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瑩
(杭州電子科技大學(xué) 人文與法學(xué)院,浙江 杭州 310018)
磔是古代的一種刑法名稱,在文獻中屢有記載,但對具體的行刑方式則一直存在爭議。目前大致有三種觀點:
一為斷裂肢體說,類似于肢解或車裂。唐代注家多主車裂,如《荀子·正論》篇:“捶笞臏腳,斬斷枯磔。”楊倞注:“磔,車裂也?!盵1]《后漢書·董卓傳》:“恨不得磔裂奸賊于都市,以謝天地!”李賢注:“磔,車裂之也。”[2](P2331)這一說法也最為通行,《漢語大詞典》即以此釋義。不過車裂另有轘名,兩者不同,連宏《漢代磔刑考辨》已有辨析,并認為當是分解肢體,根據(jù)磔的“張、開”二義,得出磔刑有兩道不可或缺的程序:第一,將受刑人的身體肢解開;第二,公開行刑[3]。
二為刳腹說,陸宗達《說文解字通論》:“‘磔’與‘辜’同。五卷《桀》部:‘磔,辜也。’罪辜雖連用,然辜屬于刑,古代刑法也叫‘辜’、叫‘磔’,就是把人綁在木架上,伸張人體,剖胸挖心的酷刑?!盵4]
三為歷史轉(zhuǎn)變說,刑名相同,在不同時期行刑方式發(fā)生變化。沈家本《歷代刑法考》首先對通行的斷裂肢體說提出異議,緊接著說道:“宋、遼、元三史《本紀》頗載磔事……此諸《紀》所言之磔,似為陵遲之別名,非漢之磔也,然無明文以證之?!盵5]彭文芳《古代刑名詮考》:“大體而言,早期稱‘磔’多指張腹,后世多指碎裂,雖無截然而分的界限,但變化是明顯的。”[6]
現(xiàn)就后兩種觀點提供相關(guān)例證,以說明磔最初的涵義以及不同階段磔刑實施方式的區(qū)別。
《周禮·秋官·大司寇》有“刑新國用輕典”、“刑平國用中典”、“刑亂國用重典”之說,漢高祖劉邦建立漢朝之后,鑒于秦法嚴苛以及穩(wěn)定朝政的需要,刪繁就簡、減輕刑罰。漢景帝中元二年改磔為棄市,“自非妖逆不復(fù)磔也”。當然實際并未禁絕,兩漢魏晉隋代史志中屢見其名:
(1)章坐要斬,磔尸東市門。[7](P2927)
(2)尊于是出坐廷上,取不孝子懸磔著樹,使騎吏五人張弓射殺之。[7](P3227)
(3)乃僵磔甫尸于夏城門,大署榜曰“賊臣王甫”?!矚⑷私皂菔嚿?,隨其罪目,宣示屬縣。夏月腐爛,則以繩連其骨,周遍一郡乃止,見者駭懼。[2](P2500-2501)
(4)隴客不堪苦痛,隨刀戰(zhàn)動。乃立四柱磔其手足,命將絕,始斬其首,支解四體,分懸道路。[8]
(5)及楊玄感反,帝誅之,罪及九族。其尤重者,行轘裂梟首之刑?;蝽荻渲?,命公卿已下,臠噉其肉。[9](P717)
(6)遇高麗執(zhí)送叛臣斛斯政,遣使求降,發(fā)詔赦之。囚政至于京師,于開遠門外,磔而射殺之。[9](P688)
由上述引文可知,犯“妖逆”即謀反或擅權(quán)之罪仍施以磔刑,且多是對尸體的處理方式,如吳章被處以腰斬、王甫被誅殺后復(fù)磔,起到宣示罪名、威懾眾人的目的。而在具體方式上,“磔”更接近于捆綁固定。例(3)王甫隨車游行,夏月尸體腐爛,以繩連其骨,顯然肢體并未分散。例(4)又見《北史·酷吏傳》,事載王隴客因殺人獲罪,秦州刺史于洛侯“生拔隴客舌,刺其本,并刺胸腹二十余瘡”,為防止王隴客受痛顫動才磔手足于四柱,隨后斬首、肢解四體,則磔時尚是全軀。
