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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華簡《厚父》屬性及時代背景新認識

        2019-07-27 00:41:11王暉
        史學(xué)集刊 2019年4期

        王暉

        摘要: 清華簡《厚父》自發(fā)表以來其屬性問題爭議最大,有“夏書”“商書”“周書”三種說法。本文把“之匿王乃渴失其命”讀作“之慝王乃桀失其命”,也就是說該篇所述有禹、啟、皋陶、孔甲、桀等人物及事件,這種歷史背景就完全可以排除“夏書”說;因完全未提到商王及其有關(guān)歷史經(jīng)驗和教訓(xùn),也不能說是“周書”;其屬性應(yīng)為“商書”。從《厚父》所反映的天命觀、君臣關(guān)系、治民方式及對臣民提出“保教明德”的主張等方面看,這與西周初期武王、成王、周公等統(tǒng)治者的思想觀念是完全不同的,也反映了其篇為“商書”而非“周書”。

        關(guān)鍵詞: 清華簡;《厚父》;“商書”;夏桀;“周書”

        《厚父》見于《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第5冊,①自問世以來,學(xué)術(shù)界對其屬性和時代背景眾說紛紜。大致可分為三說,其一認為反映夏代歷史,為《夏書》佚文;②其二認為其篇雖反映夏朝的興亡,但與《尚書·酒誥》和大盂鼎銘關(guān)于酒禁論旨相同,為針對商代覆滅而言,故為《周書》而非《商書》;③

        其三為《商書》,認為王為商湯,厚父為其大臣,是以君臣對話體的語書形式而形成的文獻。

        清華簡《厚父》問世以來,其爭議最大者,亦莫過于其篇之性質(zhì)是“夏書”“商書”,抑或是“周書”?筆者認為,對《厚父》的性質(zhì)和成文時代的研究,要首先對其文所涉及人物、事件、歷史背景,以及所討論的主題有比較準(zhǔn)確的把握,但已有成果對《厚父》研究雖有很大的進展,但對文字的解讀仍有一些重要問題尚未解決,特別是“之匿王乃渴失其命”是理解《厚父》一文性質(zhì)十分關(guān)鍵的一句,目前對其句的理解解讀是有問題的,以致形成對《厚父》整篇理解不準(zhǔn)確,而其篇性質(zhì)的理解也就難以準(zhǔn)確。所以拙文從此句的重新解讀說起,然后進一步探討其文的時代背景和屬性問題。

        一、“之慝王乃渴失其命”:夏桀失命新釋讀

        清華簡《厚父》的釋文包括整理者在內(nèi),各家互有差異,筆者根據(jù)自己的理解和看法,結(jié)合各家之說,重新釋讀如下:

        川,乃降之民,建夏邦。啟隹(惟)后,帝亦弗(恐)啟之經(jīng)惪(德)少,命咎(皋)繇下為之卿事(士),茲咸又(有)神,能格于上,智(知)天之畏(威)哉,聞民之若否,隹(惟)天乃永保夏邑。才(在)夏之哲王,乃嚴(yán)寅畏皇天上帝之命,朝夕肆祀,不盤于庚(康),以庶民隹(惟)政之恭,天則弗斁,永保夏邦。其才(在)寺(時)后王之饗國,肆祀三后,永敘在服,隹(惟)女(如)臺?”

        李學(xué)勤主編:《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第5冊下冊,第110頁。引文若干處參考了相關(guān)研究者的意見,參見馬楠:《清華簡第五冊補釋六則》,李學(xué)勤主編:《出土文獻》第6輯,中西書局2015年版,第224頁。

        厚父拜手稽首,曰:“者(都)!

