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微
喬葉曾借用張愛玲形容愛情的那句話“從塵埃里開出花來”,來表達自己創(chuàng)作小說的內蘊追求,她書寫個體生命在俗世中的綻放,并且相信人性飛揚的力量。無論是早年的散文創(chuàng)作還是成功轉向后的小說創(chuàng)作,喬葉的文學世界始終持有一個堅固明亮的內核,她熱衷摹寫世俗生活的煙火氣,執(zhí)著地書寫普通人尤其是平凡女性,置身于生活濁流中而始終向上的那股韌勁。這也是為什么喬葉的文字往往能夠直擊讀者的經驗和心靈,不同的讀者都能在喬葉的小說中找到屬于自己的那份情感共鳴。
《至此無山》講述一對昔日的戀人久別重逢,既而敘舊,最終告別的故事。尋常的橋段,樸素的人物關系,故事性不強,但很耐讀,可貴在把“尋?!睂懙糜凶逃形恫⑶以谌胧赖臅鴮懼型伙@人性飛揚的那一面。作者沒有設置具體人名,以簡明的兩性代號“他”和“她”展開敘述。闊別多年,“她”主動聯系“他”,邀約著見面。為避免共處一室的尷尬,“他”帶“她”去公園里爬山。伴隨爬山的路途,對話自然生發(fā),談及現狀,再追憶往昔。僅僅萬字出頭的小說,以兩人的對話承托起全篇敘事,從微妙的兩性關系切入,整個故事在平順自然的對話中輕起波瀾,一段感情沉浮聚散的形態(tài)被淡筆勾勒出來,同時“她”和“他”的人生軌跡形成一組參差對照。一別二十年,“她”依然獨身一人,并且決定永不考慮婚嫁之事,經營著一家小公司,看戲捧角兒是日常生活的主心骨,似乎把生活經營得熱鬧而自足。而“他”結過兩次婚,有兩個兒子,仕途順遂,表面風光,實則有苦難言,內心冷寂。
喬葉難得的將大篇幅瑣碎日常的對話寫出了一種散發(fā)生活溫熱的散文式美感,并用輕盈的筆觸消解了人事變遷和戀情蹉跎的灰敗沉重之感,舉重若輕地透視現代人光鮮外表下的孤獨內心,使整個小說的調性哀而不傷。當男女主人公被中年危機的身心困頓重重包圍時,舊愛重逢或許營造了一個出口,恰似沉悶午后的一縷拂面清風,雖然注定短暫但卻明麗,成為對人世滄桑的一點告慰。尤其是對于女主人公“她”的形象營構,一個平凡女性在歷經情感波折,體悟了人生百態(tài)之后,直面過往的情傷創(chuàng)痛,與生活達成和解,實現自我的超越,讓整個故事在安穩(wěn)的底子下,彰顯出生命的亮色和人性的飛揚。我們能看到喬葉小說世界里那個堅固明亮的內核在孜孜運轉。
女性的生活世相和她們的心靈世界始終是喬葉書寫的中心地帶,《至此無山》也不例外。女主人公的形象通過自我言說的方式得到大致呈現,其間穿插“他”提供的觀察視角作為補充,在今昔對照之下,能夠明晰窺見一個平凡女性在人生路途中不斷蛻變成長的軌跡。她收起了往日鋒芒的棱角,變得更加溫和、包容和自足自洽。從“她”的自我言說中,流露出強烈的精神自省意味,為最終“她”與生活達成和解提供了邏輯支撐。小說文本中“至此無山”四個字鐫刻于石碑上,登山者只有立足碑傍才能領略到無山的真義。這四字正是一種隱喻,暗合“她”當下的心境,面對生命中的無解和遺憾,需靜待人生行至某處,讓遲來的對話發(fā)生,繼而與過往和解,與自我和解。于是人生至此無山,豁然開朗。小說末一句描寫她作別舊愛的情形,“車不疾不徐地馳離了他,像一枚巨大的從容的子彈”,干凈利落的收尾,勾勒出一個瀟灑從容的中年女人的剪影,讓人性飛揚的一面得以進一步淋漓彰顯。當面對這個“她”華麗轉身的結尾,讀者不禁發(fā)問,在文本中與“她”形成對照和同構關系的“他”在哪里,又向何處去?隱含作者似乎遺棄了“他”:不同于喬葉筆下的女性“至此無山”,“他”的路似乎還有未完的“山外青山”需要尋覓,而喬葉沒有作出回答。
