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佳萱

年味確是一年比一年淡了，去年省去了廟會祈福，今年索性連水燈也一并略去了。然而祖母家卻是必去不可的，若連這也省去，那么也就無所謂過不過年了。也唯獨(dú)在祖母家，我才能故作老成地嘆口氣，試圖在半舊不新的窗花上，追憶幼年的除夕。

按照往例，年夜飯由姑父來做。祖母腿腳不便，獨(dú)自一人住在底層，長輩們在樓上寒暄，有時(shí)也會托比我還小一輩的孩子帶些開胃冷菜抑或是干果零嘴下來，盡力將過年的氛圍充盈在整幢樓里。

祖母本是健談的，但不知怎地，如今話卻少了許多，看見我也只是和藹地笑，不再像過去一樣跟我談?wù)撜麄€村子的八卦，而只是問了我學(xué)業(yè)如何、學(xué)校的生活如何、師友待我怎樣。既然祖母不說，我也沒有問的道理，只當(dāng)她變得像其他老人一樣沉默，把事情都壓在心里，像埋陳釀一樣地藏了起來。

此時(shí)金烏西墜，金光如同麥芒鋪灑在整個大院。祖母坐在輪椅上，被門檻擋在了屋內(nèi)，只能看著那如海潮般的光的纖腳從院子里一點(diǎn)點(diǎn)撤出去，而后暮色四合。也唯獨(dú)這時(shí)候祖母的眼睛會格外地閃爍，像密林里一掬被陽光偶然臨幸的細(xì)沙，我聽到她叫我的名字——

“汝閣啊，黃昏被吃掉了。”

流光晃動，我回到了六年之前。

六年前

那時(shí)的老屋還未重建，質(zhì)樸得可以立即把你拉回到20世紀(jì)80年代。

祖母最喜歡做的事，便是在午后和幾個老人一起在大院里織毛衣，或是做工廠里的零件，謀上些額外的工錢。黃昏暖烘烘的，就像一件巨大的黃色絨衣，不怕臟地遮蓋在大地上。每當(dāng)黃昏退一步，祖母便將板凳往前挪一挪，這樣整個人便又被裹進(jìn)那件大絨衣里了。

“奶奶，天都黑了，還不回來？”我往往會在門檻上盯著祖母看，看到祖母追著黃昏，乘著她的板凳，一點(diǎn)點(diǎn)遠(yuǎn)我而去了。

“天還亮著嘞！汝閣，你過來，看這大黃昏！”祖母的聲音大大粗粗的。黃昏，我倒是第一次聽見有人用“大”字修飾它，便道：“什么‘大黃昏，詩里都說了，‘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是老黃昏！”

“大黃昏！”祖母試圖和我爭論，“汝閣，你看這黃昏，就像一張大餅一樣，對不對？”

黃昏像大餅？我卻想象不出來，但也會覺得黃昏的顏色確實(shí)像將一個雞蛋打到一個鋪著油的平底鍋里，蛋黃懸浮在油上，而后慢慢地延展開來。

“奶奶，要是黃昏像大餅的話，你就不用做飯了，天天吃這黃昏就好啦！”我笑道，“這樣我爸買來的糖糕果仁，也不會不到兩天就都被吃完了！”

祖母知道我在心疼零嘴，笑罵了句：“小丫頭片子，在學(xué)校里不學(xué)知識，嘴巴倒伶俐了，來頂撞長輩啦？”隨即她又將板凳向前一移，把黃昏裹在了身上。

除夕

“汝閣啊，黃昏被吃掉了。”這句話又在我腦海里重復(fù)了一遍，仿若被打成了鉛字，愈加深刻明晰。我看見黃昏一點(diǎn)點(diǎn)地后退，祖母卻再也無法移動板凳，趕上那張金黃的“大餅”了。

