追求潮流，現(xiàn)在已經(jīng)割了雙眼皮也說不定。

那是一首老歌，蘇枳聽見身邊的小姑娘大聲議論道：“這位大叔什么時候下去？我好想聽哥哥唱的饒舌啊?！?/p>

她在旁邊微笑著站了一會，等到臺上的人換成那位“哥哥”后，才悠悠一聲嘆息，轉(zhuǎn)身離開。

那人當(dāng)然不是林行徹，蘇枳知道，他在很多年前就已經(jīng)如同破繭般同舞臺告別了。

她穿過河畔，走到人煙較稀少的青石小道上，夜空中仿佛有星，只不過被這輝煌的燈光襯托得暗淡了。

“蘇枳?！?/p>

恍惚中像有人這么叫她，她嘴角噙住微笑，看向想象中的少年。

還是年少時明眸善睞的模樣，隱約可見歲月在他溫暖的笑容里刻下的風(fēng)霜。

蘇枳笑笑，偏頭問道：“這次沒有假唱吧？”

“當(dāng)然沒有?！毕胂笾械牧中袕卮蟾艜@么說，“我已經(jīng)泯然眾人，沒有偶像包袱了?！?/p>

“不。”蘇枳忽然收住笑，看向他漆黑的眼睛和深色的夜空，認(rèn)真道，“在我心里，從沒有人比得上你?！?/p>

哪怕沉寂在最黑暗角落的你，也一如既往有著耀眼的光。

02

十四中有兩大知名人物，一位是學(xué)霸蘇枳，另一位便是高音王子林行徹。

形容蘇枳，只需要羅列出大小考試的排名即可，可形容林行徹，華麗的辭藻和女生們的尖叫可以把他淹沒。

傳說他英俊不凡、、風(fēng)姿綽約，在學(xué)校的“學(xué)思大道”上走一圈，便可導(dǎo)致交通擁堵。他十歲時便參加省電視臺的少兒歌舞大賽，以天籟般的聲音奪得第一名，被知名演藝公司當(dāng)場簽下，欲打造成前途無量的新星。

當(dāng)然，這些都是蘇枳被動從周圍熱情的女同學(xué)中聽說的?；蛟S是她太過孤陋寡聞，也太沒有追星的天賦，總之，從開學(xué)到期末，她從來就沒見過這位傳說中的“王子”。至于那條“學(xué)思大道”，因為是通往食堂的必經(jīng)之路，倒確實是每天都很擁堵。

期末考試的最后一場是數(shù)學(xué)，考題中規(guī)中矩，對蘇枳來說毫無難度?？勺龅揭话?，他突然感覺肚子疼。她看了看時間，加速把后面的大題做了，然后交卷，快步跑去廁所。

不料，在廁所門口卻被人擋住了，蘇枳抬起頭來，面前站著個不認(rèn)識的男生。他看一眼她急切的表情，又瞄一眼她握住的手心，淡淡地道：“里面洗手池的地方站著兩位老師，就是為了逮住你?！?/p>

嗯？蘇枳一頭霧水。對方顯然是理解錯了她的表情，又冷冷地說道：“認(rèn)出我了是吧，近看是不是更帥一點。好吧，我不介意給你簽個名?！?/p>

蘇枳聽了這話，才認(rèn)真地看他，好像真的眉清目秀、唇紅齒白，比同校的男生長得更加精致，所以，他難道就是傳說中的“高音王子”林行徹？

聽他那話的意思，他好像把她當(dāng)成想進(jìn)廁所從書中翻找答案的那類人了。不過，考試時間里，他站在這干嗎，總不會是想拯救失足少女吧？

蘇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揚聲道：“所以你該不會是想溜進(jìn)廁所從書中翻找答案吧？”

林行徹一秒變慫，慌忙上前捂住她的嘴，口吃道：“怎，怎么可能，我可是偶像，怎么可能做這種丟人的事？”

