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力,詩人,1970年11月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2006—2015年任《詩刊》編輯。作品發(fā)表在《詩刊》《人民文學》《十月》《星星》等刊,入選各種選本。2005年參加《詩刊》第21屆“青春詩會”。著有詩集《大地之弦》(入選2010年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向后飛翔》,曾獲首屆何其芳詩歌獎,第三屆徐志摩詩歌獎,儲吉旺文學獎,《十月》詩歌獎等。
與白紙的對話
1
當一個寫作者,坐在桌前,在傍晚的時分,他面對了一張白紙。
當他寫作的時候,我不知道他是否面對心靈。但最為真切的、實實在在的,他面對了一張白紙,他將展開一場曠日持久的、與白紙的對話。
就如他將與一個內(nèi)在的“我”對話。
或者說,他將與另一個、看不見的、虛設的、潛在的靈魂對話。
有時,在虛空中,他面對的是一大群的靈魂。他說話,對一大群靈魂說話。
稿紙,是潔白的。在黑夜和白晝的間隔,白紙有一種曖昧的身份:它屬于白晝又屬于黑夜。仿佛將紙捅破,寫作者就由白晝進入到黑夜之中。反過來,身在黑夜的寫作者,他將藉此紙張回來,回到白晝中,回到光明之中。
就如古老的符咒,題寫在紙張上,最終,黑暗的靈魂顯現(xiàn),張口說話。
寫作,就是讓黑暗中的靈魂說話。
但,有沒有在寫作中,一去不回者?或者紙張被他用盡,他再也找不回一頁紙來?
2
白紙,是白晝的另一種形式,或者是白晝的延續(xù)、延伸。
只不過是細微的白晝。
是一種比命還薄的白晝。
燈光,頭上的燈光,是太陽的延續(xù),同樣是微小的太陽。
它也在延伸光明。
我們的筆,它也是我們手指的延伸。
它更尖銳。我們不能用手指書寫,它代替我們書寫。
尼采:“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又說,“用血寫:然后你將體會到,血便是精義”。
最初的時候,我們咬破手指,用血書寫,血滲在了羊皮、牛皮、竹簡、木塊、石頭的深處。
我們經(jīng)常在小說和影視中看到這樣的情節(jié):臨死者咬破手指,寫下最后的、最重要的言辭——
給未來的世界,給未來的人。
他留下最重要的線索,后來的人借此去追索、還原事實的真相。
一個真正的寫作者:每一次書寫他都要有臨死者的勇氣,他都應有咬破手指書寫的決絕,一種直面世界的決絕和勇氣。
他必須寫下火焰與雷霆的言辭。
但更多的書寫者,卻拒絕咬破手指。
筆是我們另外的指頭。
它流淌著另一種血液:藍色的血液,黑色的血液。
當然,它可能流淌的就是水,與寫作者的血液無關。
它就會消失在紙張中。
3
有些紙張有一些小格。這是漢語寫作者的紙張。
每一個小格都是空無的,等待著我們填寫。
但也許每一個小格都住著一個細小的靈魂,等待我們喚醒。
所以我們要保持虔敬——對紙張的虔敬,對文字的虔敬,對過往靈魂的虔敬。
每一小格又都像一張嘴,它面對寫作者,或者它通過寫作者,向世界發(fā)聲。
一個寫作者,他不得不面對紙張(屏幕,是另一種紙張,是紙張的替代者,一種有些虛幻的紙張)。而最麻煩的是,這些紙張,無數(shù)張嘴,無數(shù)個靈魂,突然開口說話,就如在但丁的《神曲》中,在恍惚中,在火焰中,說話的靈魂:
寫作為何?為何寫作?
