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曉

《古事記》和《日本書紀》是天武天皇組織編纂的日本最初形成的兩部史書。兩書分別成書于712年和720年，記述了日本的神話和歷史，記述了上代天皇的生平事跡。兩部史書的記敘歷史時段大部重合，但是對于相同的人物或事件的敘述兩本書的表述方法甚至記敘的情節(jié)、內(nèi)容都多有不同。兩本書中都記載有景行天皇的兒子，即為《古事記》中的倭建命和《日本書紀》中的日本武尊，這個人物雖然不是天皇，據(jù)研究也是虛構(gòu)出來的人物，但他在兩本書中都是具有神性的地位極其重要的人物。而在兩部書中同一人物不僅名稱叫法不同關(guān)于平生事跡的記述也多有不同。在這里就想從這點入手，淺析兩種記敘的具體不同之處以及這種差異及其產(chǎn)生原因。

一、故事情節(jié)及差異

（一）《古事記》中的倭建命故事

倭建命本名小碓命又名倭男具那命。他的父親是景行天皇，天皇想娶大根王的兩位絕色的女兒為妻，派哥哥大碓命去求親，他卻偷娶了兩位美女另派兩位送給父親，此后便對父親避而不見，于是天皇就派小碓命去叫哥哥來，不想小碓命卻埋伏在哥哥上廁所的地方將他殺死。天皇聽說后對小碓命心生畏懼，便派他去攻打西方的熊曾建，小碓命去與作為伊勢神宮巫女的叔母辭別，從叔母那兒得到了一身女裝，而后小碓命來到熊曾建的家中換上女裝偽裝成少女在酒席上趁機殺死熊曾建兄弟，弟弟臨死前將自己的名字獻給了小碓命，從此他被稱為倭建命。此后倭建命去出云國，假意與出云建交好，趁其洗澡的時候用自己制作的木質(zhì)假刀與出云建的真刀交換后要求比武，從而殺死了出云建。倭建命返回報告天皇，而天皇卻又立刻要倭建命去爭討東方十二國，但卻并沒派給他士兵。倭建命去與叔母哭訴說天皇是想讓自己死才這樣做。從叔母那里得到了草雉劍和錦囊后，倭建命出發(fā)去了相模國，當?shù)氐膰炱垓_并試圖用火燒死他，倭建命用錦囊中的火石轉(zhuǎn)危為安后殺死了國造。隨后在繼續(xù)征討渡海途中海峽之神興起波浪，倭建命的妻子自己獻身給海神從而保護他平安過海。蝦夷歸順后又平定了兇蠻的山河諸神。之后他又如約娶了尾張國的美夜受比買為妻，而后他又去徒手征討山神未果，繼續(xù)前行的途中他漸漸體力衰竭，而后死去。死后化作白鳥。

倭建命的一生存在著“父不在，母不在”的悲劇性，母親自始至終都沒有存在過，父親雖然存在但是卻想要殺死自己。為了戰(zhàn)勝敵人倭建命使用了一些詭計，并且也有很多暴力的行為，但在《記》的世界觀里，暴力和詭計卻并不被認為是壞事，而是英雄強大、有頭腦的一種證明。

（二）古事記中日本武尊故事與倭建命故事的區(qū)別

《日本書紀》中武尊本名日本童男，在殺死熊襲首領(lǐng)川上梟帥時，川上梟帥獻名日本武皇子，進而擁有了日本武尊的名字。日本武尊同樣也是先西征后東征。與倭建命的故事雖然看似大體一致，但細看之下又會發(fā)現(xiàn)有很大不同。兩個故事的不同總結(jié)為以下六點：

①兩個故事中小碓命的父親景行天皇的人物形象存在巨大差異，《日本書紀》中的父親形象并不是負面的。并且《紀》中關(guān)于景行天皇的敘述的篇幅要長于《記》?！队洝分械奶旎士吹劫两鼩⑺雷约旱母绺?，從此開始懼怕他，讓倭建命東征西討是希望他在征戰(zhàn)中死去。《記》中雖為景行天皇的傳記，但其實主要是在講倭建命。

而《紀》中景行天皇對日本武尊格外器重、贊賞有加，天皇曾說;“雖然你是我兒子，但我明白你實際上是神人。天知我不肖，憐我國亂，這是天要整治大業(yè)，不使國亡。這天下就是你的天下，這個皇位也是你的皇位?！薄都o》中父慈子孝，與《記》中景行天皇的形象截然不同?！都o》中也沒有景行天皇要兒子替自己去接美女后來被兒子自己娶去的令后人貽笑大方的好色故事。天皇為江山社稷而治，武尊為天皇國家而戰(zhàn)。