蘇枳因為這突如其來的曖昧姿勢有些不自在，偏頭躲過，笑起來：“是啊，偶像要是考試不及格的話，估計更丟人?！?/p>

林行徹羞憤地瞪著她。他長了一雙狹長的丹鳳眼，瞪著的時候莫名看起來像是在眉目傳情。

蘇枳想了想，松開掌心里握著的衛(wèi)生紙，抽出一張后，拿出筆，對林行徹說道：“你剛才不是要給我簽名嗎？這樣吧，你給我簽名，我教你考試及格的魔法?！?/p>

林行徹想了想，一筆一畫地在柔軟的手紙上簽了名。蘇枳挑眉道：“記住了哈，第一道大題是因式分解法解方程。第二道其實考的是反比例函數(shù)，最后一道看著復(fù)雜，其實用錯位相減法就可以了?！?/p>

她沖著林行徹?fù)]了揮手，道：“加油哦，偶像！”

林行徹目瞪口呆地看著她跑向廁所，半晌才訥訥地說道：“你可千萬別把我簽過名的那張紙用了啊?！?/p>

因為會的題實在太少而提前交了卷子的林行徹莫名覺得陰郁的心情好了很多。

03

再一次見到林行徹，是在學(xué)校的元旦晚會上，晚會同時也是表彰大會，蘇枳剛剛代表學(xué)校取得了全省奧林匹克大賽一等獎，被安排上臺演講。

她早就聽說林行徹是晚會的特邀嘉賓，而且因為檔期問題，在蘇枳演講結(jié)束后表演開場歌曲，之后就要離開。

蘇枳講完，走到后臺的時候，主持人剛剛報完幕，室內(nèi)瞬間響起刺耳的尖叫聲。她嚇了一跳，昏暗中絆到了一根線。

連接著音箱的電線被扯下，忽然傳出曲調(diào)明快、悠揚的歌，男生的嗓音空靈婉轉(zhuǎn)，很是好聽。

蘇枳還沒反應(yīng)過來，不知從哪沖出來一位婦女，手疾眼快地把電線重新插上，冷冷地看她一眼，呵斥道：“出去！”

婦女眼神鋒利，面容冷酷，五官倒能看出同林行徹有些相似。蘇枳嚇得噤聲，打開側(cè)門，從舞臺一側(cè)走過，林行徹剛好開口唱第一句歌。

黑衣少年手持話筒，面帶微笑，開口唱出的，正是她剛才聽到的音箱里的歌。歌聲空靈婉轉(zhuǎn)，高音處游刃有余，在副歌部分甚至配合著做出聲嘶力竭的表情，可她就是莫名覺得，他那雙好看的丹鳳眼里少了靈魂。

林行徹找到她的時候，她正斜倚在校園角落里的大樹下發(fā)呆，看見他過來，先是吃了一驚。

不過，她隨即又想，她在林行徹之前致辭下臺，找到她簡直太容易。不過，找到又怎么樣，就因為她撞破他假唱，難不成他還能殺人滅口，或者破財消災(zāi)？

蘇枳警惕地看著他，不過，對方只是氣定神閑地走近，然后找出一塊干凈的草地，坐下開始仰望天空。

“你相信嗎？今晚其實是有星星的?！绷中袕赝蝗婚_口，“只不過被烏云擋住了而已?！?/p>

蘇枳想了想，也坐下抬頭道：“星星不過是宇宙中的行星和恒星罷了，當(dāng)然一直存在，不以人的主觀意識為轉(zhuǎn)移?！?/p>

“哈，你真是浪漫終結(jié)者?！绷中袕?zé)o奈地看她，“你們學(xué)霸都這么說話嗎？”

“那倒不是?！碧K枳謙虛道，“可能因為我是霸中霸吧?！?/p>

“……”林行徹忽然嘆了口氣，“你可真自信啊。”

“自信不好嗎？”

“當(dāng)然好，”林行徹看向她的眼睛，柔聲說道，“自信讓你看起來美極了?！?/p>

他說得那么認(rèn)真，讓蘇枳瞬間在夜色的掩蓋下紅了臉，她慌忙轉(zhuǎn)移話題道：“你，你不是說還有別的活動，急著走嗎？”