在喬葉綿密的筆觸和細膩體察之下塑造出的男性形象并非不可信,他們同樣擁有緊貼世俗人情的真實質感。但是與同一文本環(huán)境中的女性形象一經對照,男性形象往往趨于模糊和曖昧。在喬葉的以兩性關系切入的中短篇小說中,為了提亮女性形象,男性角色往往被弱化處理,《打火機》中“角色化”的胡廳長,《認罪書》中性格復雜卻被“平面化”的梁新知等等。男性命運的走向在喬葉的書寫空間里被擱置了,男性世界的呈現并不完整,是雖然在場但被邊緣化的狀態(tài)。盡管喬葉曾強調過自己寫作時所持的價值中性立場,以及去性別意識的努力,但是在其構筑的小說空間里,我們看見作家在潛移默化中將關切的天平傾向女性的命運和專注抓寫女性的內心鏡像。正如有評論家所說,喬葉的寫作是女性的敘述和女性的心理為主導的寫作。如果把喬葉的小說比擬為一幅出色的寫實浮世繪,那么畫家的寫實工筆誠然無可挑剔,畫面通透干凈,細節(jié)到位,人物群像形神俱現,但那抹最關鍵而出彩的光影一定是暈在女性周身的。
即便是這篇以“他”的視角切入營構的《至此無山》,“他”也僅是為了成全“她”的角色完整呈現而提供一個觀看視角?!八痹趯υ捴写嬖诟泻苋?,臺詞寥寥,只有簡單的幾句應和,“他”負責聽,“她”負責講述。作者把筆力轉移至描寫“他”的內心活動,“他”對人之孤獨的體悟,“他”歷經仕途的曲折和婚姻的變故,被處理為“怎么說呢,沒辦法說”的內心獨白。當對話接近尾聲,談及生死時,她說“我已經,活得夠長了”?!八卑巡璞N近臉,茶水的熱氣和眼睛里的水汽氤氳成了暖暖的一團。對話中的“他”看似隱沒,實則暗涌深流,喬葉寫活了一個中年男人內心隱秘的情感波動,對舊愛的那一點溫存、柔情和對現實的種種無力交織在一起。這個人物展現出了一定的內心復雜度,但僅止步于展現而已,作者并未在小說空間里為“他”安置一個心靈的出口或是指示人生去往何處。小說從兩性關系切入進行日常圖景的營構,男性角色卻斷裂了,他們的個體生命卻得不到鮮活地舒展和完整地呈現,這就窄化了人物的精神版圖和小說能夠企及的思想視域,難免削弱了作品所內蘊的藝術生命力。
李敬澤曾如此評價,“喬葉不是一個知識分子, 是一個熱愛生活的人, 她知道事情就是這么解決, 世界就是這么運轉。作為一個中國人,我得承認, 她是對的, 那就是我們的經驗和心靈?!眴倘~的文字可貴地回歸到生活和經驗中,直面人性的復雜,更彰顯生命的光熱。她在自己的文學空間里構筑出了煙火氣息濃郁的兩性世界,并且永遠不忘為“她們”尋找“至此無山”的理想遠景。而完整鮮活的兩性世界需要作家的平衡與周全,作為一個在女性書寫領域卓有成就的作家,也期待喬葉在她的文學世界里開鑿出一條燭照“他們”前行的路,為他們尋找到“山外青山”。
孫國志 孤鳥圖 國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