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嫌棄她黑,又要賴著不走,岑君安到底是為了軍火,還是為了保命。
1.便宜沒好貨
初夏清晨,茶山上云霧繚繞,露水在茶葉上凝聚成珠滾落到清澈見底的山澗里。采茶工們在山澗邊嬉笑著洗手。
“啊呀,那是什么?”有人指著山澗。
大家看清楚水里漂蕩著的東西之后,都驚得捂住了嘴。
在水中時浮時沉、若影若現的分明是個男人,應是從上游落水后沖下來被石頭擋住了。
韓再雪跳到及腰的冰冷山澗里,朝他靠了過去。
“別過去,說不定已經死了?!迸盅拘÷暤刈柚鬼n再雪。
韓再雪心里也怕得要命,卻假裝滿不在乎地擺了擺手,
這個男人臉色蒼白得嚇人,胸口還帶著疑似槍傷的深洞,即便還沒死,也是快死了。
韓再雪莫名覺得此人很是面熟,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一絲似有若無的氣息流過指尖,韓再雪松了一口氣。
那人卻忽然睜開眼,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把她嚇得差一點尖叫起來。他雖然虛弱,眼里狠戾的光卻依舊讓人不寒而栗:“你要干什么?”
對上他黑玉一般的眼睛,韓再雪的心忽然如小兔一般在胸口亂撞,莫名就心虛起來,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想救你?!?/p>
“你長得好黑……”那人嘴角抽了抽。
“你……你才黑,你們全家都黑……”韓再雪愣了愣,才想起來要回嘴,卻發(fā)現那人已經又暈了過去。
算了,她跟一個要死的人計較什么。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有男人嘲笑她黑了。再說,他也沒有說錯,底子不好的她又整日在茶山風吹日曬,確實是黑。她無奈地想。
昨夜茶山的所有人都聽見山頂的寺廟有槍聲,想必這個人就是那個時候中的槍。
在這個亂世,有槍的人只有三種——大帥的兵、幫派的人和山中的匪。
十幾年前,山中曾有一幫土匪。后來世道亂了,到處打仗,城里都沒人管,土匪索性下山到城里霸著碼頭做起了生意,順道維護起了城里的治安。土匪從了良,起了名叫青幫。城里這大帥那大帥來來去去,青幫卻始終不變。
如今城里幾乎大半的人在青幫碼頭做事來養(yǎng)活家人。
所以,這人肯定不是得罪了青幫就是大帥,才會中槍。
若直接帶這個男人去城里的醫(yī)院,無異于把羊又送回老虎的嘴里。韓再雪想了又想,最后從山下偷偷摸摸地請了個洋大夫來。
洋大夫說,子彈擦著心臟而過沒有留在體內,看著嚴重,其實沒傷到要害。雖然失血過多,不過他體質好,應該很快就能醒來,只要好好休養(yǎng),一個月就能恢復。
都說惡人命大,這人一定不是什么好東西,不然也不會在那種情況下還有心思嘲笑她。她暗自腹誹。
雖然韓再雪表面上對這人嫌棄得要命,照料他時卻十分細心。
因為不知道怎的,他就讓她想起了小白。
那時她還叫小黑,還在山下幾十里外的那個大城市的圣母孤兒院里。孤兒院里的孩子很多很小就被遺棄或者和父母走失。等他們十六歲要出去自力更生時,修女嬤嬤才會幫他們取大名。而她和小白離開時都只有十多歲,所以只有小名。
比她大兩歲的小白皮膚特別干凈白皙,總笑她黑得像木炭。她則每次回嘴說他慘白慘白的,白得像修女嬤嬤的頭巾。
面前這人也像一塊白玉一般白凈,越發(fā)襯托得劍眉和烏發(fā)如畫,俊秀清朗。
“好看嗎?”忽然有人出聲問她。
“還湊合,就是太白了。男人要那么白干什么?”韓再雪下意識就回道,忽然意識到說話的是剛才還要死不活的那個人。
她一下站了起來,連驚帶嚇地退了一步:“你、你、你什么時候醒的?”
“半個小時前?!蹦侨俗旖浅榱顺椤?/p>
半個小時前……也就是說,她已經盯著他看了半個小時。
韓再雪干咳了一聲,囁嚅著解釋:“那個,我要是告訴你,我剛才盯著你是因為我累得睜著眼睛睡著了,你信嗎?”