“別的活動？只不過是我媽為了虛張聲勢編造出來的罷了。畢竟，她一心想讓我成為的明星，可不能是整天待在家里，沒有任何演出啊。哦，也不是，上個月一家洗浴公司開業(yè)，還讓我去唱了首歌呢?！?/p>

他沖蘇枳眨眨眼，明明是笑著的，卻滿眼悲傷：“當(dāng)然，還是假唱。我的嗓子因為變聲期和過度使用，壞掉了?！?/p>

蘇枳沉默地看著他，心中涌起一股難言的酸澀的滋味。

林行徹兜里的手機(jī)恰好響起，他看了一眼，掛斷后起身。

他扯下羽絨服上的幾根草，對蘇枳晃了晃道：“我要去參加別的‘活動啦。再見了，霸中霸?！?/p>

蘇枳不由自主地站起來，看著他消瘦的背影走入濃厚的夜色中，突然如宣誓般鄭重其事道：“林行徹，我絕對不會告訴別人的?！?/p>

——不管是你的假唱，還是你的無奈和落魄。

“好啊?！碧K枳看見他笑了笑。夜色太黑，她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那一閃而過的，像是釋然，又像是失望。

04

網(wǎng)上出現(xiàn)鋪天蓋地的帖子時，蘇枳剛開始是毫無察覺的，直到身旁的女生開始熱火朝天地談?wù)摗?/p>

“你看了沒有，林行徹假唱欸，視頻都有哦?！?/p>

“好像聽說他實際上唱歌不僅難聽，還跑調(diào)啊。”

“就是說嘛，真是給我們學(xué)校丟人?！?/p>

“網(wǎng)上還說，其實根本沒有公司跟他簽約，都是他媽自編自演的?！?/p>

蘇枳正在畫拋物線的手一揚，中性筆直直地飛到女生的校服上，畫出丑陋的一道長線。

“哎呀，蘇枳你干嗎呢？”

蘇枳冷著臉，握成拳的手卻忍不住發(fā)抖：“拜托，不要做個只會造謠的八婆好嗎？”

女生尖厲的嗓音反駁道：“又不是我造謠，網(wǎng)上現(xiàn)在都是他的消息，你自己去看！”

慘白的電腦屏幕上“昔日童星沒落，行騙斂財，人品低下”的題目被標(biāo)注成了大寫的紅色方正宋簡體，觸目驚心。

蘇枳握著鼠標(biāo)，一點點地往下滑，掌心被冷汗濡濕，最新上傳的視頻，赫然是學(xué)校元旦晚會上林行徹假唱的那一首。

蘇枳啪的一聲關(guān)了電腦，起身欲走，卻又慢慢坐下，她能去哪呢，去找林行徹解釋告密的人不是她？可她從來也不知道他在哪，也不知他會不會信她。

她頹然地坐著，半晌，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苦笑。想了許久，她竟然只是想去安慰他，想去用學(xué)霸的口吻告訴他：“這有什么？你一直是一顆閃亮的恒星，只是暫時被烏云遮住了而已?！?/p>

她想下次再見到他，她一定第一時間把這話說出口。

沒想到“下次”會來得這么快。蘇枳第二天一踏進(jìn)教室，便覺察到了不同尋常的氛圍，她輕輕蹙眉，便看見坐在角落里的林行徹。

他正在整理自己的書桌，似是感應(yīng)到她的目光，抬頭看了她一眼，隨即面無表情地轉(zhuǎn)開了視線。

蘇枳像是被刺骨的寒氣迎面一撲，只覺得冷。她深吸一口氣，坐到座位上。她在正中間第二排，他在東北角，像是隔了一條東非大裂谷。

最后一節(jié)課的值日時間，學(xué)生們打鬧著收拾書包，林行徹或許還不太習(xí)慣學(xué)校的生活，正獨自趴在座位上，盯著窗外發(fā)呆。

有男生拿著拖把故意拖過來，在林行徹雪白的運動鞋上留下一攤灰褐色的水漬，然后大聲說道：“麻煩讓一讓好嗎？真把自己當(dāng)大人物了？不過是個灰溜溜回來上課的假唱王罷了，那個詞怎么說的來著……什么犬？”