至唐宋時期,磔的方式發(fā)生分化,有如兩漢魏晉用作固定于木樁木柱者:“于衛(wèi)士鋪鼓格上縛磔(楊齊莊)手足”[10],令段瓚、段瑾及百官射(《朝野僉載》卷二);“磔(庾立)于猛火之上,漸割以啗軍士”(《舊唐書·薛仁杲傳》)[11];后漢本州牙將許遷“切于除盜,嫉惡過當,或釘磔賊人,令部下臠割”(《舊五代史·周書·許遷傳》)[12];趙思綰兵敗被擒,恥于釘磔之刑,遂“父子俱斬于市”(《新五代史·雜傳·趙思綰傳》)[13]。將人捆綁或釘定于木柱之上,繼有射殺、臠割等行為,確屬慘烈,然就以上所見磔本身而言并未構(gòu)成一種酷刑,不致于西漢景帝需下令“改磔為棄市,勿復(fù)磔”。
也就在此時,“磔裂”常并列連言,雖未確切說明裂當訓(xùn)為開裂亦或斷裂,但據(jù)文獻記載,唐代注家多是理解成肢體的分解,宋、遼、金史書也多用為割裂、斷裂之義:
(7)俄見一人,縛來入獄,斬截手足,磔裂形骸,俯仰之間,肢體糜散。[14]
(8)久之見摩訶肢體磔裂,浮于水上,如有示于峴也。[15]
(9)(段秀實)唾泚面大罵曰:“狂賊!可磔萬段,我豈從反邪!”[16]
(10)吏有掠民女為妾者,其妻妒悍,殺而磔之,貯以缶,抵其兄興化掾,安廨中。[17](P8748)
(11)(楊邦乂)遙望大罵曰:“若女真圖中原,天寧久假汝,行磔汝萬段,安得污我!”[17](P13196)
(12)而臣以螻蟻之命,進危切之言,仰犯雷霆之威,陷于吏議,小則名位削除,大則身首分磔,其為身計豈不愚謬。[18]
另如《荀子》楊倞注、《后漢書》李賢注雖然誤與車裂相混,但本質(zhì)上也是一種肢解。
明清時期,除“磔裂”外,還有“磔解”、“碎磔”、“寸磔”:
(13)(滕士學(xué)妻)滿怒罵,苗抉其目。罵愈厲,遂斷舌剖腹,寸磔死。[19]
(14)別部邵一梓見獲,縛致上虞,寸磔,仰首罵不跪;刳及臂脛,乃倒,獨呼高皇帝及關(guān)亭侯。[20]
(15)或謂妖書出武英殿中書舍人永嘉趙士禎,后士禎疾篤,自言之,肉碎落如磔。[21]
(16)且事發(fā)奉拿之會,彌天重犯聞得此信,自料當身固不免寸磔萬剮,而且遺禍于家門,憂憤填心,決計自盡。[22]
這一時期的磔顯然與唐宋金元不同,更多的是針對活人,且一刀不會斃命,須一寸一寸割下血肉,猶如千刀萬剮?!睹魇贰酚涊d袁崇煥磔死于市,朱翊清在《埋憂續(xù)集》中詳述道“逮崇煥磔于市。每肉落一塊,人競買而食之”[23],與剮刑相同。不過現(xiàn)代多稱袁崇煥被凌遲處死,凌遲之名也經(jīng)歷過一段變遷,未必始終與磔為一事。《宋史·刑法志》:“凌遲者,先斷其支體,乃抉其吭,當時之極法也。蓋真宗仁恕,而慘酷之刑,祖宗亦未嘗用?!盵14](P4973)與唐宋磔裂似乎較為接近,只不過凌遲是向活人施刑,而磔主要屬于處置尸體的方式(多稱“磔其尸”),即針對所謂罪大惡極或深惡痛絕之人,在斬、絞之后再戮尸泄憤,與梟首起同樣的警示作用。這或許也是凌遲與磔并存的原因。據(jù)徐元瑞《吏學(xué)指南》,凌遲又指剮,“謂碎臠肢體,身首異處”[24],則至元代凌遲大概包括臠割、肢解兩個步驟。到了明清磔也成為對活人的懲罰,與凌遲皆偏指臠割,《萬歷野獲編》卷一八載:“越二日得旨云:‘于謙、王文、舒良、王誠、張永、王勤本當凌遲處死,從輕決了,去其手足罷……’今史抹卻謙等去手足不書,意者慮為先帝新政累,故削之耶?但極刑寸磔則有之,無斷絕手足者。或復(fù)奏時,上又除手足之條。”[25]磔由對尸體的磔裂轉(zhuǎn)施于對活人的臠割寸磔;凌遲由一種斷裂支體的死刑轉(zhuǎn)變?yōu)橄扰L割后肢解,再演變?yōu)橥ǔKJ為的臠割剮刑,遂與磔名雖異而實相同。