“不信。”那人回答得很干脆。
“那算了?!表n再雪惱羞成怒地轉身要出去。
那人想要坐起來,卻牽扯到傷口,于是捂著胸口微微皺眉。
韓再雪不由自主地走回來按住了他:“別亂動,不然,縫合好的傷口會裂開?!?/p>
那人盯著韓再雪,認真地看了看:“你真的好黑,一個女孩子怎么會這么黑。”
娘嘞,這個時候,他還關心這種事?!再說,她怎么也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反反復復戳她的傷口,良心不疼嗎?
韓再雪松手,任他倒在床頭,再不理他,直接出去了。
一出門,遇見在門口偷窺的女工們,韓再雪沒好氣地說:“干嗎?不用干活啊,都在這里閑逛?!”
“山主,老天真是開眼,見你二十幾歲還嫁不出去,就送了一個俊美的男子過來。”胖丫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
她怎么就嫁不出去了?!整座山只有老幼婦孺,老山主又不準她下山,她要怎么找男人?!她又窘迫又氣,吼了一聲,走了。
“便宜沒好貨,順水流下來的男人,你敢要嗎?”
2.東郭先生
那個男人說自己姓岑,卻不說全名。
韓再雪想,反正他好了就立刻會離開,不知道他的姓名更好,以免以后他的仇家找她的麻煩。
岑先生果然身體強健,才一日就能下床活動了。韓再雪盡量躲著他,送飯什么的都讓胖丫她們去。
“我們山主看著黑,其實人很好的。這亂世,也只有山主肯收留我們這些老幼婦孺?!迸盅驹卺壬龡l斯理地吃著韓再雪給他準備的雞湯時,熱情地推銷著韓再雪。
岑先生卻像是沒聽見。
躲在門口偷聽的韓再雪覺得丟臉死了:她好歹是這個茶山的主人,怎么被弄得像是成衣店里定制旗袍送的桌布一樣,而且,她干嗎要在這里偷聽?!
岑先生把碗一推,慢條斯理地擦著嘴:“飽了。長得最黑的那個別在門口站著了,來給我換藥……”
她就不該救他!現在真是騎虎難下。她強忍著自己摔門的沖動,進去拿過藥箱,沉著臉一言不發(fā)地開始給他換藥。
“她們叫你什么?我一直沒聽清楚。”岑先生卻像是完全沒有看見韓再雪臉上的陰云,淡定自若。
“山主。”韓再雪沒好氣地回答。
“山豬?好別致的稱呼?!贬壬掳?。
“山主,山主!我是整個茶山之主?!?/p>
“哦,茶山之豬,難怪這么黑?!?/p>
韓再雪氣得紅了臉,抬頭瞪著他。
岑先生努力裝出正經的樣子,可是眼睛亮亮的,分明還在笑。
好?。≡瓉硭枪室獾摹K秊槭裁醋匀∑淙韪忉尅?/p>
韓再雪惱羞成怒,下手就不由得重了。
“咝……”岑先生皺眉倒吸了一口氣。
韓再雪嘴角抽了抽,越發(fā)用力。
“你是故意的?!贬壬а狼旋X地說。
“沒有,怎么可能,我這種長得黑的人就是這么粗魯,所以,下次別叫我?guī)湍銚Q藥了?!表n再雪笑了笑,收拾好東西,心情愉快地轉身出去了。
剛從城里采買東西回來的大嬸守在門邊,手里拿著一張青幫張貼的告示,神情緊張地把韓再雪拖到一旁:“你看看這個?!?/p>
那告示上赫然畫著岑先生的畫像,還寫著:青幫前幫主岑君安不慎跌落山崖。如有知其下落者或得其尸體者速報青幫,必得重謝。
韓再雪的心猛地一跳,攥緊了告示:青幫前幫主,原來是他!