一個寫作者,他可能不會正視自己,但他面對紙張,他不得不正視這些逼問的靈魂,因為,它可能是千百年來,無數(shù)的寫作者——
集體的疑問。
孤獨:一種洞穴
一
“我在房屋里才獨自一人?!?/p>
對于瑪格麗特·杜拉斯而言,只有在房間里,在寫作的房間里,她才感到孤獨。在花園里,有鳥、有貓,有可愛的小動物。有樹、有花,有風在頭頂吹動。這讓她感覺到并不是孤獨一人,當她置身在那里,它們都與她的心靈有著交流。
正如她曾長久地注視一只蒼蠅的死。在那一刻,她與那一只蒼蠅,分擔了它那死亡的時刻。
孤獨,是她寫作的原因。她說:“寫作的孤獨是這樣一種孤獨,離開了它寫作就無法進行?!?/p>
她在房間里呆著,她感到“如此孤單,有時不知所措”。這是一種黑墨水的孤獨,這種黑墨水是一種難尋的品牌,因此她的孤獨也是獨一無二的。
在這個時候,她只有寫作:“在我孤獨的這個最初的時候,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我必須寫作”,她說。
她用寫作來解除這種孤單。
或者說她的孤單,與寫作構成了同謀。
她寫作,她孤單;她孤單,她寫作。
沒有孤獨的時候,她就創(chuàng)造孤獨?!澳阏也坏焦陋?,你創(chuàng)造了它。孤獨是自生自長的?!?/p>
與其說她愛上了寫作,不如說她愛上了孤獨,愛上了孤獨本身。
對她而言,寫作就是一種孤獨。當她寫作,孤獨與她融合在一起。
也許在這個過程中,她就是孤獨本身。
“身在洞里,在洞底,處于幾乎絕對的孤獨中而發(fā)現(xiàn)只有寫作能救你。沒有書的任何主題,沒有書的任何思路,這就是一而再地面對書。無邊的空白??赡艿臅?。面對空無。面對的仿佛是一種生動而赤裸的寫作,仿佛是有待克服的可怕又可怕的事。我相信寫作中的人沒有對書的思路,他兩手空空,頭腦空空,而對于寫書這種冒險,他只知道枯燥而赤裸的文字,它沒有前途,沒有回響,十分遙遠,只有它的基本的黃金規(guī)則:拼寫,含義?!?/p>
她感到一種絕望,身在洞穴底部的絕望,她處在“絕對的孤獨中”。
在我看來,孤獨構成了洞穴本身。她陷入孤獨的最底部,她感受到的“絕對的孤獨”是孤獨中的孤獨,孤獨內(nèi)在的孤獨。
孤獨無所不在。
如果說,當她寫作,她陷入了孤獨,她就是陷入自身之中,不能自拔。
只有寫作才能拯救。她抓住了筆、紙。
仿佛紙上那一道道橫行,就是攀爬的欄桿,就是通向洞口的天梯。然而這是紙做的欄桿,紙做的梯子,它像命運一樣脆弱、飄搖,隨時都有可能斷裂,重新墜入那永久的黑暗與孤獨中。
然后她停息片刻,又抓住這紙做的梯子,向上攀爬,直至它斷裂,墜入到孤獨的洞穴中。
就這樣抓住、攀爬、墜落;抓住、攀爬、墜落,周而復始。
她就如同西西弗斯,推動著他巨大的石球。不斷重復、永無止境。
也許她明白,西西弗斯,推動的巨石,就是孤獨。
而筆在何處?筆在她手邊,成為她攀爬的工具。在半空中,在危險的時候,扎向孤獨的井壁,讓她在片刻中穩(wěn)住身形。
最終她攀上孤獨的井口,獲得了拯救?
而大多數(shù)的人,終其一生,也沒有爬到洞穴的井口。
當一個人陷入了洞穴的深處,她下意識的反應,或者唯一能做的是:吶喊。用吶喊來克服孤獨、絕望與恐懼。
杜拉斯也在吶喊,她用文字來吶喊。她自己說,在《副領事》一書中,“處處充滿了無聲的吶喊”?!案鳖I事每天都在呼喊……他喊叫,正如人們每天祈禱一樣”,杜拉斯在寫作中,在處于洞穴的底部,她利用他呼喊。
“我的生命的歷史并不存在。那是不存在的。沒有的。并沒有什么中心。也沒有什么道路,線索?!痹凇肚槿恕芬粫?,書中的主人公的感受,也是杜拉斯的感受。實際上在這一部帶有自傳色彩的作品中,描寫了一名貧窮的法國少女與富有的華裔少爺之間的愛,孤獨與無望。
寫作者、書中的人物,互相混淆在一起?!拔摇焙蜁械摹拔摇保鎸嵉摹拔摇迸c虛幻的“我”,互相置換。
也許寫作中的“我”就是書本中的“我”;也許桌前的我不過是書本里逃逸出來我。
杜拉斯在書本中經(jīng)歷一切——生、老、病、死、孤獨。她歷盡滄桑:“我注意看那衰老如何在我的顏面上肆虐踐踏,就好像我很有興趣讀一本書一樣?!?/p>
“書里的孤獨是全世界的孤獨?!?/p>
二
1
一個死者,從墳墓中站起。
他站起來后,仍然是一個死者。
他彎腰,用嶙峋的十指挖掘著。他挖掘出的塵土,堆積在他的身邊。
仿佛是他的身體,排泄出這些塵土。
他排泄出一切廢物,包括他的皮毛、肌肉、皮膚、內(nèi)臟,只剩下骨骼——一種最本質(zhì)的東西。
一切最易腐朽的東西他都舍去。
但他在挖掘,用他的十指,在墓穴中挖掘。
一個過往的靈魂看到他,問他:
你在挖掘什么?
死者回答說:我在挖掘墳墓。
2
博爾赫斯說:
死者不是一位死者:那是死亡。
像神秘主義者的上帝,
他們否認他有任何屬性,
死者一無所在
僅僅是世界的墮落與缺席。
——《愧對一切死亡》
寫作就是一種挖掘。
在墓穴中,死亡是孤獨最徹底的表現(xiàn)形式。
我們的孤獨,或者本身就是身處死亡之中。
我們的寫作,更像挖掘:筆是我們的工具,我們用它來挖掘墳墓。
在死亡中挖掘墳墓。這是徒勞無功,或多此一舉?