周圍看熱鬧的附和道：“喪家之犬吧？哈哈?！?/p>

有人大笑起來，像一群聒噪的烏鴉。林行徹慢慢坐直身子，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男生不屑地看著林行徹：“怎么？想罵我??？你不是會唱歌嗎，不然你就唱著罵好了。”

林行徹站在人群中間，突然搔首弄姿，做出無比丑陋的手勢，擠眉弄眼地唱道：“我知道，我的未來不是夢，我認(rèn)真的過每一分鐘……”

那是林行徹十歲時參賽唱的歌，如今聽來，更像是羞辱?？伤允庆o靜地坐著，除了眼眸里升起的火焰，整張臉上無波無瀾。

蘇枳扒開人群，徑直走向最后方放著的水桶，拎起剩下的半桶水，兜頭潑向了正在鬼叫的男生。

她把水桶摔在地上，格外響亮，對著渾身濕透的男生冷笑道：“現(xiàn)在看來，你更像一只落水狗啊?！?/p>

男生惡狠狠地咒罵一句，揮起了拳頭。蘇枳在下意識閉眼的瞬間看到，一直仿若置身事外的林行徹快速起身，擋在她的前面，抓住男生的胳膊，語氣淡淡地說：“喂，差不多得了?！?/p>

林行徹的聲音很輕，手上卻用了力，男生與他對視幾秒，許是看到了他隱藏在墨黑眸子里的怒色，良久敗下陣來，啐了口“一對晦氣鬼”后，便作罷了。

蘇枳松了一口氣，走到林行徹的面前，剛想開口，對方卻已經(jīng)拎著書包轉(zhuǎn)身離開了。

他孤零零的背影，看起來單薄又脆弱。

05

蘇枳目睹林行徹又一次被老師叫到辦公室，已經(jīng)是這個月第二次了。她抱著成摞的作業(yè)走進(jìn)去，剛好聽到班主任在苦大仇深地訓(xùn)話：“林同學(xué)啊，我知道你以往太忙，落下了太多功課，但是，既然決定讀書，就要努力啊，你看咱班這次的排名……”

言下之意，林行徹拖了整個班級的后腿。蘇枳從作業(yè)本后面偷偷看去，低頭站著的少年緊抿著薄唇，眼眸低垂，夕陽從小窗透過，在他的周身籠罩著氤氳的光。

班主任卻恰好發(fā)現(xiàn)了她，招手道：“來、來，快過來，蘇枳啊，這次考得不錯，又是全校第一。林行徹，你沒事多跟蘇枳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

林行徹的目光如箭一般射過來，將慌忙躲避的蘇枳看個正著，那眼眸深沉厚重，里面是她看不懂的情緒，讓她忽然覺得，在這個瞬間，學(xué)習(xí)好簡直是個過錯。

她飛快地把作業(yè)本放到桌上，小聲說道：“老師再見?！?/p>

蘇枳簡直是逃出了辦公室，在走廊里走得飛快，直到被人拽住了胳膊。

她回頭，見是林行徹，正皺眉看著她：“你走那么快干什么，蘇枳？”

那是他第一次叫她蘇枳，聽起來熟稔又溫柔。

蘇枳張了張嘴，說出口的竟然是一句：“不是我?！?/p>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林行徹卻是聽懂了，他看她半晌，忽地笑了：“我當(dāng)然知道，因為，那是我做的。”

是他自己上傳了假唱的視頻，發(fā)了帖子，故意把自己逼上難堪的境地，才換來這校園生活。

“可是，為什么??？”彼時他們行走在黃昏落日的操場上，蘇枳問道。

“因為不想再過虛假的生活了。”林行徹停下來，靠著單杠，“我十歲的時候去比賽，其實根本不太懂自己在做什么，可莫名地就贏來了贊美和掌聲。從那天起，我媽就相信，我一定可以做大明星?！?/p>

他眺望著遠(yuǎn)方，慢慢露出苦澀的笑：“可實際上，人們很快忘了我，每天新鮮事物那么多，誰會總記得一個孩子呢？！尤其后來我的嗓子又壞掉了?？晌覌尣桓市模龑幵附o我請家教，寧愿我與世隔絕，寧愿自費讓我去演出……”