②《紀》中日本武尊并沒有殺死自己的哥哥大碓皇子。《記》中哥哥大碓命雖然有錯在先，但是倭建命在未與父親商量的情況下殺死哥哥，顯示出了他魯莽冷血的一面。

③《紀》中沒有與出云國建偷換大刀而后要求比武，從而用詭計殺死出云國建的情節(jié)。與《記》相比，《紀》中關(guān)于出云系神話的記述要少。

④《紀》中添加了出戰(zhàn)蝦夷時，蝦夷未戰(zhàn)而降，屈服于日本武尊的威勢之下的情節(jié)?！队洝分幸蔡岬搅宋r夷，但只是提到了一句說用語言使蝦夷臣服。而《紀》中情節(jié)上順從了沒有發(fā)生征戰(zhàn)的事實，卻添加了形象具體的蝦夷臣服的場景。

并且在《記》中只提到一次名字的蝦夷，在《紀》中多次提及，在日本武尊東征之前，景行天皇對蝦夷進行了詳細的記述：“在偏僻東方的諸國中，蝦夷最為強大。他們男女雜居，沒有父子之分。冬天在洞穴中睡覺，夏天在樹上居住，穿毛皮，飲生血，兄弟互疑。登山若飛鳥，野行如疾獸。受恩即忘，仇怨必報?！边@段描寫了蝦夷一族的兇悍，然而就這樣野蠻的一群人，在日本武尊前來征討的時候他們“遠遠地看見王船，看到武尊毫無懼色的威勢，明白了自己根本無法取勝，全都扔掉了弓箭，遙拜武尊?！憋@示了武尊的勇猛，使敵人不戰(zhàn)而屈。并且之前關(guān)于蝦夷的敘述展現(xiàn)了蝦夷的野蠻，給戰(zhàn)爭賦予了教化蠻族的正義色彩。是對發(fā)動戰(zhàn)爭的極大美化。

⑤《紀》中叔母的形象被弱化了?！队洝分凶鳛槲着氖迥傅玫搅速两南矏酆托刨?，他會在得不到父親的愛的時候轉(zhuǎn)而向叔母哭訴。叔母也給予了倭建命很多幫助，文中寫到叔母在出征前給了他錦囊，要他在緊急情況下打開錦囊，而后倭建命遭到火攻時，錦囊也救了他的性命。叔母作為一個靠近神的先知般的存在。對于“母不在”的母愛確實的倭建命相當于承擔了母親的角色。而《紀》中則沒有給錦囊的情節(jié)，武尊用自己隨身帶的火石化險為夷。

⑥《紀》中日本武尊與天皇的語言描寫較多。通過對天皇的語言描寫展現(xiàn)了他對兒子的一片愛意和他作為君主的賢明，而通過日本武尊的語言描寫展現(xiàn)了他的一片愛國心和對國家與天皇的忠誠。

但兩個故事又有許多相同之處。在記紀神話中，會有神殺死神，人殺死人或神殺死人的故事，但除極個別外人不會殺死神。但在兩個故事中極為特殊的是作為人的倭建命和日本武尊殺死了化作白鹿的山神。在之前的研究中川副武胤教授認為這是倭建命“神性”的體現(xiàn)，倭建命的高貴不僅體現(xiàn)在他的地位與天皇大致相同，還體現(xiàn)在了他死后化作了白鳥這一點上。在具有超人的“神性”并且有著極其重要的地位上這一點兩個故事是共通的。

二、差異產(chǎn)生的原因

（一）倭建命和日本武尊故事的焦點的差異

兩個故事有一個很大的差異在于他們敘述的焦點并不相同，比較而言《古事記》的故事聚焦于倭建命，而《日本書紀》的故事更聚焦于天皇也就是日本武尊的父親景行天皇。

《記》中關(guān)于景行天皇其人的敘述極少，與其他天皇記存在很大不同，據(jù)研究《記》中關(guān)于景行天皇的敘述也有很多不自然的地方?？梢哉f《記》中的景行記主要就是為了講述倭建命的故事，這一點與《紀》存在著本質(zhì)不同。倭建命的故事有日本物語母題中貴種流離譚的影子，基本上是父母同時缺失的狀態(tài)，母親沒有被提及到，雖然有父親卻希望他去死，這使得倭建命的英雄形象中有悲壯感。據(jù)研究倭建命雖然可能在歷史上有類似的人物原型，但并不是實際存在過的人物。也正因如此，在寫這個人物時就存在虛構(gòu)的空間，所以創(chuàng)作者就對倭建命形象進行美化，讓他符合悲情英雄的形象。因為父不在母不在的原因，倭建命把自己的一腔抑郁之情講述給叔母?！队洝分械氖迥缚梢哉f是代替他父母的存在。叔母的存在加重了故事的情節(jié)性和悲劇色彩。

