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康

五四運動前，周恩來在留學日本時，已經(jīng)初步接觸了馬克思主義。五四運動爆發(fā)時，他是天津?qū)W生運動的積極分子。1920年1月29月，天津各校五六千人奔赴直隸省公署請愿，遭到軍警的阻攔和鎮(zhèn)壓，周恩來等被捕辦禁。在被羈押的半年時間里，他重新思考了許多問題，如他在一封信中所說，理想信念的“思想是顫動于獄中”的。出獄后，他即赴歐洲勤工儉學，經(jīng)過實地考察，最終確立了馬克思主義的信仰，并成為中國共產(chǎn)黨的早期黨員。

“一種愛國熱忱，似已達于沸點”

周恩來祖籍浙江紹興，出生于江蘇淮安，父親為人忠厚，不善交際，母親性格開朗，處事精明。不滿半歲時，周恩來被過繼給叔父，不久，嗣父去世，由嗣母陳氏撫育。陳氏性格文靜，才學出眾，對他的成長傾注了全部的心血。周恩來10歲時，嗣母去世。

12歲那年，周恩來伯父周貽賡在奉天（今遼寧）謀事，經(jīng)濟收入比較穩(wěn)定。周貽賡沒有兒子，便寫信讓周恩來去東北跟隨自己生活。周恩來后來說：“12歲的那年，我離家去東北。這是我生活和思想轉(zhuǎn)變的關(guān)鍵。沒有這一次的離家，我的一生一定也是無所成就，和我留在家里的弟兄輩一樣，走向悲劇的下場?！?/p>

周恩來初入鐵嶺銀崗書院讀了半年書。很快，伯父把他接到沈陽讀書。老師很開明，常給他們講述時事，講述民族英雄的故事。他正是從此養(yǎng)成天天讀報的習慣。當時的《盛京日報》，周恩來幾乎每天必讀。一次，老師問學生們：讀書為的是什么？有的回答是為了幫助家里記賬，有的又說是為了將來個人的前途，他卻脫口而出：“為了中華之崛起！”

周恩來的各門功課都是名列前茅，成績尤為突出的當屬國文。他的作文常被老師批語為“傳觀”，貼在學校顯眼的墻報欄。1912年10月，他寫了一篇作文--《奉天東關(guān)模范學校第二周年紀念日感言》，14歲的他在文章中就表現(xiàn)出一種歷史擔當?shù)呢熑胃校拔崛撕稳?，非即負將來國家責任之國民耶？”教育之目的，“非即欲吾受完全教育，成偉大人物，克負乎國家將來艱巨之責任耶？以將來如許之重負，基礎(chǔ)于小學校三四年中，同學，同學，宜如何奮勉，始對之而

不愧哉？”

東北氣候寒冷，冰天雪地，這對來白四季有序的江淮地區(qū)的周恩來而言，無疑是一個挑戰(zhàn)。面臨生活環(huán)境的轉(zhuǎn)換，他一點也不畏難懼怕，一直堅持在凜冽的寒風中跑步、踢球和做操，以此驅(qū)除寒意，強身健體;由吃大米改為吃高梁米，他也很快就習慣了。幾年下來，體格反而比以前強健多了。后來，周恩來對遼寧大學的學生說：“我身體這樣好，感謝你們東北的高梁米飯、大風、黃土，給了我很大的鍛煉?！庇终f：“吃高梁米，生活習慣改變了，長了骨骼，鍛煉了腸胃，使身體能適應以后艱苦的戰(zhàn)爭年代和繁忙的工作?！?/p>

1913年春，周恩來的伯父調(diào)到天津工作，他隨之跟往。8月，周恩來考入天津南開學校。和在東北一樣，他學習用功，成績優(yōu)秀，尤其是國文和數(shù)學。他的作文連續(xù)兩年參加學校組織的作文比賽，而且都是第一名。課余喜讀書，不僅讀《史記》等古籍，而且還讀《民約論》《法意》和《天演論》等，視野更為開闊了。

入學的第二年，周恩來和同班同學發(fā)起組織“敬業(yè)樂群會”。會內(nèi)活動生動活潑，有聲有色。會員由最初的20多人，發(fā)展到280多人。周恩來主持出版會刊《敬業(yè)》，在創(chuàng)刊號上，他發(fā)表《春日偶成》：