        原整理者釋“者魯”為一詞,認為相當(dāng)于《堯典》的嘆詞“都”。我們認為兩字之間應(yīng)點開,“魯”為形容詞,例如墻盤銘稱“弘魯昭王”(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考古研究所編:《殷周金文集成》10175,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16冊第181頁),又榮作周公簋云:“魯天子造厥瀕福”(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考古研究所編:《殷周金文集成》4241,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8冊第166頁),《史記·周本紀(jì)》云:“周公受禾東土,魯天子之命”(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32頁)等,“魯”均用來修飾“天子”,為“嘉美”之義。魯天子,古天降下民,埶(設(shè))萬邦,作之君,作之帀(師),隹(惟)曰其助上帝亂下民。之匿(慝)王乃渴,失其命,弗甬(用)先哲王孔甲之典刑,真(顛)復(fù)(覆)厥惪(德),湳(沉)湎于非彝,天乃弗若(赦),乃述(墜)厥命,亡厥邦。隹(惟)寺(時)下民(恐)帝之子,咸天之臣,民乃弗慎厥惪(德),甬(用)敘才(在)服?!?/p>

        王曰:“欽之哉!厚父,隹(惟)寺(時)余經(jīng)念乃高祖克憲皇天之政工(功),乃虔秉厥惪(德),作辟事三后。肆女(汝)其若龜筮之言亦勿可辶?。ㄞD(zhuǎn))改。茲少(?。┤酥異浚ǖ拢浚ㄎ┡ㄈ纾┡_?”

        厚父曰:“于(嗚)虖(呼),天子!天命不可漗,斯民心難測。民弋(式)克共(恭)心敬愄(畏),畏不恙(祥),保教明惪(德),慎肆祀,隹(惟)所役之司民啟之;民其亡諒,乃弗畏不恙(祥),亡顯于民,亦隹(惟)骨欠(禍)之卣(攸)及,隹(惟)司民之所取。今民莫不曰余保教明惪(德),亦鮮克以誨(謀)。曰民心隹(惟)本,厥作隹(惟)枼(葉)。引(矧)其能丁良于友人,乃?。ㄐt(淑)厥心。若山厥高,若水厥淵(深),女(如)玉之才(在)石,女(如)丹才(在)在朱,乃是隹(惟)人。曰天監(jiān)司民,厥征女(如)左之服于人。

        民弋(式)克敬德,母(毋)湛于酉(酒)。民曰隹(惟)酉(酒)甬(用)肆祀,亦隹(惟)酉(酒)甬(用)庚(康)樂。曰酉(酒)非食,隹(惟)神之卿(饗)。民亦隹(惟)酉(酒)甬(用)敗畏(威)義(儀),亦隹(惟)酉(酒)甬(用)恒疒狂(狂)。

        筆者認為“之慝王乃渴失其命”一句,應(yīng)以整理者之說讀為“之匿(慝)王乃渴,失其命”,有的學(xué)者把“之慝王”屬上句,讀為“……惟曰其助上帝亂下民之慝。王乃遏失其命……”,

        郭永秉:《論清華簡〈厚父〉應(yīng)為〈夏書〉之一篇》,李學(xué)勤主編:《出土文獻》第7輯,第118-132頁。是不對的。“之”是“至”“到”“前往”之義?!墩撜Z·憲問》“君曰告夫三子者,之三子告,不可”,邢昺疏云“之,往也,往三子所告之”。

        (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5冊,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5458頁?!绊酢敝绊睘榧樨x,是指奸邪之王,“乃”是一個幫助判斷的副詞。

        先秦古漢語中常見“乃”在判斷句中作副詞,起肯定判斷作用?!稇?zhàn)國策·齊策四》:“孟嘗君怪之,

        曰:‘此誰也?左右曰:‘乃歌長鋏歸來者也?!眳⒁姡h)劉向集錄,范祥雍箋證:《戰(zhàn)國策箋證》第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621頁。而“渴”則是“桀”通假字。這是《厚父》釋讀最關(guān)鍵的一個字?!翱省鄙瞎彭嵅繛樵虏?,見母;“桀”,上古韻部亦為月部,群母。二者韻部相同,聲紐旁轉(zhuǎn),皆為舌根音,只為清濁塞音之分,所以古漢語中以“曷”為聲符的形聲字常常與“桀”字通假。(1)《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碩人》“庶士有朅”,毛傳云“朅,武壯貌”,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云“朅……《韓詩》作‘桀,云‘健也”,