“快趕他走吧?!贝髬鹫f,“傻子都看得出來,這是青幫內訌。要是被青幫知道我們窩藏他,我們都要跟著遭殃。而且他燒了茶山,您還救了他性命,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p>
韓再雪折起告示,垂下眼。
幾日前,青幫有人來收茶,因為出的價格太低,被她拒絕了。那人當時沒說什么,夜里茶山卻被人放了火。
幸好著火點離住所遠,她們及時發(fā)現,撲滅大火,才沒有人員傷亡,不過茶山被燒了一大半。
有人說剛起火時隱約看見青幫的人下山,肯定是岑君安被韓再雪拒絕后惱羞成怒放火報復。
岑君安就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餓狼!沒想到,她因為一時善意竟然做了回東郭先生。
韓再雪氣得手發(fā)顫,把告示燒了,叮囑大嬸不要跟任何人說起這件事。
因為她也把不準岑君安發(fā)現她們知道了他的身份,會不會殺人滅口,畢竟茶山在軍閥和黑幫眼里簡直如待宰的羔羊。
3.坦誠以待
大概是因為這山荒涼,只能種茶樹,又沒礦,一點油水都沒有,所以軍閥和黑幫這么多年一直讓茶山自生自滅。
圣母孤兒院被毀那晚,兩幫軍閥在城里打仗,一顆炮彈落在孤兒院里,然后所有的屋子都燒起來了。小白扯著她沒命地跑到橋中央。炮彈這時正好落在橋上,炸斷了橋。她只聽見一聲巨響,落入水中,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來時,她發(fā)現自己被茶山的老山主救了。老山主收留她,把她當親生孫女一般撫養(yǎng)長大。她從此便有了韓再雪這個名字,在老山主去時后還成了茶山最年輕的主人。
這十年來,她常想,小白一定也落入了水中,那他是否還活著,又在哪里呢?即便他還活著,十年也應該大變了模樣,他們相見,也未必能認出對方了。
所以,她那日一看見隨水漂來的岑君安便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夜隨水漂走的小白,不管不顧地救起了他。
如今她再不能心軟,為了整個茶山,勸也好、逼也好、求也好,都必須把他趕走。
韓再雪下定決心,一下子推開門。
岑君安正背對著門口換衣服,白凈結實的后背袒露無遺。
韓再雪應該立刻退出去的,可是,岑君安尾椎位置上的那顆痣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那個位置有點尷尬,若不是他脫得光光的,她絕對沒有機會看見。
心忽然鼓噪得厲害,敲得耳膜發(fā)痛,韓再雪瞪大了眼睛,盯著那顆痣,少年時光溜溜的小白像個白江豚一樣在水里嬉戲的畫面閃過腦海。
他……他是小白。她一直覺得他眼熟,原來是這個原因,淚水瞬間盈滿了眼眶。
岑君安發(fā)現韓再雪進來,卻沒有絲毫尷尬,不慌不忙地穿好衣服,轉身一挑眉:“我對山豬坦誠以待,山豬可要對我負責?!?/p>
韓再雪垂下眼,淡然地回答:“你換衣服不關門,明擺著就是要陷害我,我才沒有那么傻?!?/p>
岑君安坐下,托著臉,語氣中帶著幾分哀怨:“放心,我沒想讓你對我負責一輩子,只想你給我泡壺茶?!?/p>
韓再雪走過去,不慌不忙地洗杯子、醒茶沖泡,借著這些動作,讓自己平靜下來。
聽說岑君安是青幫老幫主的兒子,上過黃埔軍校。半年前,老幫主橫死,他才回來接任幫主。他手段了得、心機深沉,不可能是像陽光一樣單純開朗的小白,或許只是恰好跟小白一樣那里也長了一顆痣。
茶香在房間里彌漫開來,似有若無,卻像是能鉆到人心里。
“我第一次喝到你的茶是在一個月前?!贬驳爻雎暋?/p>
韓再雪的手頓了頓:原來是她自己惹禍上身。
老山主一直叮囑她:她的種茶制茶功夫青出于藍,只是,現在世道亂,在山中滿足溫飽就好,絕對不要下山惹是非。
她卻在恪守了這個叮囑十年后,下山了。
因為其他的東西價格都在飛漲,她想把今年的茶賣個好點的價錢,給茶山的人改善一下生活。還因為她太想下山見世面,想讓世間之人見識她的茶,便在城里支了個攤子,贈送路人每人一杯新出的明前茶。這個舉措效果極好,那天茶葉被人一搶而空。
現在回憶起來,她好像是見到岑君安帶著兩個手下在攤位前逗留,只是那時太忙,沒放在心上。他大概也是那時品了她的茶,覺得好,才派人來收購。虧她剛才還差點把他認成了小白。
“嗯。”韓再雪恨得牙癢,沒好氣地回答了一聲,重重地把茶杯放在他的面前。
可是,瞥見血從繃帶里滲出來,把他雪白的褂子染了個紅點,她的心又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其實傷口根本沒有愈合,他有些太勉強自己了。聽說幫派斗爭從來都很殘酷,一旦失勢,會被追殺到死,所以,他才會這么急切吧?