西漢以前磔就是一種重刑,古有所謂五刑:墨、劓、剕、宮、大辟,其中辟從卩、從辛,辛為刑具,字形像用刑具施行于罪人,故大辟即大罪、死罪,《韓非子·內(nèi)儲說上》:“夫罪莫重辜磔于市?!盵26]
《周禮·秋官·掌戮》:“凡殺其親者焚之,殺王之親者辜之?!编嵭ⅲ骸肮贾钥菀?,謂磔之?!盵27](P883)辜、磔?;ビ?xùn)或連言,《說文解字·桀部》:“桀,磔也?!薄绊荩家?。”段注:“凡言磔者,開也、張也,刳其胸腹而張之,令其干枯不收。”[28]辜既泛指重罪,也指懲治重罪所配之刑。辜與刳同源,義為從中間剖開再挖空。辜又稱副辜(疈辜),《周禮·春官·大宗伯》:“以疈辜祭四方百物?!编嵭ⅲ骸隘@,疈牲胸也。疈而磔之,謂’磔禳’。”[27](P758)又《地官·牧人》:“凡外祭毀事,用尨可也。”[27](P723)尨,雜色;《說文》副訓(xùn)判,剖亦訓(xùn)判,副、剖同義,都是割開軀體而不斷裂,則疈辜祭或磔禳,就是用摻有黃毛顏色不純的狗,剖開胸腹,一般還包括掏空其內(nèi)臟。
結(jié)合副、辜二字,磔禳、副辜祭以及辜磔,當是用刀等利器剖開胸腹(副)、刳取內(nèi)臟(辜),再撐開張申胸腹(磔)使之干枯不收。概括言之,副辜即辜磔,甚至單稱辜、磔,就代表了整個過程。西漢側(cè)重于將人體捆綁固定于木柱,張開四肢;唐宋多將裂釋為斷裂;明清加上一個“寸”或“碎”,基本上把磔等同于剮,或許取“皮開肉綻”的意思。而最初的刳腹、使張開卻鮮有人知,僅個別文獻中存有記錄:
(17)《漢書·景帝紀》:“匈奴入燕。改磔曰棄市?!鳖亷煿抛ⅲ骸绊葜^張其尸也?!盵7](P145-146)
(18)間有斃踣,以物拽歸,剖磔腸胃,棄于放牧之地。[36]
(19)(周刑)大辟死罪也。辟字從尸辛,所以制節(jié)其罪也;從口,用法也。有七等:一曰斬,誅之以斧鉞;二曰殺,以刀刃棄市;三曰搏,去衣磔之也;四曰焚,燒殺也;五曰辜,磔之也;六曰踣,斃之于市肆也;七曰罄,縊之于隱處……(漢刑)死 高帝約法“殺人者死”,有三等:一曰棄市,謂當斬右趾及殺人者;二曰磔,謂戮而張尸于市也;三曰三族,謂誅及三族也。[37]
以及清代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對“磔”的說解。至于唐宋文獻提到的“磔裂”,或有一部分仍作開裂(非斷裂)解釋,因缺乏具體語境,難以驟下判斷。
磔本是一種祭祀,用來祭風(fēng)、迎送時氣、除暑熱、祛癘疫?!稜栄拧め屘臁罚骸凹里L(fēng)曰磔?!盵38]《禮記·月令》:“(季春三月)命國難,九門磔禳,以畢春氣?!盵39](P1264)又“(季冬十二月)命有司大難,旁磔,出土牛,以送寒氣?!盵39](P1383)《呂氏春秋》、《淮南子》中也有相關(guān)內(nèi)容。一般用犬,后世也用雞或羊:
(20)蠟日逐除,歲盡,城門磔雄雞,葦索桃梗,如漢儀。(《南齊書·魏虜傳》)[40]