        (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1冊,第680頁。可知“朅”“桀”音同可以通假。(2)《墨子·備梯》“城希裾門而直桀”,而《墨子·備蛾傅》篇則作“城上希薄門而置搗[楬]”,孫詒讓注云“‘搗當(dāng)為‘楬,字之誤也。楬,杙也”,

        許嘉璐主編:《孫詒讓全集·墨子間詁(下冊)》,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571頁。并云“直與置同,桀與楬同。言城上之人望裾門而置楬也”,“望裾門而置楬者,所以為識別,以便出擊敵也”。

        許嘉璐主編:《孫詒讓全集·墨子間詁(下冊)》,第544頁。(3)《左傳》成公二年“桀石以投人”,段玉裁注《說文》“桀”云:“此假‘桀為‘揭也,‘揭,高舉也?!?/p>

        (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237頁。可知“桀”可通假為“揭”。(4)《詩經(jīng)·王風(fēng)·君子于役》“雞棲于桀”,毛傳云“雞棲于杙為桀”,

        (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1冊,第699頁??芍拌睢贝肆x與“杙”相同,是指木樁、木樁?!段倪x》謝靈運《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八首·劉楨》“朝游牛羊下,暮坐括揭鳴”,李注云“《毛詩》曰‘雞棲于桀,日之夕矣,牛羊下闊。毛萇曰:‘雞棲于杙為桀。括,至也。‘桀與‘揭音義同”。

        (梁)蕭統(tǒng)編,(唐)李善注:《文選》第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436頁。可知“桀”與“揭”音同而通假。(5)《莊子·天道》“又何偈偈乎揭仁義,若擊鼓而求亡子焉”,《莊子·天運》作“又奚傑然若負建鼓而求亡子者邪”,清人王先謙《莊子集解》

        (清)王先謙:《莊子集解》卷四,國學(xué)整理社:《諸子集成》第3冊,中華書局1954年版,第93頁。以為“傑然”即“偈偈乎”,“偈”“傑”音同而假借。(6)近出清華簡第8冊《治邦之道》有“度其力以使之,饑滐、寒暑、勞逸,和于其□[身]……”(簡11-12),

        李學(xué)勤主編:《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捌)下冊,上海世紀(jì)出版集團·中西書局2018年版,第137頁。其文中“饑滐”之“滐”,整理者讀為“渴”,

        李學(xué)勤主編:《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捌)下冊,第137頁,第142頁注[52]云“滐,讀為‘渴”。是對的。

        “之慝王乃渴”中“渴”為“桀”的通假字,則知“慝王”就是指夏桀,是“失其命”的主語。這句是說奸佞夏王桀隕失了夏之天命。確定此句所說奸慝王就是夏桀,與下文所說內(nèi)容就前后呼應(yīng)了:“弗用先哲王孔甲之典刑,顛覆厥德,淫湎于非彝,天乃弗若,乃墜厥命,亡厥邦?!边@正痛斥夏桀不用先哲王孔甲的典禮刑罰,顛覆孔甲美德,沉湎于非禮,上天就不再順佑他,夏桀就天命墜失,國家滅亡。

        《厚父》雖然有“夏書”“商書”“周書”三種不同的說法,但是絕大多數(shù)學(xué)者認為其篇是“周書”,但此說是值得商榷的。

        從“之匿(慝)王乃渴(桀),失其命”,可見《厚父》一篇寫了夏代最后一位王及其覆滅的情況,前面關(guān)于《厚父》屬性的討論,就有了很重要的突破。首先,認為《厚父》為“夏書”的說法明顯就站不住腳了。因為《厚父》篇中的“王”只能是夏末夏桀之后的時代,也就是商初的商王。盡管其篇所蘊含的也是夏代歷史文化,

        趙平安:《〈厚父〉的性質(zhì)及其蘊含的夏代歷史文化》,《文物》,2014年第12期。但連夏桀覆滅的歷史都寫出來了,還能說是“夏書”嗎?