最近城里有傳言,說青幫老幫主在茶山上藏了一大批軍火。老幫主死得突然,或許來不及告訴岑君安具體位置。
岑君安受傷落難只是為了找借口住在茶山慢慢尋找軍火?
韓再雪微微皺起眉頭思索著這種可能性。
“我是岑君安,青幫有人想殺我,我命大活了下來?,F在山下城里大概已經貼滿了青幫的通緝令?!贬舶淹嬷璞?,輕描淡寫地說。
韓再雪完全沒有想到他會在這個時候說這些。也是,他如此聰明,自然知道這種事瞞不了多久,還不如坦誠相待。
“你現在知道了我的身份,要是為了自保趕我走,我不會怪你?!贬卜畔卤?,盯著韓再雪。
“我這茶山不養(yǎng)閑人,你要住在這里也可以,要干活?!表n再雪站起來扯了扯衣角。
“我還是個傷員?!贬膊[起眼,眼里寒光微聚。
“你兩只手明明都能動,翻翻茶葉絕對沒問題。你明日就去半山腰的小屋負責曬青?!?/p>
4.狗皮膏藥
很快,韓再雪再次為自己的心軟而后悔了。
什么高冷腹黑幫主,岑君安就是塊狗皮膏藥!按照戲本里寫的,岑君安不是應該對她感激涕零,好好勞作爭取早日下山重奪幫主之位再回來報恩嗎?!
為什么岑君安一副要在這里住一輩子的模樣,啥也不干,還嫌這嫌那,把她堂堂一個山主當丫鬟使喚?!
他說山上寂寞,一個人太無聊,要韓再雪也陪他住在小屋里;他說大嬸做的茶香雞不好吃,還不如他自己做的烤鴿子,非要大嬸在城里他指定的地方買信鴿回來。對于大嬸質疑他非要買信鴿的敗家子行為,他的解釋是信鴿經常飛,肉緊實,好吃。
鴿子買回來十幾只信鴿,這個紈绔子弟也沒烤出一只給韓再雪嘗嘗,分明是閑得無聊想玩鴿子而已。
韓再雪耐著性子一一滿足岑君安,安撫自己:反正他的傷口已經快好了,就把他當成小白,忍忍就過去了。
夜里,韓再雪又夢見橋被炸斷,他們掉進河里那一幕。她努力想要抓住小白的手,怎奈河水湍急,一下就把他沖得不見了蹤影。
韓再雪猛地坐了起來,喘著粗氣,滿頭冷汗。
有人溫柔地輕撫她的后背,把她抱在懷里。
韓再雪聞到那熟悉的茶香,漸漸安定下來。
現在是半夜,她的房間里怎么會有別人?韓再雪忽然意識到這一點,猛地把那人推開,發(fā)現原來是頂著兩個黑眼圈的岑君安。
“你怎么敢進來我的閨房?男女授受不親,你知道嗎?給我出去!”韓再雪氣急敗壞地拿起枕頭就朝他扔了過去。
岑君安利落地接住枕頭,嘆氣:“山豬,不是我想進來。你一晚上都在叫小白……小白,我好幾天都被你吵得睡不好了。我就想過來問問,小白到底是誰?”
韓再雪臉上紅了紅:“沒什么,就是我小時候養(yǎng)的一條白色的狗?!?/p>
岑君安臉上出現一種很怪異的神色,就好像吞了只蒼蠅:“一條狗……你也不用天天晚上念吧?!?/p>
“你管我?”
“反正我都睡不著,索性再聊一會兒?!?/p>
“你背上那顆痣是從小就有,還是后來長的?”