“我就像生活在一個唯美的泡沫里，看起來五顏六色，其實輕輕一戳啊，就破了。”

他看著蘇枳，又柔聲道：“我已經(jīng)做好了承受嘲諷和打擊的準(zhǔn)備，怕拖累你，所以才一直不理你的，對不起啊?！?/p>

蘇枳只覺得鼻頭酸澀，一張嘴竟差點流淚。因為什么呢？或許是因為幾日的委屈一掃而空，又或者是因為眼前這個裝作若無其事的少年，總之，一股難言的情緒在她心中橫沖直撞。

她呼出一口氣，認(rèn)真地說道：“為什么你要承受嘲笑和打擊，你又沒做錯什么?！?/p>

林行徹低頭看她，落日黃昏下，她眼神清亮，像被撒了一把水晶。

他聽見自己胸口怦怦的心跳聲，良久才輕輕地扯開嘴角，笑著問道：“我想考大學(xué)。所以，你愿意幫我嗎，學(xué)霸？”

蘇枳皺眉道：“那種日子會很苦的，你可以嗎？”

她沒等他回答，又自顧自地小聲開口，像在承諾：“不過，我總會陪著你的?！?/p>

少年孤注一擲地走在荒無人煙的小路上，踏過荊棘和碎石，只為了光明正大地站在陽光下生活。不過，沒關(guān)系，她會陪著他。

06

學(xué)霸屬性加持變身后的蘇枳，和平日里細(xì)聲細(xì)氣的形象大不相同，這點林行徹深有體會。

比如，她要求林行徹在早上五點四十分準(zhǔn)時到學(xué)校，兩人順著操場繞圈、背單詞，背完后，拿樹枝在地上現(xiàn)場默寫，錯一個單詞跑一圈。半個月下來，原本弱柳一般的林行徹小腿的肌肉都粗了很多。

比如，林行徹的數(shù)學(xué)底子太差，連最基本的公式都記不住。蘇枳便在放學(xué)后從最基礎(chǔ)的知識教他，并要求他現(xiàn)場做一套試卷。

通常便是林行徹抓耳撓腮地做題，蘇枳在一旁戴著耳機(jī)練聽力。等一套題做完，已經(jīng)到吃晚飯的時間，兩人便途經(jīng)步行街，要一碗酸辣粉。

走火入魔的林行徹挑起一筷子粉，神秘地問她：“你看，這像不像剛才試卷上的那條拋物線？”

半個月下去，蘇枳因為吃辣的東西太多，長了三顆痘。

再比如，林行徹對歷史知之甚少，又不愛背，蘇枳便另辟蹊徑地從野史趣聞入手，以激發(fā)他對歷史的好奇心。

什么世人都說劉嬋是扶不起的阿斗，其實不然，他因為裝瘋賣傻保住一條命，反而有點大智如愚。

什么戰(zhàn)國名士司馬懿其實是個渣男，慈禧太后最看重的太監(jiān)不是李蓮英，而是安德海。

總之，各類奇聞趣事聽得林行徹兩眼放光，對蘇枳極為崇拜，真心覺得她博聞強(qiáng)識。

幾天后的歷史考試，有一道填空題為：《三國志》中劉備臨終時對劉嬋的囑托是什么？

正確答案為：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

而林行徹寫的是：孩子，一定要努力活著啊。

彼時，蘇枳看著他的歷史試卷，大腦一片空白，過了許久才默默地道：“從今天開始，你還是老實背書吧?！?/p>

但無論如何，林行徹的成績在迅速提高，在稍后的一次考試中，竟然取得了中上游的成績，繼續(xù)保持的話，上個普通的大學(xué)應(yīng)該沒問題。

林行徹高興得晚上去敲蘇枳的窗戶。蘇枳家住一樓，臥室外剛好是一塊空地，里面栽滿了紫色的矢車菊。

蘇枳打開窗戶，一眼便看見了窗下站立的林行徹。他遞給她一朵開得鮮艷的花，笑道：“這么晚還在學(xué)習(xí)啊，學(xué)霸？”