        至于“商書”“周書”二說中,筆者認為“周書”之說亦可排除。原因是《厚父》一文歷述夏代初期禹、啟、皋陶,以及孔甲、桀這些夏王的治民成功經(jīng)驗和覆亡的教訓(xùn),若為“周書”,完全不提及商代的經(jīng)驗教訓(xùn)是不大可能的。以我們今天所看到的《尚書》為例,《酒誥》《大誥》《召誥》《洛誥》《無逸》等書篇中,周初武王、周公、召公、成王等周王和輔政重臣,凡談到前代的經(jīng)驗教訓(xùn),無一不是詳商而略夏。此因也容易理解,對周初統(tǒng)治者來說,商代的歷史更為接近,其成功之經(jīng)驗、失敗之教訓(xùn),印象和影響更為直接,更為深刻;而夏代則時代已經(jīng)遙遠了,歷史的經(jīng)驗教訓(xùn)已不是那么直接,影響也不是那么深刻了。

        而今天我們所看到的《厚父》,如果說是“周書”,可以說是反其道而行之了,因為其篇只談夏代不言商代人和事,使人難以理解。但如果說《厚父》是“商書”,則其篇所見人物史實完全符合:《厚父》篇中的“王”自然是商王,厚父是商臣,二人在回顧夏代前期歷史經(jīng)驗,尤其是回顧了夏末夏王桀覆滅的沉痛教訓(xùn)。其篇應(yīng)是“商書”基本無疑。

        二、《厚父》主題與西周時上層統(tǒng)治集團政治思想觀念的比較

        《厚父》中有“恭明德”“慎厥德”“虔秉厥德”“保教明德”“民弋克敬德”等用語,一些學(xué)者便認為這與《尚書》中“周書”所談到重德的思想傾向相同,便認為其篇是屬于“周書”。但我們應(yīng)該看到,清華簡《厚父》的政治思想都是治理小民的,因“民心難測”,要以統(tǒng)治階層掌握的祭祀權(quán)力來控制民眾,要用“明德”來教育民眾,卻沒有一點對統(tǒng)治者自身進行約束和檢查的。但西周的《尚書》《詩經(jīng)》等資料,其政治統(tǒng)治思想主張 “天命靡?!薄熬吹卤C瘛薄皯驯P∶瘛钡?,都是針對統(tǒng)治者自身而提出的要求和約束,卻沒有哪一些是針對民眾而提出的約束或政治目標(biāo)。

        西周初年,武王、周公、成王等姬周統(tǒng)治集團的首領(lǐng),針對殷商驟然滅亡的歷史,深感不安。首先提出統(tǒng)治者應(yīng)該“敬德保民”的主張,周初統(tǒng)治者的“敬德”是對統(tǒng)治者而言,而清華簡《厚父》只是用“保教明德”來教育民眾。因此我們不能一見《厚父》篇有“德”字出現(xiàn),就和重“德”的西周時代聯(lián)系在一起。清華簡《厚父》所說只對民眾“保教明德”思想教育,與西周時期形成對上層統(tǒng)治者要求“敬德保民”思想是不同的,這是兩個不同的時代主旋律,所形成的背景和所期盼的目標(biāo)也完全不同。

        《詩經(jīng)·大雅·文王》先說“商之孫子,其麗不億”

        (宋)朱熹:《詩經(jīng)集傳》,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19頁?!痰淖訉O增益附麗何止于十萬,但今已被上帝命為周人的侯服之國,感嘆地提出“天命靡?!钡拿}。也進一步感嘆“天難忱斯,不易為王”。

        (宋)朱熹:《詩經(jīng)集傳》,第121頁?!安灰诪橥酢奔础盀橥醪灰住?,為什么呢?“忱”是誠信,是說上天是難以講誠信的——上天難以保證你的君權(quán)千秋萬代,也是講天命靡常的問題?!渡袝ぞ龏]》篇周公更明確地說:“天不可信,我道惟寧[文]王德延,天不庸釋于文王受命。”

        屈萬里:《尚書集釋》,中西書局2014年版,第209頁。文王受天命,是因為文王德行綿長;故周公警告后嗣子孫:“不知天命不易,天難諶,乃其墜命,弗克經(jīng)歷嗣前人恭明德。”