“后來長的?!?/p>
果然不是他。韓再雪有些失望。
“你為什么叫這個名字?”岑君安不著痕跡地靠近。
為什么?老山主救起她時,問她叫什么名字,她想起小白說他是冬天里下第二場雪時生的,便脫口而出說自己叫再雪。只是她跟岑君安講這些也沒有用。
“我娘想我白一點。”韓再雪隨口胡謅了一句。她只顧著沉思,沒發(fā)現他們的距離已經很曖昧。
“可惜了?!贬材笾南掳?,輕輕搖頭咂嘴,“也沒見有什么效果。”
“你給我出去……”韓再雪惱羞成怒地用力拍了一下他的手。
“你雖然黑,穿著白色的衣服卻很好看。”岑君安不躲,也不松手,只盯著她的眼睛喃喃地說。
韓再雪臉一紅,心里涌上陌生的甜蜜,垂眼不敢去看他。
“像是白雪上的黑炭頭?!贬步又f。
韓再雪火冒三丈,把他狠狠一推:“滾、滾、滾……”
岑君安就這么東拉西扯,一直賴在韓再雪的床邊不肯走,直到大嬸送飯上來。
大嬸告訴昏昏欲睡的韓再雪,說山腳下一片狼藉,到處是血跡,不知道昨夜是不是有人在山腳打架了。
肯定是有兩撥人都想上山來找軍火,然后打起來了。岑君安是聽見動靜,怕有人沖上茶山來,才跑到她房間來的嗎?她用狐疑的目光偷瞄岑君安。
岑君安和往常一樣淡定地挑剔著大嬸的菜,仿佛完全沒聽見大嬸的話。
大嬸總在韓再雪的面前嘀咕:他不會是在用信鴿聯絡什么人吧?
韓再雪當時覺得好笑,回答:信鴿必須被長期訓練在兩個地點飛來飛去,才可以送信。這樣隨便買只信鴿回來也確實只是比普通的鴿子好吃一點。
可是,現在情勢變得這么復雜,韓再雪不得不重新考慮大嬸的話。
胖妞慌慌張張地跑進來:“青幫新幫主來了,在下面大屋子里等你?!?/p>
韓再雪心猛地一跳,看了一眼岑君安。
岑君安卻一點都不緊張。
“我馬上下去。你先讓人給他泡茶。”韓再雪打發(fā)走了胖妞,斜睨著岑君安,“你就不怕我把你交出去領賞?”
岑君安抬頭嘻嘻一笑:“不怕,我們可是有過肌膚之親的人?!?/p>
“你這人真是……”韓再雪對他的厚臉皮已經無計可施了,分明惱怒,嘴角卻不自覺地微微上揚。
5.進退兩難
青幫新幫主姓林,就是那日來找韓再雪買茶的人,只是那時候他還是副幫主。
被韓再雪再次一口拒絕之后,林幫主冷笑:“你就不怕另外一半山也被燒沒了?”
韓再雪氣得眼發(fā)紅。她原本寧死也不會屈服,怎奈山中現在還有一個岑君安。雖然林幫主只有兩個人,可是真要動粗,她們也攔不住。到時候,萬一岑君安被發(fā)現,茶山的人也會被牽連,為今之計,只有委曲求全。
大帥忽然來了,把林幫主訓斥了一頓。林幫主才悻悻地走了。
韓再雪卻知道,事情沒有那么簡單。
果然,大帥稍稍寒暄,便問她有沒有改變心意。其實他已經多次來擾,或威逼或利誘想要娶她為妾,都被她拒絕了。
大帥兩年前占領這座城后,便開始征收苛捐雜稅,還縱容鷹犬欺男霸女。若不是大帥忌憚青幫,不敢對不交稅的人動粗,城里的百姓早就過不下去了。市井傳言青幫老幫主很有可能是被大帥暗殺的。
況且,大帥這個年紀都可以做她的爹了,別說是妾,就是他停妻再娶她,她也絕不會嫁給他。
她知道自己沒有那讓人念念不忘的花容月貌,大帥會忽然一而再、再而三地來打攪,多半是為了軍火。她要是從了他,豈不是助紂為虐?!
“我這輩子不打算嫁人了?!表n再雪索性這樣說,斷了他的念想。
大帥走時悻悻地拋下一句話:“下次再有人來欺負你,我可不保證會幫忙。再說,就你長得黑炭一般,莫非還想等那年輕俊俏的公子哥嗎?”
韓再雪氣得眼淚在眼眶里直打轉,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才回到小屋。
她讓岑君安到小屋來干活其實只是為了把他藏起來。畢竟此處隱蔽,只有茶山的人才知道這里。
岑君安皺眉盯著她:“誰欺負你了?”