極目青郊外，煙霾布正濃。

中原方逐鹿，博浪踵相蹤。

時政的黑暗如遮天蔽日的霧霾，令人窒息。小小年紀的他以漢代張良博浪錘擊秦始皇為榜樣，表明前赴后繼，英勇無畏反抗專制暴政的決心和毅力。

正是他的聰明才干和熱心服務的精神，博得同學和校方的信任和認可。南開4年，周恩來是敬業(yè)樂群會智育部長、副會長、會長，是《校會》總經(jīng)理、演說會副會長、國文學會干事、江浙同學會會長、新劇團布景部副部長、暑假樂群會總干事等。他的組織能力和才干在南開得以培養(yǎng)，這對他的一生也是至關(guān)重要的。

不僅的同學喜歡他，老師也很喜歡這個學生。他和校長張伯苓的關(guān)系就極為融洽。幾乎每個周末，周恩來都要去張校長家長談。張伯苓常對家里人說：“周恩來是南開最好的學生。”校董嚴修也十分器重他，想把他的女兒許配給他，曾讓人向他提起此事，他婉拒了。周恩來曾對好友說：“我是個窮學生，假如和嚴家結(jié)了親，我的前途一定會受嚴家支配，因此辭卻了。

1917年寒假中，周恩來隨學校新劇團觀摩團去北京，在京短短的3天，“睹社會之腐陋，聞政府之黑暗”。回校后，他在一篇作文中寫道“躑躅途中，睹乞丐成群也，則推己及人，視天下饑如己饑，溺如己溺?！薄笆飧ビ袷状跋拢苕苡谧掷镄袉?，而置他事于不問也?！边@種對貧苦百姓的同情心，已經(jīng)變成一種關(guān)注與擔當?shù)呢熑涡摹?/p>

周恩來在南開的4年，正是民族災難深重的4年。袁世凱統(tǒng)治下的民國，喪權(quán)辱國，列強欺凌。英國武裝侵犯西藏，沙俄策劃外蒙獨立，日本強行提出《二十一條》。袁世凱稱帝，督軍團事件，張勛復辟等等，一樁樁一件件，可謂“城頭變幻大土旗”了。他對這方生于茲養(yǎng)于茲的祖國的苦難，感到心如

刀剮的痛苦，他在作文里發(fā)出了悲憤的吶喊：

嗚呼，處今日神州，存亡危急之秋，一發(fā)千鈞之際，東鄰同種，忽逞野心，噩耗傳來，舉國騷然，成思一戰(zhàn)，以為背城借一之舉，破釜沉舟之計。一種愛國熱忱，似已達于沸點。

當時，在知識層普遍流行“教育救國”“實業(yè)救國”的主張。周恩來也曾相信過“賢人政治”，以為執(zhí)政者如能“崇尚教育”“振興實業(yè)”，圍家就不難走出困境?？墒?，感官的刺激太直接了，他憂憤焦慮，尋尋覓覓中，一些基本的樸素的理念已經(jīng)形成，“階級不除，無平等之理，人群不合，無愛國之理?！薄盁o分畛域，勿拘等級，孤寡者憐之，貧病者恤之，憂者獎之，劣者教之。合人群而成良社會，聚良社會斯能成強國家。”正是基于這些理念，他才有了方向日標和價值取向。

“二十年華識真理，于今雖晚尚未遲?！?/p>

1917年7月下旬，周恩來與李福景等同學籌劃赴日本考官費留學生。行前，周恩來到東北探望伯父，并到沈陽母校同師友話別，為同學郭思寧題寫臨別贈言“愿相會于中華騰飛時”。

9月，周恩來由天津乘輪船赴日本，并賦詩一首：

大江歌罷掉頭東，邃密群科濟世窮。

面壁十年圖破壁，難酬蹈海亦英雄。

詩意豪邁遒勁，表明東渡日本留學，研習各種學問是為了“濟世”救國，十年苦讀為的是成就救國救民的大業(yè)，這是他的理想和誓言。10月，周恩來人東京神田區(qū)東亞高等預備學校補習日文，準備報考東京高等師范學校和東京第一高等學校。

來到日本時，周恩來家里的境況已是一天比一天困難。留學日本對他來說，只有走官費也就是獎學金一條路了。他自覺壓力很大，只能格外用功。他在日記中寫道：“我現(xiàn)在唯有將家里這樣的事情天天放在心上，時時刻刻去用功?！边@種樸素的感情，變壓力為動力。“我想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來了4個月了，日文日語一點兒長進也沒有，眼見著高師考試快到”“我一個人，除了念書，還有什么事可做呢？用功呀，用功呀，時候不再給我留了?！?/p>