        屈萬里:《尚書集釋》,第208頁。“諶”《爾雅·釋詁》釋為“信也”。屈萬里說:“天難諶,與前文‘若天棐忱(引者注:指《尚書·君奭》),大誥之‘天棐忱辭,詩大明之‘天難忱斯,語意相同,蓋周初常語也?!?/p>

        屈萬里:《尚書集釋》,第208頁注7。屈萬里所說是對的,周初統(tǒng)治者在《尚書·大誥》《尚書·君奭》《詩經(jīng)·大明》諸篇常說“天棐忱辭”“天難忱斯”“天難諶”,“諶”“忱”是誠信、可信之義,“辭”“斯”是語氣感嘆詞“哉”之義,都是講保天命問題上難講誠信。《尚書·君奭》周公強調(diào)保天命之難,天難以講誠信保你權(quán)力地位,除非你繼承了先王的“恭明德”。所以周初統(tǒng)治者講“明德”是針對君王自身,而“恭明德”是保天命的前提。顯然這與《厚父》“天命不可漗”的觀念是不同的。

        因此,周初統(tǒng)治者反復(fù)強調(diào)君王“敬德”這個周代的時代主旋律?!渡袝ふ僬a》周公對成王說:“王其疾敬德”;

        屈萬里:《尚書集釋》,第178頁注22“疾,猶急也”?!巴蹙醋魉?,不可不敬德”;并指出夏商之所以亡國,都是“惟不敬厥德,乃早墜厥命”;今王“宅新邑,肆惟王其疾敬德。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

        屈萬里:《尚書集釋》,第178、179、180、181頁?!渡袝ざ嗍俊菲f“自成湯至于帝乙,罔不明德恤祀”,

        屈萬里:《尚書集釋》,第195頁。《尚書·君奭》也說商代早中期,“天惟純佑命,則商實百姓王人,罔不秉德明恤”

        屈萬里:《尚書集釋》,第209頁。等等。

        但如何“保民”?周公在《尚書·無逸》篇對“君子”如何“保惠于庶民”有很好的說明。其篇說:“君子所其無逸。先知稼穡之艱難,乃逸,則知小人之依?!彼砸笙韧鯙槔笸踔凶?,“嚴(yán)恭寅畏,天命自度,治民祗懼,不敢荒寧”;殷王高宗,“時舊勞于外,爰暨小人”,“不敢荒寧,嘉靖殷邦,至于小大,無時或怨”;殷王祖甲,“不義惟王,舊為小人。作其即位,爰知小人之依,能保惠于庶民,不敢侮鰥寡”。屈萬里:《尚書集釋》,第201-202頁??梢娭芄偨Y(jié)殷先賢王都是嚴(yán)于律己,了解小人的內(nèi)心痛苦,了解稼穡之艱難,不敢貪圖安逸,能夠保護小民并施加恩惠給民眾,不敢侮辱鰥寡老人。并不是以很高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去要求民眾,教育民眾。

        如何“敬德”?“明德”的內(nèi)容是什么呢?“敬德”當(dāng)然有敬重美德之義,但也有警戒惡德之義。周公在《尚書·無逸》中以一個比較確切的例子說明如何“敬德”的問題。周公臨告退前對成王說:

        厥或告之曰:“小人怨汝詈汝?!眲t皇自敬德,厥愆,曰:“朕之愆,允若時?!?/p>

        不啻不敢含怒。此厥不聽,人乃或诪張為幻,曰:“小人怨汝詈汝?!眲t信之。則若時,不永念厥辟,不寬綽厥心,亂罰無罪,殺無辜,怨有同,是叢于厥身。

        屈萬里:《尚書集釋》,第206頁。

        這一段是說,有人對君王說,小人在怨你罵你。那么應(yīng)該驚惶地“敬德”,屈萬里解釋:“敬德,謹于行為?!?/p>

        屈萬里:《尚書集釋》,第206頁。其實,這個“敬”應(yīng)讀作“儆”,是“警戒”“警惕”的意思。“辟”是“法令”之義。這一段是說:君主對待“小人怨汝詈汝”的正確態(tài)度是:針對自己錯誤,他就說:的確是那樣的啊!不只是不敢含怒生氣。但有的君主不聽意見,一旦聽到說有人怨你罵你,就相信了,也就不管法令律條了。