但真的是多此一舉?
寫作,或者就是在墳墓中挖掘墳墓。
3
德里達:“孤獨是人在世的處境?!?/p>
薩特:“人注定是孤獨的,人與人的交往都隔了一堵厚厚的墻。理解注定成為不可能,人在得到自由的同時,也得到了它饋贈的禮物——孤獨?!?/p>
也許每一個人,都在自己的身外,建筑了一個洞穴,而把自己放置在洞穴之中。我們行走,就帶著這個洞穴行走。
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洞穴,沒有兩個人能同處在一個洞穴之中。
我們說話,都隔著厚厚的洞壁。
我們說話,聲音沿著洞穴的通道,順著空氣螺旋上升,飄逸著孤獨的味道。
“羊皮紙手稿所記載的一切將永遠不會重現(xiàn)……”(馬爾克斯《百年孤獨》)
也許寫作將使它重現(xiàn)。
也許寫作可能打破這種洞穴,或者打開一個通道,將人與人聯(lián)結起來。
也許這就是寫作的意義。
4
瑪格麗特·艾特伍德說:“每一個人都可以在墓園里挖個洞,但并非每個人都是掘墓人。后者需要更多的力氣和堅持?!蚰谷瞬⒎侵皇莻€挖掘的人,而是背負著其他人的各種投射,各種恐懼、幻想、焦慮和迷信?!保ā杜c死者協(xié)商》)
5
艾米莉·狄金森,是一個終生與孤獨相伴的人。她25歲棄絕社交,杜門不出,家務勞動之余,寫詩是唯一的嗜好。
一個小小的房間是她全部的世界,是她一個人的洞穴。在這里,她用文字呼吸。
她房門緊閉?!办`魂選擇了自己的伴侶,/然后,把門緊閉,/她神圣的決定,/再不容干預?!?/p>
她是孤獨的,但她的孤獨有一種說不出的高貴與驕傲。她聲稱:就是一位皇帝跪在她的簡陋的席墊上,她也不為所動。
發(fā)現(xiàn)車輦,停在,她低矮的門前,
不為所動,
一位皇帝,跪在她的席墊,
不為所動。
——《靈魂選擇了自己的伴侶》
在她的世界里,她以孤獨為王?;蛘哒f,在孤獨的世界里,她是自己的王。
她過著一種減法的生活。
她減去了交游、旅行;減去了朋友、愛人;減去了友情、愛情。她減去空間,只專注于時間;她孤獨地生活,只專注于自己的內(nèi)心。
她只接觸自己
翻開青蛙和蝴蝶
然后用減法,先減去愛情
再減去社交和世俗
一個波濤洶涌的自然
在知更鳥的眼中
無窮無盡
當內(nèi)心的鐵出現(xiàn)
她死去,先于自己
——《如果知更鳥來臨,我已不再呼吸》
然而,她依然是一個為美而生,為美而死的詩人。在《我為美而死》這一首詩中,她虛擬了一個場景:她躺在墓穴里,而她的隔壁是一位為真理而獻身的戰(zhàn)士,他們就隔著墳墓交談。狄金森生前,杜絕交流,她的房間,就是自己墓穴,她一個人,身穿白衣,如同一個修女,或者幽靈,在其中居住、行走、生活。然而,在她死后,她卻渴望與為真理而獻身的人為鄰,并且毫不避諱地熱烈交談。
就這樣,像親人,在黑夜相逢
我們隔房交談
直到青苔爬上我們的嘴唇
覆蓋了——我們的姓名
這與她生前的行為何其有別!這表明她并非不想與人交流,而是在塵世中,并沒有可以交流的人。作為以“美”為自己生命標記的人,她渴望與一位能為“真”奉獻生命的人比鄰而居,相互交流。
實際上這是一個很高的要求了,因此,她寧愿獨居。
在她死后,她的文字、她的詩歌卻突破了她自身設置的墓穴、蕃籬,進入千萬人的心中,也成為千萬人心靈相互聯(lián)系的紐帶。最終,她的心靈,也呈現(xiàn)在萬千人的心中,人們,通過閱讀她的詩歌,與她進行超越時空的交流,對話。
她靜默的寫作于此產(chǎn)生出無限的意義。
她孤獨的寫作超越了孤獨,超越了時間與空間的孤獨。
也許,每一個寫作者都應在心靈的石碑上鐫刻下這樣的詩句:
殉理想的詩人,不曾說話
把精神的劇痛在音節(jié)中澆鑄
當他們?nèi)碎g的姓名已僵化
他們在人間的命運會給某些人以鼓舞
殉理想的畫家,從不開口
把遺囑,交付給畫幅
當他們有思想的手指休止后
有人會從藝術中找到,安寧的藝術
(江楓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