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基永
扇面在清代后期到民國時期,是歷史上的高峰,出現(xiàn)了很多名品與巧思。伴隨著金石學的興起,金石拓片在晚清大行其道,士大夫玩扇與玩金石皆風靡一時,這時期也出現(xiàn)了不少扇面上拓金石的玩法。最早出現(xiàn)的是將印章鈐蓋在扇面上,然后將墨拓的邊款剪成極細極薄,再貼到扇面,造成類似印譜的效果。但士大夫是不會滿足于這種小兒科的手工勞動式剪貼的。
民國初年,貴州姚茫父發(fā)明了“穎拓”入扇,其方法是用毛筆沾焦墨,用類似鉛筆掃描的方法“描”出金石小品佛像等的圖像,肉眼看去類似墨拓或朱拓效果。但這種方法也不是真正的“拓”,所以名為“穎拓”(穎者毛也)。近代藝林傳頌一時的傳奇之品,則數(shù)廣東近代名宿蔡守談月色夫婦所創(chuàng)制的“移拓”,長久以來,其鈐拓之迷一直未被解開。
偶得一幅扇面“異品”
筆者在二十多年前,得到幅保存完好的扇面裱片,此扇從右到左為六段拓片,每兩段為組??磥硎侨N古代珍物的拓片,連木盒蓋上所刻的文字也 并拓入。右邊組是細字甲骨,存字五十多個,盒蓋文字為:“殷墟骨契精品,寒瓊藏,爾雅篆?!睘橹}款的爾雅自然就是蔡談夫婦的老朋友篆刻家鄧爾雅了。中間組是古代陶片,銘文不可分辨,盒蓋文字為“漢撲滿,辛亥九秋得此,以為光復紀念,寒瓊屬,爾雅題”。所謂“撲滿”,即北方稱呼錢罐,儲存零錢之用,滿了就打碎以取出,故稱“撲滿”,此陶錢罐未必真為漢物,然以漢撲滿,正符合辛亥年民族革命的口號,故此樂而拓之。左邊組為著名漢代貨幣“金錯刀”,刀上銘文“平五千”,盒蓋銘文為篆書“美人贈我金錯刀,寒瓊記”。此扇落款在左側,隸書兩行:麟書先生審定,月色移拓,蔡守題。右側有談月色所刻楷書九方格印枚:月色移拓古器銘入扇。
按照常識,成扇至少要由四到六層棉紙制成,底面還要上礬水、云母等以防水和平滑,有的講究扇面甚至多至十層,而做過拓金石的人都知道,拓小品最好用連史紙,即最薄的綿紙,取其能深入字口中。而此品與扇面的講究厚實真是南轅北轍。
多方名家破解技法
琢磨了很久不得其妙,于是想起請教老師。第一個要問的當然是王貴忱老師,拿著扇片到了可居室,王老師打開看說:“啊,這個我知道,蔡談夫婦拓的,很有名?!痹賳柲涝趺赐氐膯幔坷蠋煼畔卵坨R,說:“三十多年前,我和黃文寬先生很熟,有次問他,你和蔡談夫婦那么好,知道‘移拓入扇嗎,文老說知道,我還會弄啊。他看到我有點不信的神色,索性說,你不是有很多古錢幣嗎?找?guī)酌逗玫?,拿把扇子來我?guī)湍阃?。我就給了他幾枚錢幣,還有把自備的扇子。過了段時間,他真的找上門來,將扇子和錢幣還我,扇子上拓了我的幾枚錢幣,可是并沒有拆開扇紙,封邊都沒動過。我問他怎么做,他笑了笑,沒說。扇子‘文革時弄丟了,也沒找他再拓?!?/p>
筆者聽了又好奇又喪氣,連可居師都不得要領,黃文老又作古了,找誰問去呢?不死心,又找到文老的得意弟子梁曉莊兄,問是否見過這手功夫,莊兄答日:“沒見老師動手,但見過他將收藏的古代名家刻印做過印拓在扇子上,邊款確實是在扇面上拓的?!薄皶粫菍⑸让娌痖_,然后拓完再細心粘回去?”“我的回答是肯定不會。第,成扇旦拆開(例如裝裱成扇片),要裝回成扇不是不可以,但是扇子的絲綢封邊(即最上面的絲織部分)就必須拆爛,沒法原狀復原。第二,成扇用紙最外面層涂有礬和云母等,其實已經相當硬,即使能細心拆下,也絕不能拓精細東西。第三,看談月色的印文,就知道這工藝肯定是種很得意的手法,若是揭紙就太不好玩了?!?/p>
輾轉又打聽了文老的公子黃大同先生,還有談月色在南京的弟子徐暢……在廣州的蔡守幼孫蔡慶高兄收藏有不少家傳古物,偏就沒有“移拓”留下來,他們都說只聽過“移拓”,沒看過這個怎么做,莫非真要成絕學了么?