        “辟”,屈萬里引《爾雅·釋詁》釋為“法也”,“厥辟”是自己的法令。參見屈萬里:《尚書集釋》,第206頁。也不寬大心胸,亂罰無罪之人,殺無罪之人。這樣,怨恨就集中到自己身上了。

        從上述這些“周書”及“周詩”可見,當(dāng)時提出的敬德保民思想主張是對上層統(tǒng)治者自身而言,而不是像《厚父》那樣認為“民心難測”,要以“保教明德”“慎肆祀”去教育民眾,管理民眾。所以,從主題和所主張的政治思想觀念看,清華簡《厚父》也不應(yīng)隸屬于“周書”部分,因為它與西周時的政治思想是完全不同的??梢哉f這是思想觀念主旋律完全不同的兩個時代:一個是用德行教化民眾,是只著眼于對民眾的統(tǒng)治方式;另一個卻是敬重美德、警戒惡德來保護民眾,是著眼于統(tǒng)治者自身的自省行為。因此《厚父》篇不是西周要求上層統(tǒng)治者“敬德保民”時代的作品,而只是為統(tǒng)治者自身利益而強調(diào)民眾要“明德”“慎厥德”“秉厥德” “克敬德”,以便于統(tǒng)治的需要。

        三、從《厚父》篇思想特征看其時代屬性

        上面我們從《厚父》所涉及人物和相關(guān)史實,知道其篇屬性應(yīng)是“商書”,如果我們進一步考察其篇內(nèi)容所反映的時代特點,也可以了解其篇的屬性?!逗窀浮匪从车奶烀^、皇天上帝、“君”“師”等統(tǒng)治上層與民眾之間的關(guān)系、統(tǒng)治階層對民眾的看法等皆與西周以來思想認識不同,反映了《厚父》篇在天命觀念、君臣關(guān)系、治民思想方面一種獨特的認識,與上文所見《尚書》“周書”中《君奭》《無逸》等書篇思想差距甚大。

        《厚父》篇認為君師等統(tǒng)治者是幫助上帝治理下民的,民心難測,因此統(tǒng)治者的首要任務(wù)是以明德、祭祀兩項活動對民眾進行教育。

        此篇可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是從開頭到“用敘在服”,王與厚父探討了夏代從禹、啟、皋陶至孔甲、夏桀統(tǒng)治民眾的經(jīng)驗教訓(xùn)。第二部分從“王曰:欽之哉”至最后,王與厚父探討了君王治理民眾的經(jīng)驗教訓(xùn)。

        《厚父》篇是商初某位商王和厚父針對王與大臣們?nèi)绾沃卫硐旅駟栴}進行的討論。其篇中厚父說:“古天降下民,設(shè)萬邦,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亂下民。”“亂”,《說文》釋“治也……讀與亂同。一曰理也”,段玉裁注謂“與乙部亂同”,

        (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第160頁下?!皝y下民”實即“治下民”?!熬敝妇酰皫煛敝腹匍L,這就是說,《厚父》篇強調(diào)君王和各種官長是建立在萬邦下民之上的統(tǒng)治者,是幫助上帝治理下民的?!逗窀浮分械摹懊瘛薄跋旅瘛备拍钆c“上帝”(也包括“天”)以及君王官長是對立的矛盾關(guān)系,以此來看待分析才能把握其文深意所在。

        不少學(xué)者也引用《孟子·梁惠王下》中引《書》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臣,惟曰其助上帝寵之。四方有罪無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第5冊,第5818頁。李學(xué)勤先生認為《孟子》引《書》就是《厚父》中從“古天降下民”到“惟曰其助上帝亂下民”這幾句話,認為“寵”就是“亂”的訛誤,