“沒?!表n再雪搖頭。
韓再雪以為他至少會說幾句空泛的誓言安慰她“等我回去了如何如何”,可是他只是抿緊了嘴。
長得好看的人都靠不住。韓再雪在心中嘆息。
夜里,韓再雪忽然被人從床上拉起來,扯著往外跑。看清楚面前之人,她有些氣急敗壞:“岑君安,你干什么?”
岑君安拉著韓再雪跑到庫房里抱著她飛到房梁上蹲了下來,捂著她的嘴,指著窗外。
韓再雪這時發(fā)現一串燈火從山腳的山路上迤邐而上,隱約還傳來狗吠的聲音。
來了這么多人!韓再雪心里一驚。
“莫怕,有我在。這里全是茶葉,氣味雜,獵犬找不到我們。林幫主不知道幫里還有多少人站在我這邊,所以只敢夜里悄悄來抓我。”岑君安低聲安慰她。
難怪那天林幫主白天上山,岑君安一點也不緊張。夜里兩派人卻打了起來。
韓再雪微微皺眉。
“這幾日,我把守在山腳的手下叫走了,不知道怎么走漏了消息。不過,他們很快就會回來。等下實在不行,你就假裝被我挾持,免得被牽連?!贬捕⒅巴?。
韓再雪盯著他胸前滲出的血痕,想想他被那些人抓住折磨的場面,心忽然鈍痛起來。
從救他起,她就知道即便他不是小白,她也狠不下心出賣他。更別說現在,她已經對油嘴滑舌、無賴皮厚的他動了心。
林幫主帶人把整座茶山搜了一遍,有幾次甚至進到庫房里,硬是沒有發(fā)現岑君安他們。天快亮,他們才悻悻離去。
從房梁上下來的時候,岑君安臉色蒼白得像紙一般。
韓再雪垂眼掩去眼里的不忍,拍著身上的灰塵,淡淡地說:“躲躲藏藏也不是長久之計,你為何不回去清理門戶?”
“小姐,打仗是要人要槍的,急不來,不然反而替人省了抓我的功夫?!贬部嘈χ鴵u頭,“況且有些人搖擺不定,到時候站哪一邊還不一定。”
“你要多少人?多少槍?”
“一兩千吧?!贬舱f得有些含糊。
她的錢不夠買那么多槍,更別說找那么多人了。她不再說話,抿緊了嘴。
6.嫁作他人婦
岑君安像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照樣偷懶,玩鴿子。
韓再雪忙著指揮人把清明節(jié)前最后一次茶采回來制好,也懶得去管他了。
那日被燒過的茶樹,又長出了新芽,焦黑之上透出嫩綠,看著很喜人。
“我跟你說,那天救火的時候,我看見鬼了。”
“又胡說,我們這茶山干凈得很,山頂上還有一座廟鎮(zhèn)著,哪有什么鬼?!”
“真的。我明明看見有好多年輕的男人在幫忙救火,等到火撲滅了,又只看到我們自己人。你說奇怪不奇怪?”
“欸,說起來也是啊。那天火那么大,我們這幾個人一下子就把火撲滅了,真是奇怪。說不定真是茶仙顯靈?!?/p>
韓再雪聽著覺得好笑,手下卻沒有停歇,翻飛如蝶忙著采茶。
胖丫遠遠地朝韓再雪跑來:“山主,剛才來了幾個拿著槍的人,有一個那天還跟著林幫主一起來過,他們說了幾句話,就把岑先生帶走了。 ”
肯定是林幫主趁著岑君安的人還沒回來,索性撕破臉,白天來抓人了。
岑君安怕傷到其他人,所以不反抗。韓再雪腦子嗡地一響,扔了茶簍就往山下跑,跳上停在山腳的馬車便直奔城里。
她一定要救他,希望還來得及!眼前模糊看不清路,她才驚覺自己一直在哭。
韓再雪攔住正要出門的大帥:“大帥,我可以答應嫁給你,不過你也要幫我一個忙?!?/p>
“好說,好說?!贝髱浰坪踉缌系巾n再雪會來,笑了笑,“你要什么?”