蘇枳低頭聞了聞，這花不香，有種植物的酸澀味。

“當(dāng)然啊，學(xué)霸不過是三分的天賦，加上七分的努力罷了。”哪怕學(xué)霸如她，也從未在晚上十一點之前睡過覺，這日子真的很苦，好在他們互相陪伴。

林行徹偏頭看她，苦惱道：“那怎么辦，我想和你去看星星啊?！?/p>

蘇枳抬頭看了一眼碧藍(lán)的天空，果然點點璀璨，像是每一顆星都在調(diào)皮地眨眼。

她的整顆心忽然變得柔軟起來，站起來趴到窗邊，手托腮道：“真的很美啊?！?/p>

“是啊。”林行徹走到窗邊站定，手肘向后擺出一個悠閑的倚靠姿勢，兩人隔著一道冰冷的防盜窗，傻傻地看星星。

“你以后想去哪所大學(xué)啊？”他突然問道。

“應(yīng)該會去北京吧?！?/p>

“那我可能夠嗆?！绷中袕乜此谎?，又彎起嘴角，“不過，我會努力的。”

夜晚微風(fēng)吹過，帶來一絲涼爽。蘇枳抿嘴笑了笑，說道：“不如你給我唱首歌吧，我還從來沒聽過你唱歌呢?！?/p>

林行徹想了想，伸出手來撥亂她的劉海：“下次吧，等我……準(zhǔn)備好的時候?！?/p>

——等我準(zhǔn)備好變得足夠優(yōu)秀，再把心意唱給你聽。

這話林行徹沒說，蘇枳看著他莫名紅了的耳根，也就低了頭沒再問。

風(fēng)吹過紫色的花叢，帶來一縷芳香。

07

林母出現(xiàn)在學(xué)校門口的時候，正是放學(xué)后的黃昏。蘇枳和林行徹并排走在一起，正在提問他地理中關(guān)于緯度的作用。

林行徹掰著手指頭：“影響太陽高度、晝長、太陽輻射……媽？！”

突然沖過來的婦女嚇了蘇枳一跳，聽林行徹開口，才反應(yīng)過來是曾與她有過一面之緣的林母，不過，比起上次，如今的林母看起來發(fā)絲凌亂，眼神卻狂熱。

蘇枳連忙道：“伯母好。”

林母卻是看也沒看她，只望著林行徹，冷聲問道：“你是打定主意要跟我作對了，是吧？！你是要做大明星的人啊，怎么能在這自甘墮落？！”

看熱鬧的學(xué)生圍成一個狹小的圈，聽林母如此形容，有人發(fā)出了輕輕的嗤笑聲。

那聲音不大，可格外刺耳。蘇枳再也忍不住，對著林母說道：“伯母，您不要再把自己的想法強(qiáng)加給林行徹，好不好？他想讀書考大學(xué)，為此他很努力，也吃了很多苦，他現(xiàn)在的成績還不錯，以后也許能考上很好的大學(xué)，會過得幸?？鞓?。你作為母親，應(yīng)該支持他而不是阻攔他，做人不可以這么自私！”

她酣暢淋漓地說完，其間，林行徹幾次打斷都未果。她就像是個侍衛(wèi)，在捍衛(wèi)自己最寶貴的東西。

林母定定地看著她，眼神陰冷，突然皺眉道：“我想起來了，是你，那天我在后臺見到的就是你，對吧。是你發(fā)了那些帖子，毀了我兒子的前途？”