        李學(xué)勤:《清華簡〈厚父〉與〈孟子〉引〈書〉》,《深圳大學(xué)學(xué)報》,2015年第3期。是對的。但學(xué)者們把這些都看作是孟子引《厚父》的內(nèi)容,我認為是不對的。表面上看,《孟子·梁惠王下》引《書》的這六句似乎是同一篇,前后是一致的,但仔細分析,前面六句和后面二句差距還是很大的。前三句基本相同,但第四句《厚父》作“惟曰其助上帝亂之”,《孟子》引為“其助上帝寵之”,雖只有一二字之差,但意思完全相反。且《孟子》下文“四方有罪無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完全不見于《厚父》之文,屬于罪己而德民一類思想,與《孟子》所主張的“民本思想”相同。因此《厚父》之文與《孟子》引《書》不是一二字之差,而是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也許《孟子·梁惠王上》引《書》就是《厚父》,其“寵”是誤讀或誤改;下句則是孟子從其他《尚書》之篇引用的。那么,《梁惠王下》之文應(yīng)斷句為:“《書》曰:‘古天降下民,設(shè)萬邦,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寵之,‘四方有罪無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币驗槊献铀稌贰皩欀敝芭c清華簡《厚父》字句相近,后面一句“四方有罪無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完全不見于《厚父》,應(yīng)該是孟子引用其他《尚書》的篇章內(nèi)容。

        《厚父》所說上天“降下民,設(shè)萬邦”,安排“君”“師”等上層統(tǒng)治者是幫助上帝治理人民,并認為“民心難測”,“保教明德”“慎肆祀”并聽“龜筮之言”,都是為了教育民眾以利于統(tǒng)治,這是《厚父》篇的主旨。把握《厚父》這一主旨,其篇的屬性和思想特征,才能進一步理解和把握,也才能進一步了解它與“周書”內(nèi)容的本質(zhì)不同。

        《厚父》篇一方面認為天命不可動,另一方面指責(zé)“民心難測”。其篇記載,當(dāng)王詢問厚父“茲小人之德,惟如臺”時,厚父回答說,“天子!天命不可漗,斯民心難測”?!皾^”整理者讀為“撞”,“指沖撞”,

        李學(xué)勤主編:《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第5冊下冊,第114頁注釋[36]。是指天命不可沖動、撞動,其篇這一提法和“民心難測”構(gòu)成了對“天命”和“民心”認識的一個重要思想特點?!逗窀浮菲岢隽恕氨=堂鞯隆钡膯栴},但值得注意的是,這不是對君臣統(tǒng)治者而言,而是針對下層小民。在“民心難測”的命題之下,又進一步認為民無誠信,不畏不祥,這些構(gòu)成了統(tǒng)治者需要“保教明德”的認識基礎(chǔ)?!逗窀浮菲獙γ癖娛怯兴肛?zé)的:“民式克恭心敬畏,畏不祥,保教明德,慎肆祀,惟所役之司民啟之;民其亡諒,乃弗畏不祥,亡顯于民,亦惟禍之攸及,惟司民之所取。今民莫不曰余保教明德,亦鮮克以謀?!边@就是說,在“司民”的統(tǒng)治者啟發(fā)教育下,民眾“恭心敬畏”,害怕不祥之物,“保教明德”,謹慎地從事祭祀活動。但實際上民眾常常沒有誠信——“亡諒”即“無諒”,“諒”是誠信之義,也不怕不祥之物,也就不可避免地碰上禍患。后面的酒禁也是對民眾而言。因此,“保教明德”“慎肆祀”以及酒禁是“司民”之統(tǒng)治者首先要開展的工作。

        我們應(yīng)該看到,清華簡《厚父》篇認為天命不可動,民心難測,主張對小民進行“保教明德”“慎肆祀”的教育活動,這與西周早期姬周統(tǒng)治集團所主張的思想觀念不僅不同,而且大相徑庭。

        我們應(yīng)該注意的是,清華簡《厚父》對夏王孔甲的評價,完全是褒獎性的,認為夏桀的滅亡,是因為“弗甬(用)先哲王孔甲之典刑,真(顛)復(fù)(覆)厥惪(德)”而造成的。這與傳世文獻有根本的不同,傳世文獻對孔甲基本上是貶損。《國語·周語下》云:“昔孔甲亂夏,四世而隕?!?/p>