周恩來一如往常地關(guān)心時政，關(guān)心民族的存亡興衰。他以“求學的眼光”，觀察“日本人一舉一動，一切的行事”，每天看報都要細心研究日本圍情，從而發(fā)現(xiàn)，日本軍國主義是“有強權(quán)無公理”的制度，對外侵略擴張，弱肉強食，欺凌霸道。他由此感悟：“我從前所想‘軍國‘賢人政治這兩種主義可以救中國，現(xiàn)在想想實在是大錯了。”

周恩來很喜歡讀梁啟超那筆端常帶感情的文字，他在1918年1月23日的日記中寫道：

晚間我又拿起梁任公的文集來看，念到“十年以后當思我，舉國如狂欲語誰;世界無窮愿無盡，海天寥廓立多時”幾句詩，我的眼淚快要下來。忽然又想到任公做這詩的時候，不過二十七八歲，我如今已癡長十九歲，一事無成，學還沒有求到門，竟真正是有愧前輩了。

他特別欣賞梁啟超的一句話一一“世界無窮愿無盡”，尤其贊成人應該樹立志向，因為“有大志向的人，便想去救國，盡力社會”。

那個時代青年的成長，怎么也繞不開《新青年》。1917年2月15日，他在日記中寫道：

晨起讀《新青年》，晚歸復讀之，對其中所持排孔、獨身、文學革命諸主義極端的贊成?！瓘那拔以趪鴥?nèi)的時候，因為學校里的事情忙，對于前年出版的《新青年》，沒有什么特別的去注意，有時候從書鋪里買來看時，亦不過過眼云煙，隨看隨忘的。

現(xiàn)在回過頭來重新閱讀《新青年》，決不會再是“過眼云煙”了，而是摒棄了“我那從前的一切謬見”，舍舊謀新，找到了新標準，這新標準就是新思想、新文化、新道德，是民主與科學。

1918年5月初，北洋軍閥政府和日本政府即將簽訂共同防敵軍事協(xié)定的消息傳出后，激起旅日中國留學生的強烈反對。周恩來積極投入這一運動，參加旅日中國留學生的愛國團體一一新中會。他在入會演說中分析了中國衰弱的原因，“全是因為不能圖新，又不能保舊，又不能改良”的緣故，而“泰東西的文化比較我們的文化可以說新的太多”“望諸同志從心中存著這新字，中國才有望呢！”他還向其他會員贈送了兩句話：“哲學的思想，科學的能力?！?/p>

1971年1月29日，周恩來在會見日本友人時說，他到日本不久就爆發(fā)了十月革命了?！瓣P(guān)于十月革命的介紹，我在日本報紙上看到一些。那時叫‘過激黨，把紅軍叫‘赤軍?！弊畛?，他倒沒有那么在意，引起他在意和興趣的是在次年的4月23日晚上，他在《露西亞研究》雜志上讀到一篇論述俄國黨派的文章，了解到俄國民主黨分為兩派，過激派的“黨魁”是列寧，“主張完全的民主，破除資產(chǎn)階級的制度，實行用武力去解決一切的黨綱?！彼f：“過激派的宗旨最合勞農(nóng)兩派人的心理，所以勢力一天比一天大，資產(chǎn)階級制度、宗教的約束全都打破了，世界實行社會主義的國家，恐怕要拿俄羅斯作頭一個試驗場了?！?/p>

“社會主義的國家”和“列寧”，這些關(guān)鍵詞已深入周恩來的腦海。當時的日本，包括馬克思主義的各種社會主義思潮同時涌人，傳播很快，介紹這些思潮的書籍很多。他閱讀了約翰·里德《震撼環(huán)球的十日》，對十月革命有了比較理性的認識。他又閱讀了日本著名的經(jīng)濟學家、京都大學教授河上肇的《貧乏物語》，幸德秋水的《社會主義神髓》，片山潛的《我的社會主義》，這些著作比較通俗地介紹了馬克思主義。正是從這些書中，周恩來開始接觸到了馬克思主義。

當時的中國國內(nèi)，尚沒有一本完整的馬恩列著作的完整譯文，列寧的作品甚至一篇也沒有。對于不懂英文和日文的中國人來說，要想接觸馬恩列，語言的困難就是最大的障礙。他已能直接閱讀英、日文著作，比較起國內(nèi)同年齡段的年輕的知識分子，他無疑更早更多的接觸到了馬克思主義。他在日記中寫道：“二十年華識真理，于今雖晚尚未遲?！?/p>