蘇枳毫不退縮，昂首道：“是我又怎么樣？！你給他織的牢籠，早就應(yīng)該被打破了?！?/p>

啪的一聲，清脆響亮。蘇枳的臉被林母打得偏到一邊，周圍一片倒吸氣的聲音。

“媽！”林行徹握住林母抬起的胳膊，看向蘇枳紅腫的半邊臉，咬牙說了句對不起，快速拉著母親走了。

蘇枳痛得輕輕抽氣，卻毫不后悔。

林行徹再也沒來學(xué)校。三天后，蘇枳終于忍不住，放學(xué)后跑去他家，卻被鄰居告知他們母子都在醫(yī)院。

她到醫(yī)院時已是傍晚，走廊里燈光昏暗，破舊斑駁的單人病床靠在過道上，有些可怖。

林行徹輕輕關(guān)上病房的門，朝蘇枳一步一步走來，幾天不見，他好像瘦了，清秀的臉上滿是疲倦。

“是，是因為我嗎？我把伯母氣病了？”蘇枳內(nèi)疚不已。

“不是的?！绷中袕孛Φ?，“是我，我把真相和想法告訴了她，被最愛的兒子背叛，所以她才接受不了。”

他扯出一個無比苦澀的笑容：“其實我早就知道她有些偏執(zhí)，所以對她百依百順，沒想到生平第一次反抗，就把她……逼瘋了。”

瘋字說出口，走廊里忽然吹來一股穿堂風(fēng)，蘇枳狠狠一哆嗦。

“蘇枳?！绷中袕厣钌畹乜粗蝗粏舅拿?，“以后不要來了?；厝ダ^續(xù)做你的學(xué)霸，過你以往的生活?！?/p>

因為從此以后他要負(fù)重前行，所以這就是他的告別了。

蘇枳被心底冒出的念頭逼出眼淚，搖頭道：“我不，我們不是說好的嗎？”

說好一起努力，一起上大學(xué)，一起過站在陽光下生活。

他的聲音里滿是悲苦和不舍，卻字字清晰：“蘇枳，我在語文課本上讀過，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淮北而為枳。你其實是生于淮南的枳，總有一天會變成橘。而我生于淮北?！?/p>

他頓了頓，眼眸深如海淵，一字一句如起誓：“但我絕不會放棄，請你相信我?！?/p>

相信我會朝著淮南的那棵枳走去，山高水長，永不停歇。

洶涌而出的淚水模糊了蘇枳的雙眼，她在模糊中看見林行徹上前，張開手握住了她的雙肩。

她以為這會是一個擁抱，但他只是稍微停頓了一下，便把她帶轉(zhuǎn)了身。她的后背抵在他溫暖的胸膛上，只停留了一瞬，便被他輕輕推著向前走去。

蘇枳聽到身后林行徹強(qiáng)忍住哽咽：“蘇枳啊，往前走，別回頭。”

淚流滿面的蘇枳就真的沒有回頭。她于是也就不知道那天的林行徹在原地究竟站了多久。

08

她從此再沒見過林行徹，只從班主任零散的信息中拼湊出，他辦了休學(xué)，因為母親時刻需要人照顧，而這座城市又沒有別的親人，母子二人搬到了舅舅所在的城市，過起了寄人籬下的生活。

高中的學(xué)業(yè)煩瑣苦悶，人們又總是健忘，那個冬天過去后，偌大的校園里再也沒有人提起林行徹。同桌的“男神”換成新的小鮮肉，而“學(xué)思大道”上依舊擁堵，什么都沒有改變。

包括蘇枳。她依舊保持著學(xué)霸的成績，保持著淡漠的表情，日復(fù)一日地看書，像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高中生。

她毫無懸念地考去了北京，在最開始的那個學(xué)期，幾乎每周都要坐上環(huán)城大巴，把北京大大小小的學(xué)校轉(zhuǎn)一遍。每年的新生入學(xué)，她都是跑在最前面迎新的那一個。

她站在校門口，幫無數(shù)的新生辦理過登記。新生入學(xué)的表格上，有人的特長是繪畫，有的是跳舞，還有的是唱歌。

可從來沒有一個人，叫作林行徹。他答應(yīng)過永不放棄，她一直相信，可心里有什么地方流過血又結(jié)了疤，只有她自己知道。

蘇枳在網(wǎng)上看到淮安舉辦全國文化節(jié)的消息時，已經(jīng)是大三的最后一學(xué)期。彼時學(xué)校公費留學(xué)的名額已經(jīng)下發(fā)，蘇枳對著申請書默默看了良久，最終還是放下筆，買了一張去往淮安的機(jī)票。