“啊啊，黃昏確實(shí)要結(jié)束了?！蔽覒?yīng)和著，也不說什么“吃不吃掉”的問題，“黃昏像大餅”“被吃掉”，這樣的話若再從現(xiàn)在的我的口中說出來，難免會顯得不協(xié)調(diào)。有人說老人最像孩子，果真是如此的。我想了想便道：“奶奶，我推你出去吧。”

“算了，汝閣，這板凳很重，況且，還有好幾層樓梯在下面呢?！弊婺笓u搖頭。她不說“輪椅”，卻說“板凳”，這讓我的心里愈發(fā)地難受起來，于是便道：“沒關(guān)系，除夕夜嘛，圖個開心，我叫表弟出來，一起推你出去?！弊婺敢膊辉贀u頭，我便喊了表弟出來，同他一道把祖母推到了院子里。

然而，當(dāng)我站在屋外時(shí)才發(fā)現(xiàn)，院子里早就沒有黃昏了。

三年前

三年前，老屋重建后，兩層的房子變作了五樓，院子也縮小了一半。原先祖母種的一株小桂樹和一架八棱瓜，砍的砍拆的拆，大大小小的花盆和水缸，也都被送到了別處。院子空出來，大大小小的車做了院子的主人。

祖母只能到別人家的院子里，去拽住黃昏的“大餅”了。

“汝閣，過來?！彼袝r(shí)會忽然叫我，問我這家的院子和自家的比怎么樣。我看看別人家的院子，院墻上攀著綠色的八棱瓜，缸里種著幾株梅花或是曇花，再看看我們家的院子，停著幾輛小轎車，便說道：“當(dāng)然是他們的院子好?！?/p>

祖母滿意地笑笑，語氣不輕不重地說道：“我們家的院子，連黃昏也沒有了。”

房子高了三層，院子縮了一半，黃昏最多只能鋪到院子對面別人家的房門上，我們家的院子是無福消受這黃昏的“大餅”了。于是我笑著對祖母說：“你的‘大餅被別人偷吃啦！”祖母也笑著戲謔道：“哪個壞家伙吃的，也不怕?lián)嗡??！?/p>

黃昏像大餅，這是一個怎樣的比喻啊。祖母一天天重復(fù)“黃昏這大餅”，逐漸地，她似乎真的以為黃昏就是一張大餅了，凡提到黃昏便與“吃”字相連。只不過我們家的院子不幸，再也吃不到這張暖烘烘的“大餅”了。

可是，我們家的黃昏，被誰偷吃了呢？

除夕

沒有黃昏的院子是無趣的，再加上煞風(fēng)景的幾輛轎車，祖母看了一會兒，便又讓我和表弟將她推回到屋里了。此時(shí)年夜飯正式開動，長輩們簇?fù)碇婺干蠘侨ィ跉g聲笑語中，在和氣融融中，最后一抹黃昏也消失在別人家的院子的邊角了。然而我卻并無吃飯的念頭，難道是黃昏把我喂飽了？當(dāng)然不會，我們家的院子是無福瓜分到一塊黃昏的“大餅”的。

到底是誰偷吃了我們家的黃昏呢？

我站在院子里，看著樓上暖融和煦的燈火，除夕夜的村莊在夜色中顯得無比安詳。

如今我面對黑夜，頻頻回首，看見過去曲曲折折的悲喜慘舒，都沿著一條被舊時(shí)的黃昏鋪灑的路，蜿蜒地消失在遠(yuǎn)方的荒田中。我這才意識到，那些老屋的時(shí)光，的的確確是一去不復(fù)返了，亦如我的童年，隨著最后一口黃昏的“大餅”被那些高高的檐角或是跋扈的轎車蠶食殆盡，再也沒有回旋的余地。

偷吃黃昏的高樓，在黑暗中低頭俯視著我，表達(dá)著對我和祖母的同情。

“那是祖母的大黃昏啊?！蔽以谛睦锖暗溃c此同時(shí)，感受到了我家院子無福消受黃昏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