(21)隋制,季春晦,儺,磔牲于宮門及城四門,以禳陰氣。秋分前一日,禳陽氣。季冬傍磔、大儺亦如之。其牲,每門各用羝羊及雄雞一。[8](P169)
(22)風(fēng)俗相傳,臘日磔雞,立春日磔狗。[41]
《晉書·禮志上》載以雞代犬起于魏,“何晏禳祭議雞特牲供禳釁之事”[42]。
殺牲特別是磔犬之由,郭璞《爾雅注》認為“披磔牲體,象風(fēng)之散物”[38](P307);或謂犬屬金畜,季春、季冬磔犬是為了抑金扶木、抑陰扶陽,故于盛夏以及秋季不磔(注)。不過秦德公卻在夏日行磔禳,《史記·秦本紀》:“德公元年,初居雍城……二年初伏,以狗御蠱。”[43](P117)又《封禪書》:“后七十八年秦德公既立,卜居雍……作伏祠,磔狗邑四門以御蠱災(zāi)。”裴骃集解:“孟康曰:六月伏日,初也。周時無,至此乃有之。六月三伏之節(jié)起秦德公為之,故云初伏。伏者,隱伏盛暑也?!睆埵毓?jié)正義:“蠱者,熱毒惡氣為傷害人,故磔狗以御之?!盵43](P1360)王子今撰文指出:“‘磔狗邑四門’、‘以狗域蠱’事在定居于雍次年,又極可能是初居雍經(jīng)歷第一個夏季‘禳卻熱毒氣’的措施,因而對秦人定都于雍具有重要意義。……秦德公‘磔狗邑四門’、‘以狗御蠱’事,至少在當時秦人看來,與秦穆公以雍城為基地,開創(chuàng)秦史紀元之事業(yè)的成功,存在著某種神秘的聯(lián)系?!盵44]另據(jù)《風(fēng)俗通義·祀典》“殺狗磔邑四門”條“俗說狗別賓主,善守御,故著四門,以辟盜賊”[45],磔犬的又一原因在于有守御驅(qū)邪之效?!稌x書·禮志上》、《南齊書·魏虜傳》用葦茭、桃梗、雞,直到晚近的清代還有磔雞、狗等地方風(fēng)俗:《漢州志》:“有疾延巫祈禱,曰‘打保?!?;無疾亦為之,曰‘太平保福’。若爭端不白,赴城隍廟刑雞狗相誓,其事亦息。古稱蜀人尚鬼,大約如是?!盵46]于民間有祈禳消災(zāi)的“功能”,于國、朝則有平定厭勝之義,南宋葉隆禮《契丹國志》稱后晉降遼,遼太宗耶律德光“出入宮,諸門皆用兵守衛(wèi)。磔犬于門,以竿懸羊皮于庭,為厭勝法。謂晉群臣曰:‘自今不修甲兵,不市戰(zhàn)馬,輕賦省役,天下太平矣。’”[47]可見,對于磔犬的緣由除用陰陽五行說解釋以外,或許更應(yīng)該回歸到“平定守御”、“祛除奸邪”這一層面上,當然不排除有早期神秘主義的色彩。
(23)乇彘小母,用(乙八七一四)
(25)甲午卜,乇于父丁犬百羊百,卯十牛(京津四〇六六)
古代的磔最初是祭祀時對祭牲(包括動物和人牲)的處理方式,根據(jù)磔字的構(gòu)造原則推測本義為張開,具體指剖開軀體、刳空內(nèi)臟、張申胸腹。之后作為一種嚴懲罪犯的重刑,其行刑方式隨著時代的變遷發(fā)生了一些轉(zhuǎn)變。磔從早期的刳胸張申、陳之于眾,到漢代被廢除,僅指固定于木柱伸展四肢;大約在唐代含義有所分化,唐宋主要作為斷裂肢體的刑罰名稱;明清時期近似于剮刑,與凌遲相混,遂使人難以知曉磔刑的“本來面目”。至于殷商磔牲是否有特定的宗教文化意蘊,唐、明對磔的理解發(fā)生兩次較大轉(zhuǎn)變的原因,還有待進一步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