淮安，便是橘生淮南，枳生淮北的地方。

下飛機(jī)后，蘇枳先去了中國南北地理分界線標(biāo)志園，她在河南岸站了站，又過橋去了北岸。恕她遲鈍，她著實沒感覺到有何差異。她站在岸邊凝視了許久，恍惚中像看到明眸皓齒的少年踏光而來。

晚會她去得有些遲了，靠近舞臺的地方早已站滿人，她便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一位同當(dāng)年的林行徹長得有幾分相似的男人正在演唱，嗓音空靈清澈，可她知道那不是他。

她沿著青石小路慢慢地走，想象著林行徹此刻若是站在她的面前會是怎么樣呢。

這些年過得還好嗎？年少時那雙深情的丹鳳眼還在嗎？受傷的嗓音有恢復(fù)嗎？說起來，她還沒真正聽過林行徹親口唱的歌。

從前總覺得時光繁多，卻不知驀然回首，只恨太匆匆。

她在無邊的夜幕下回頭望去，身后只有流淌百年的運河依舊沉默，河面倒映著星光點點，卻再也不見曾經(jīng)的少年。

09

蘇枳適應(yīng)冬日刺骨的嚴(yán)寒時，已在圣彼得堡大學(xué)度過了兩個學(xué)期。室友是藍(lán)眼睛的英國姑娘L(fēng)isa，常擔(dān)憂她會溺死在知識的海洋中，熱衷于帶她參加各種室外活動。

“蘇，今晚Winter Palace（冬宮廣場）有學(xué)校的圣誕演出，你和我一起去，好嗎？”

蘇枳看著外面陰沉的天空，抱歉地?fù)u了搖頭。

“今晚彈吉他的中國學(xué)弟真的很帥，你不去的話，會抱憾終身?！?/p>

外國人特有的夸張表情，把蘇枳逗得笑起來，自從那位“真的很帥”的中國學(xué)弟上學(xué)期入校，便把Lisa迷得神魂顛倒，時常掛在嘴邊。只可惜蘇枳一直醉心學(xué)業(yè)，無緣得見。

“他還說，你名字的含義，是橘子在北方？枳，Orange？”Lisa的表情很是困惑。

蘇枳心下一動，輕輕合上了手里的書。

到達(dá)冬宮廣場的時候已是華燈初上，人群熙熙攘攘，蘇枳被Lisa牽著手，擠過喧鬧的人群，朝廣場東北角走去。

“蘇，這就是我常提起的很帥的學(xué)弟，他和你一樣，來自古老而神秘的東方。對了，他還跟我講過許多浪漫的往事哦，關(guān)于橘和枳?！盠isa朝她調(diào)皮地眨著眼睛。

穿黑色大衣的男人正低頭調(diào)試著手中的吉他，聞言，抬起了頭，遠(yuǎn)處突然綻放起盛大的煙火，讓蘇枳在眼紅的瞬間看清了他的輪廓。

“嘿，蘇枳?！彼哪肯鄬?，終于林行徹先開了口。

那聲音溫柔清澈，一如記憶，一如往昔。

終于，他們在異國他鄉(xiāng)的夜色中相視而笑，冬夜的寒風(fēng)吹亂了蘇枳額前的碎發(fā)，他上前一步替她擋住風(fēng)，卻莫名想起了很多年的那個黃昏。

他們其實一起經(jīng)歷過無數(shù)個黃昏。一起做過的練習(xí)題，走過的小吃街，甚至是在醫(yī)院告別時痛徹心扉地看著她走遠(yuǎn)的那天，都遠(yuǎn)不及他記憶最深處的那個黃昏耀眼。

那天的少女眼神清亮，像灑落了全世界的星光，小聲卻堅定地對他說：“雖然日子很苦，但我總會陪著你的?！?/p>

他于是將這句話刻在了心里。從此，她陪他度過了每一個學(xué)習(xí)的深夜，每一個徹夜照顧母親的清晨和每一個遭受了白眼嘲諷幾欲放棄的黃昏。

好在她終于陪著他，跋山涉水歷盡千帆，微笑著站在了他一直思念的這個枳的面前。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