“我要你帶人去救岑君安。”
“可以。我立刻就派人去?!贝髱浕卮鸬脽o比爽快,“不過今夜你就要跟我洞房?!?/p>
韓再雪臉色蒼白地連退了幾步:她只想著求老虎幫忙,沒想到這么快就要以身飼虎。
“我叫人去接你,她們說你來了這里,原來是真的?!贬矝鰶龅穆曇魪谋澈髠鱽怼?/p>
韓再雪看見岑君安,如落水之人看見浮木一般,淚水一下盈滿了眼眶:“你怎么……在這里?”
“林幫主自知難以服眾,所以帶著跟班跑了,我自然要回來?!贬渤n再雪伸出手,“來,跟我走?!?/p>
原來剛才那些是來接岑君安回來的人。還好,他來得及時,她還沒有鑄成大錯。她悲喜交加,正要過去。
大帥捉住了韓再雪的胳膊,用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聽得見的聲音說:“我沒有耐心跟你玩了。剛才我已經派人圍了茶山。你要是敢跟他走,我就把茶山的人全部殺光?!?/p>
韓再雪盯著岑君安的手,哆嗦著嘴唇許久,才垂下眼睛說:“我要嫁給大帥了,岑幫主要是有空,記得過來喝杯喜酒?!?/p>
“別鬧了?!贬惭劾锖庵泵埃锨耙徊?。
大帥攥緊了韓再雪的胳膊:“在這弄死他,我也無所謂?!?/p>
韓再雪眼角瞥見門里暗藏著許多拿槍的人,槍口都對著岑君安,于是沖他冷冷一笑:“岑君安,我從來就沒有喜歡過你。你連自己都保護不了,憑什么要我跟你走?”
岑君安盯著她好一會,忽然嗤笑了一聲:“嘁,白費了我這些天的工夫?!?/p>
岑君安拂袖而去,就連大帥也沒想到。韓再雪更是氣得紅了眼:他纏著她果然是別有所圖!
韓再雪說要在茶山的大屋拜堂,其他禮數就免了。她這么做只是為了離茶山的人近些,好找機會大家一起逃走。
大帥卻早料到了這一點,派人把茶山重重圍了起來,還把所有人都關在大屋子里。韓再雪跑也跑不掉,留也不能留,進退兩難。
岑君安肯定不會來救她,她只能自己想辦法了。只是,眼看都裝扮好要拜堂了,她也沒有想到任何辦法。
外面的看守壓低了聲音在聊天。
“我就不明白,大帥要找軍火,直接血洗茶山就好,干什么還要娶親這么麻煩?”
“大帥和林幫主趕在岑君安回來之前已經悄悄派人找了好多遍,都找不到軍火。大帥覺得里面這位肯定知道位置,才想著把她娶進門慢慢問?!?/p>
韓再雪聽得背后一陣發(fā)涼。
“大帥干嗎要怕岑君安,干掉他不就好了。”
“青幫的人太多了,就連岑君安和林幫主都把不準誰是哪一邊的,大帥就更沒把握了,萬一斬草除不了根就更麻煩。今夜才是好時機?!?/p>
“你的意思是?”
“現在誰站哪一邊已經很清楚了。岑君安大概死也想不到大帥會在大婚之夜動手,還放棄了這個女人,把守在山腳的人都撤回了青幫。今夜,大帥把所有兄弟悄悄調回了城,跟潛回城的林幫主聯手突襲青幫?!?/p>
林幫主不戰(zhàn)而逃是為了讓岑君安帶著所有支持者回青幫。
大帥順水推舟答應韓再雪救岑君安只是為了騙她結婚,順便麻痹岑君安。
不行,她要去送信。只是,她要怎么逃出去?她頭上冒出冷汗來,心亂如麻。
“哎呀呀,我肚子疼,去方便一下。”其中一個士兵忽然捂著肚子說。
韓再雪停下腳步,從門縫里看出去,發(fā)現屋子外面只剩下一個人,說:“我也要小解?!?/p>
等那士兵一開門,韓再雪便一棍子把他打暈了。她渾身顫抖,扔了棍子沒命地往山下跑,卻又被守在山下的青幫的人攔住了。那兩人根本不聽她的解釋,把她帶回小屋邊的庫房關了起來。
遠處茶山的大屋子里響起槍聲,還隱約傳來胖丫的尖叫聲
難道是大帥發(fā)現她跑了,便拿茶山的其他人來撒氣?