1919年3月，得知南開學校即將開識大學部的消息后，周恩來立即決定回國就讀。歸國途中停留京都，他寫下《雨中嵐山》等3首詩，詩中寫道：

瀟瀟雨，霧朦朧;一絲陽光穿云出，愈見姣妍。人間的萬象真理，愈求愈模糊;——模糊中偶然見著一點光明，真愈覺姣妍。

盡管所尋所求的思想不是那么的明晰，可他仍在求索這“人間的萬象真理”之中。

“思想是顫動于獄中”

周恩來于當年4月底回到天津，不多日，

便爆發(fā)轟轟烈烈的五四運動。天津中等以上學校成立了學生聯(lián)合會，成立了以女校學生為主體的天津女界愛國同志會。面對蓬勃興起的學生愛國運動，教育當局決定提前放假，推遲開學，意在分流學生，使運動不能發(fā)展下去。此時，運動也進行兩個多月了，學生中也有厭倦的情緒。周恩來看到了這一點，在一次南開學校的茶話會上，他對下一步的運動提出了建議：“宜審慎，有恒心，有膽力，方能成功?！?/p>

他受學聯(lián)授命主辦《天津?qū)W生聯(lián)合會會報》，這份會報正式創(chuàng)刊于7月21日。此前，為擴大會報的影響力，周恩來已在《南開日刊》上發(fā)表了由他起草的《天津?qū)W生聯(lián)合會會報發(fā)刊旨趣》，說《會報》將“本民主主義的精神發(fā)表一切主張”“本‘革心同‘革新的精神立為主旨。”“革新”就是改造社會，“革心”就是改造學生自身的思想?！栋l(fā)刊旨趣》發(fā)表后，被天津各大報紙所轉(zhuǎn)載，影響所及，訂報單一封接一封，訂戶已近2萬。這些訂戶中，除大多是學生外，還有鐵路、郵電員工及資本家等，甚至北京、保定和上海都有它的讀者。

五四運動時，天津之所以出現(xiàn)學聯(lián)和女界愛國同志會，就是因為受封建習俗的束縛，男女要嚴格地區(qū)分性別界限。經(jīng)過運動的洗禮，這種界限早已打破。當張若名提出把兩個組織合二為一時，立即得到了響應。在這個意見的基礎(chǔ)上，他提出應該學習北京的經(jīng)驗，從兩個組織中選出一些骨干分子，組成一個更嚴密的組織，并出版一個刊物。經(jīng)過十多天的準備，9月16日，成立了一個獨立的組織一一覺悟社，并出版不定期刊物一一《覺悟》。

覺悟社成立不久就受到社會的廣泛關(guān)注，11月25日，北京《晨報》把覺悟社稱作“天津的小明星”，說“該社產(chǎn)生了3個月，會員是天津?qū)W界中最優(yōu)秀、純潔、奮斗、覺悟的青年?！薄八麄儽Я藭r時覺悟，刻刻覺悟的決心，所以叫覺悟社?！边@些青年學生都有一顆赤子之心，愛國，致力社會進步。當然，他們中大多數(shù)人思想意識都還是在朦朧狀態(tài)，像周恩來那樣已在日本初步接觸到馬克思主義的，還是少之又少。

根據(jù)周恩來的提議，覺悟社邀請北京大學教授李大釗來天津講演，指導覺悟社的活動。李大釗對覺悟社打破男女封建主義的界限，實行男女同學組成一個團體，出版《覺悟》等都非常贊許，并建議大家閱讀《新青年》《少年中國》等，“分類研究各種學術(shù)問題。”覺悟社還先后邀請徐謙講《救國問題》，包世杰講《對于新潮流的感想》，周作人講《日本新村的精神》，錢玄同講《白話文學》，劉半農(nóng)講《白話詩》等?！熬葒自捨膶W”“學生根本覺悟”“婦女解放”“工讀主義”等新思潮，是他們常常討論的話題。

1919年9月25日，南開學校大學部開學，設(shè)文、理、商三科，學制四年，學生共96人，教師17人。周恩來已在9月8日注冊入學，學號62號，是文科生。不幾天，大學部決定改名為南開大學，他是南開大學的第一期學生。