        上海師范大學(xué)古籍整理研究所校點:《國語》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45頁。但《周語下》并未明言孔甲“亂夏”是什么內(nèi)容?!妒酚洝は谋炯o(jì)》云:“帝孔甲立,好方鬼神,事淫亂。夏后氏德衰,諸侯畔之?!?/p>

        《史記》卷二《夏本紀(jì)》,第88頁。司馬遷《夏本紀(jì)》則明確指出孔甲德衰的原因是“好方鬼神”。愚以為這兩者也許沒有根本性的矛盾,因為《厚父》對祭祀鬼神是肯定性的,而《夏本紀(jì)》繼承《周語下》的周人觀念,對“好方鬼神”是否定性的,二者看法不同,對人物的褒貶完全不同也就不奇怪了。

        為什么會有這種區(qū)別?筆者認為這是商周祭祀鬼神的觀念有所不同?!抖Y記·表記》引述孔子比較三代之禮,認為夏周兩代都是“事鬼敬神而遠之”,只有“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禮”。

        (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3冊,第3563-3564頁。夏代的情況因文獻不足征,姑且不論;但商周時代確實如此。在殷墟卜辭中我們可以看到殷王幾乎天天在祭祀上帝和祖先神,的確是“率民以事神”,而殷人認為常常祭祀上帝祖先神就可以護佑自己。但周人則如前所說面對殷人驟然滅亡的事實,認識到“天命靡常”,認識到“鬼神非人實親,惟德是輔”?!蹲髠鳌焚夜迥暧莨c宮之奇對話:“公曰:‘吾享祀豐絜,神必據(jù)我。對曰:‘臣聞之,鬼神非人實親,惟德是依。故《周書》曰:“皇天無親,惟德是輔?!庇衷唬骸笆蝠⒎擒?,明德惟馨?!庇衷唬骸懊癫灰孜铮┑驴埼??!比缡莿t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神所馮依,將在德矣。若晉取虞,而明德以薦馨香,神其吐之乎?”

        (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4冊,第3897頁。春秋時宮之奇所引《周書》佚文“皇天無親,惟德是輔”“黍稷非馨,明德惟馨”“民不易物,惟德繄物”,是說皇天鬼神只護佑有美德之人,如果子孫無德,即使黍稷類祭祀品再馨香也不會享用,更談不上保佑自己的子孫后代了。

        比較可見,宮之奇所引《周書》佚文與《禮記·表記》中孔子所說殷周二代對鬼神的態(tài)度是相似的。由此也可看出,“好方鬼神”的夏王孔甲,在《國語·周語下》中的反面評價,應(yīng)是周人對鬼神觀念的反映;而清華簡《厚父》對孔甲的評價是正面的、肯定的,正好反映它是殷人的思想觀念,與我們對其篇屬性的分析也是一致的。

        責(zé)任編輯:馬衛(wèi)東孫久龍

        A New Understanding of the Attributes and Its Historical Background of Houfu(厚父)in Tsinghua Bamboo Slips

        WANG Hui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 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 Xian, Shaanxi, 710119, China

        )Abstract:Since its publication, the attribute of Houfu(《厚父》)in Tsinghua bamboo slips has been the most controversial issue. There are three kinds of opinion concerning its attribute, namely Book of Xia(夏書), Book of Shang(商書) and Book of Zhou(周書). By interpreting some sentences of Houfu, the author argues that Book of Xia can be excluded completely. It cant be called Book of Zhou since it didnt mention the historical experience and lessons of king of Shang(商). Therefore, the attribute of Houfu should be Book of Shang. Seen from the view of destiny,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monarch and his subjects, the method of governing the people, which are totally different from the ideology of the rulers of Western Zhou Dynasty, one can conclude that the text of Houfu is Book of Shang rather than Book of Zhou.

        Key words:Tsinghua bamboo slips; Houfu(《厚父》); Book of Shang(商書); Xiajie(夏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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