韓再雪不知道情況,只能焦急地走來走去。
一顆信號彈射到空中,照亮了大半個天空。
大帥這是叫城里的人動手嗎?韓再雪撲到窗口,攥緊了胸前的衣襟。
果然,信號彈過后,城里便開始響起槍聲,不過又很快恢復了安靜。
岑君安一定兇多吉少,不然不會這么快就結束了戰(zhàn)斗。
韓再雪絕望到了極點,癱坐在茶包上捂住了臉。
7.我是誰
吱呀,門忽然被人推開。岑君安走了進來。
韓再雪抬頭茫然地望著他。
他穿著整齊干凈的軍裝,一點也沒有搏斗過的痕跡,而且他不可能出現在這里。她一定是傷心至極,才會有這種幻覺。
“嘖嘖嘖,你看看你,臉上的粉都被眼淚沖出一道道溝了,真難看?!贬矒u著頭咂嘴。
是他,絕對沒錯,別人沒這么討打。韓再雪如死了再活過來一般,猛然吸了一口氣,抽泣出聲。
岑君安把她拉起來,摟在懷里,輕輕地拍著:“嚇壞了吧?不瞞著你,將計就計,就沒法把所有叛徒連同大帥一次處理了?!?/p>
“你怎么在這?”
“你被大帥抓回來的時候,我就悄悄回來這里用信鴿調兵遣將。剛才我?guī)е值芫吐穹诖笪萃獾臉淞掷??!?/p>
“信鴿果然本來就是你的。大帥呢?”
“被我打死了。話說,你怎么不早點跑出來,害得我等到這會兒才敢動手?!?/p>
“信號彈是你發(fā)的?”
“嗯,是我發(fā)信號彈讓城里的兄弟動手。那些烏合之眾又群龍無首,根本就不是我那些軍校同學的對手?!?/p>
韓再雪小聲的抽泣立刻變成了號啕大哭:“你個渾蛋,嚇死我了。你哪來的槍?”
岑君安笑嘻嘻地拍了一下柱子,轟隆一聲響,地面朝兩邊裂開,露出底下一個深深的坑:“槍一直都在這里。我爹讓韓叔留在山上種茶,因為茶葉的氣味可以掩蓋火藥的味道?!?/p>
原來,他一直都知道!韓再雪揪著他的領子咬牙切齒:“你騙得我好慘?!?/p>
“哎呀呀,輕些,這些日子白天曬茶,晚上運槍,累死我了?!贬惭b模作樣地苦著臉,韓再雪便立刻松開了他。
大帥一死,城里的軍隊群龍無首,岑君安便順水推舟地收編了大帥的隊伍,把青幫的人整編成一個團。從此,這個城里就只有他為大了。
岑君安說讓韓再雪見見他的一個同學。
韓再雪微微張嘴,望著眼前這個似曾相識又有些陌生的人。
“這么多年,你還是那么黑?!蹦莻€男人撓了撓后腦勺,“我是小白,現在我有了個大名,叫孫白綸?!?/p>
韓再雪皺眉問岑君安:“你真不是小白?”
“不是。小白跟我說,你是世上唯一一個皮膚黝黑卻還能那么好看的女子,我一直不以為然,直到那天在茶攤上看見你?!?/p>
“那你不早說,害我誤會?!”
“早說,你還救我嗎?”
“當然不救!”
“說真的,你是真的喜歡我,還是只是把我當小白?”其實這個問題,岑君安一直想問,可是又害怕聽到不想聽的答案,所以一直不敢點破。
“都不喜歡?!?/p>
“那就是喜歡我了。嫁給我唄,正好小白可以做娘家人。”
“不嫁,誰要你燒我的茶山?!?/p>
“你傻啊,說白了,茶山是我的,我干嗎要燒?!我看你賣茶辛苦,原本想直接把茶葉全買回來。結果姓林的被大帥唆使,故意壓低價格,然后放火燒山。要不是我恰好在廟里為爹做法事,派人悄悄幫忙滅火,這一整座山都燒了。”
“那你怎么會……”
“一直有二心的林幫主被我質問后竟然動了殺機,還把我推下山,謊稱我不慎墜崖。還好我命大,掉到了溪水里,漂到你的身邊。你說這是不是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