1920年1月23日，學聯(lián)調(diào)查員在魁發(fā)成洋貨莊檢查日貨，突然遭到3個日本浪人的毒打。各界代表向省公署請愿時，警察又毆打?qū)W生，并逮捕了各界代表20多人。時隔兩天，當局又查封天津?qū)W聯(lián)、天津各界聯(lián)合會、國民大會，并貼出布告對這些團體“一律取消”，不許可“私行集會、結(jié)社”等，已是“黑云壓城城欲摧”了。1月29日，各校學生五六千人集會后，由周恩來為總指揮，前往直隸省公署請愿。他和郭隆真、于方舟、張若名為代表，沖破警察的阻攔，強行闖入省市公署，提出4點要求：駁回日本通牒;拒絕山東問題直接交涉，催辦福州慘案的交涉，取消中日軍事協(xié)約;恢復天津?qū)W聯(lián)原狀;釋放被拘代表，不干涉人民集會、結(jié)社、言論、出版自由。

省公署非但沒有接待他們，反而把他們拘捕。

囚禁之中，周恩來給同學們講了世界工業(yè)革命史，然后又分5次作了馬克思主義學

說的講演。據(jù)當時編寫的《檢廳日錄》記載，講演的內(nèi)容有唯物史觀、階級斗爭史、剩余勞動、剩余價值等。這些知識來自他在日本的學習和研究。在各方的壓力下，7月17日，天津地方審判廳在開庭審判后，宣布“期滿”釋放周恩來等全體被拘代表。

這半年失去自由的日子里，周恩來冷靜地回過頭來檢討自己所接觸乃至信奉的思想，從而重新作出信念和理想的抉擇。他在一封信中說“思想是顫動于獄中”。半年的沉思，他的一種革命意識的萌芽，如他所說，“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

出獄后，他主持了覺悟社年會，在總結(jié)一年來天津?qū)W生和各界救國運動的經(jīng)驗教訓后，認為：只有把五四運動以來成立的大小進步團體聯(lián)合起來，加以改造，采取共同行動，才能改造舊的中國，挽救中國的危亡。

同時，經(jīng)南開學校創(chuàng)辦人嚴修的推薦和資助，他決定去英國留學考察。之所以出國留學，如他所說：“主要意旨，唯在求實學以謀自力，虔心考查以求了解彼邦社會真相暨解決諸道，而思所以應用之于吾民族間者。”行前，周恩來與《益世報》商定，作為它的駐歐記者，以撰寫旅歐通信的稿費，維持旅歐期間的生活。

“我們當信共產(chǎn)主義的原理”

1920年12月中旬，周恩來等搭乘法國郵輪波爾多號，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漂洋過海，終于到達法國馬賽。因染有小恙，在巴黎作短暫逗留。元旦一過，周恩來又乘輪船渡過英吉利海峽，于1921年1月5日到達英國倫敦，準備在這里入學。這是他的第一次遠途，更是一次眼界開闊的他國之旅。

初到英國，這里豐富的物質(zhì)生活和歐戰(zhàn)所帶來的震蕩和不安，交互映人他的眼簾。他當即給《益世報》發(fā)去一篇通訊，寫道：

吾人初旅歐土，第一印象感觸于吾人眼簾者，即大戰(zhàn)后歐洲社會所受巨大之影響，及其顯著之不安現(xiàn)狀也。影響維何？日生產(chǎn)力之缺乏，經(jīng)濟界之恐慌，生活之窘困。凡此種種，均足以使社會上一般人民饑寒事業(yè)交困于內(nèi)外，而復益之以戰(zhàn)爭中精神文明所得間接之損失，社會之現(xiàn)狀遂乃因之以不安。

并認為，“使歐洲危機終不可免而至于爆裂也，則社會革命潮東向，吾國又何能免？”

當時“溫和”“穩(wěn)健”的費邊社會主義，在歐洲頗受歡迎。周恩來雖然年輕，卻思慮縝密，沒有輕率地作出結(jié)論，而是在反復的考察和思考。在英國時，他給表弟陳式周去信說：“弟之思想，在今日未大定，且既來歐洲獵取學術(shù)，初人異邦，更不敢有所自恃，有所論列?！薄爸寥粢欢ㄖ髁x，固非今日以弟之淺學所敢認定者也。”

社會改革不外乎兩類選擇，一類是在舊的體制上的改良，如現(xiàn)在的英國;一類是顛覆似的革命，如十月革命后的俄國。中國究竟應該是英式還是俄式，他也一時拿不定主意，所以在給陳式周的信中說：