“移拓”并非真“拓”
今年春天,幾位友人來小齋煮茗閑坐,茶罷挑出幾件古物玩賞,其中就有這幅移拓扇片。友人多是第次見這種異品,他們仔細觀察之后,提出點疑問,甲骨這樣細的線條,要在扇面這樣厚的材質上拓出來是絕不可能的,除非根本不是拓片。
友人散后,筆者又再 次用高倍放大鏡細看,終于發(fā)現(xiàn)了以往沒有留意的處細節(jié)。在清晰的放大鏡下,所拓文字的邊沿(即術語所謂字口,見細節(jié)圖)并沒有像普通拓片那樣有凹凸的痕跡,完全是平滑的。要知道,做拓片的過程必須要將紙輕重不地打進字口中,才能用拓包上墨,否則神仙難拓,既然字口是平滑的,說明這拓片必定不是真正地“拓”上去,這是種制版技術。
是夜即與蔡慶高兄聯(lián)系。我問,府上有藏蔡守編的金石雜志留存否,蔡兄說劫后已經沒有留下來,但是他卻找到了兩件足以佐證的實物,其是印《寒瓊遺稿》扉頁蔡守松樹下閑坐像的鋅板,這塊鋅板制版細致,其中蔡守像還有類似照片的陰陽凹凸效果,附上此書的印本,讀者可以清晰看到當年原貌。其二是用以印箋紙的塊鋅板,圖案為漢代瓦當,文為“益壽延年”,蝕刻的效果已經相當完美。
由此可以破解“移拓”其實是種再現(xiàn)的做法。先用紙片將金石小品做真正的拓片,然后用制版蝕刻法將拓片制鋅板分為幾小塊,最后用油墨將鋅板上圖案壓印到扇面上即成。但其局限在于鋅板不可上傳統(tǒng)的中國墨,只能調至淡淡的油墨(油墨過濃則很難干,易玷污),是以扇面上的拓片顏色都淡而不精神?!耙仆亍敝械摹耙啤弊?,其實也說明了不是真正的拓片。
鋅板蝕刻技術在1 9世紀末發(fā)明,開始應用于印刷技術,傳入中國已經是1 900年之后(大約比石印略遲),由于它能基本復原照相中的形象,很快就普及起來。蔡守曾主編多種雜志和印行書刊,對于照相制版非常熟練,因此他想出這種方法并不奇怪?!逗傔z稿》上的肖像使用深淺顏色,對制版要求比較高,而拓片等使用的是單色黑白,就簡單多了。更厲害的則有張大干,他運用鋅板做成古代大書畫家的印章,鈐蓋在自己臨摹的古畫上,由此騙過了很多民國初年的鑒定大家。
書畫家們直被標簽為很傳統(tǒng)的路人,其實他們?yōu)榱酥\生或者為了消遣,同樣會關注高科技的發(fā)展信息。鋅板蝕刻今日已經逐漸式微,被樹脂等物料所代替,復制的技術也更為高超,當年的小伎倆,今天又成為了雅物。今天仍然有很多仿作書畫者運用各種高科技手段炮制作品,若干年后,也許能成為研究者的另課題,只是沒有了手工制作,終究不符合“雅玩”的原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