若在吾國，則積弊既深，似非效法俄式之革命，不易收改革之效;然強鄰環(huán)處，動輒受制，暴動尤貼口實，則又以穩(wěn)進之說為有力矣。執(zhí)此二者，取俄取英，弟原無成見，但以為與其各走極端，莫若得其中和以導國人。至實行之時，奮進之力，則弟終以為勇宜先也。

本以為“中和以導國人”是一良法，可在倫敦的兩個多月里，英國煤礦工人開始了

聲勢浩大的同盟罷工，促使他的觀念發(fā)生了改變。1921年4月以后，罷工再掀高潮，參加的工人多達百萬。周恩來先后寫出《英國礦工罷工風潮之始末》《英國礦工罷工風潮之影響》《煤礦罷工中之談判》《英國礦工罷工風潮之波折》《英國礦工總投票之結(jié)果》等9篇通訊。他認為“資本家無往而不為利，欲罷工事件之妥協(xié)難矣。勞資戰(zhàn)爭，舍根本解決外其道無由，觀此益信?！弊罱K舍棄費邊社會主義，認定中國只能走俄式社會主義，也就是十月革命的道路。

到了法國后，周恩來除了補習法語外，便是社會調(diào)查。一者為的是“對于一切主義推求比較”，二者要給《益世報》撰寫通信，這項工作往往是通宵達旦。有時還翻譯一些稿件，為的是賺得生活和學習的費用。他對馬克思主義的研究來自書籍和報刊，當時的法國，關(guān)于馬克思主義的書籍和報刊，書店、圖書館和報亭都可以購買和閱讀。正是在法國，周恩來比較系統(tǒng)地閱讀了英文版《共產(chǎn)黨宣言》《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fā)展》《國家與革命》等。他在書中劃了粗粗的杠杠，寫了眉批，記了心得。在他讀過的《卡爾·馬克思的生平與教導》一書中，他在馬克思的這些話下劃了粗粗的線條：

無論是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社會中有階級存在或發(fā)現(xiàn)各階級間的斗爭，都不是我的功勞。

我的新貢獻就是證明了下列幾點：一、階級的存在僅僅因生產(chǎn)發(fā)展到一定歷史階段相聯(lián)系;二、階級斗爭必然導致無產(chǎn)階級專政;三、這個專政不過是達到消滅一切階級和進入無階級社會的過渡。

在經(jīng)歷了五四運動和英、法國的實地考察，在對各種主義和思潮進行推求和比較后，他終于接受階級斗爭和無產(chǎn)階級專政的理論，確立了共產(chǎn)主義的信仰。1922年3月，他在給覺悟社朋友的信中說：“現(xiàn)在再鄭重聲明一句，便是‘我們當信共產(chǎn)主義的原理和階級斗爭與無產(chǎn)階級專政兩大原則，而實行的手段則當因時制宜！”“我認清C.ism（中文譯共產(chǎn)主義，引者注）確比你們晚，一來因為天性富于調(diào)和性，二來我求真的心又極盛，所以直遲到去年秋后才定妥了我的目標。”

周恩來晚年在一次會議上說：“1920年我到法國，還對費邊社會主義有過興趣，但很快拋棄了。我感謝劉清揚和張申府，是他們兩人介紹我入黨的?！眲⑶鍝P是覺悟社社員，張申府是北京大學哲學講師，他們是夫妻，都是五四運動的積極分子。當創(chuàng)建中國共產(chǎn)黨時，李大釗和張申府就是北京最早的成員。1920年12月27日，張申府、劉清揚來到法國。行前，陳獨秀、李大釗委托張申府在歐洲建立黨的組織。到法國后，張申府首先發(fā)展了劉清揚。1921年春，他們介紹周恩來加人中國共產(chǎn)黨。

在參加共產(chǎn)黨后，周恩來革命的信念更加堅定。1922年3月，他給覺悟社社員寫信說：“我認的主義一定是不會變的，并且很堅決地要為他宣傳奔走?！毙胖羞€附有一首詩，詩中寫道：

壯烈的死，茍且的生。貪生怕死，何如重死輕生！……沒有耕耘，哪來收獲？沒播革命的種子，卻盼共產(chǎn)花開！夢想赤色的旗兒飛揚，卻不用血來柒他，天下哪有這類便宜事？坐著談，何如起來行！

這是周恩來的信仰，周恩來的追求。他一生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身體力行的正是年輕時確立的理想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