但是另一方面倭建命會使用女裝、欺騙等一些現(xiàn)在人看起來不是那么“光明”的手段贏得戰(zhàn)爭，甚至有一段體現(xiàn)出好色性格的描寫。但這并不是《記》要反映英雄的陰暗面，而是在當時人的價值管理，采取的手段是智慧的體現(xiàn)，好色也被認為是英雄應具有的品質(zhì)。這在《記》中關(guān)于雄略天皇上也有所體現(xiàn)，他暴力好色、猜疑心重，但這些性格在《記》中是被積極肯定的。古代日本對英雄的衡量標準與現(xiàn)在存在很大的差異。而《記》為什么要聚焦倭建命呢。因為《記》中天武天皇和倭建命具有血緣的關(guān)系，就是說倭建命作為神武天皇的后代，后經(jīng)繼體天皇，天神的血脈一直流傳到天武天皇。所以作為這支神人血脈中的重要人物，在以天武天皇意志為重心編寫的《記》中被著重描寫。被塑造成具有浪漫主義色彩的悲情英雄形象。

而《日本書紀》不同，它故事的敘述焦點是景行天皇。日本武尊的每一次出征都是為了天皇及天皇所代表的國家。這點透過日本武尊和天皇的語言描寫可以得到充分的反映。在《紀》中景行天皇是故事的主角，天皇在東征前有很長的一段語言描寫，賦予了戰(zhàn)爭正義性。武尊更像是他手下的一員大將，他控制下的一枚勇猛的棋子。他所具有的獨特的憂郁的性格消失了，代替英雄的悲傷的是效忠天皇的一腔熱血。雖然整體看來武尊依然是有著極其重要的地位的具有神性的英雄，但是故事的敘述焦點的確發(fā)生了這樣微妙的偏移。

（二）《古事記》與《日本書紀》的世界觀和創(chuàng)作觀念的差異

除了兩部書敘述焦點不同外，兩部書的創(chuàng)作觀念和世界觀的根本不同也造成了故事的差異。

兩本書的世界觀并不相同，《記》中天上的世界“高天原”通過天神的命令和伊邪那岐、伊邪那美二神及其三子的曲折經(jīng)歷形成了對“葦原中國”的絕對統(tǒng)治權(quán)，所以從初代天皇神武天皇開始作為天照大神的后代都有著神賦的絕對統(tǒng)治權(quán)，也就是說從神武天皇開始的各代天皇統(tǒng)治的正當性來自于天神的血統(tǒng)。《記》中天皇地位的正統(tǒng)性是無需證明的。

而與此相對《紀》中并不存在“高天原”的說法，也沒有記載伊邪那岐、伊邪那美二神創(chuàng)立國家的故事，所以就沒有形成“高天原”對“葦原中國”的控制。與《記》中把天照大神視為皇祖神不同，《紀》中是把高御產(chǎn)巢神作為皇祖神來看待，所以《紀》中要詳細記述各位天皇作出各種重大決策的理由，就是因為需要強調(diào)天皇有德的一面，從而確立天皇的正統(tǒng)性。所以兩本書由于世界觀的不同所以初代天皇確立的正統(tǒng)性的根源也不相同，所以要樹立景行天皇的正面形象，需要通過語言描寫詳細交代出征原因。

《古事記》是天武天皇按照自己的意志在稗田阿禮口述的基礎(chǔ)上進行刪改，可以說是天武親撰，寫作有較強的個人意圖，在取舍時比如說壬申之亂的功臣就會被收入，所以內(nèi)容也更具有統(tǒng)一性。也因為是對口述的記錄，所以《記》中人物性格更加鮮明，故事也更具情節(jié)性，更具有口傳文學的特征。而《紀》則不同，為了使其更具有權(quán)威性，在寫作過程中收集了許多像《記》這樣的資料，可能是不同的大臣就同一時間段的歷史提交了內(nèi)容并不完全相同的資料，所以《紀》就會添附很多資料和附注。

由于《紀》的編纂者受到了當時儒家思想的影響所以兩本書在創(chuàng)作思想上也大有不同，本居宣長認為之所以在差不多相同的時間里編纂如此相似的兩部書原因在于對于原本簡單樸實的《記》感到不滿，所以就按照中國古代歷史書的沿革重新編纂了一部?？梢娭袊窌捌渲兴膬r值觀對《紀》的編纂產(chǎn)生了濃厚的影響。比如上文提到的雄略天皇是一位通神性有德行的有很強能力的專治天皇，但是性格易怒，而且暴力好色?！队洝分卸假x予了肯定的意義。而《紀》卻采取了批判的態(tài)度。由于儒家思想的影響，《紀》中會按照儒家的標準把天皇塑造成有德君主。這就是為什么景行天皇由《記》中的非正面形象轉(zhuǎn)換成為了《紀》中的正面形象，因為需要用儒家的道德觀念來確立天皇的正當性。這也解釋了《紀》中刪去了武尊殺死哥哥情節(jié)的原因，因為殺死兄長在儒家文化中是絕對不被允許的大逆不道的行為，有這種行為的人會被認為是絕對的惡人。所以《紀》刪除掉了作為國家重要英雄的武尊的殺兄行為。

《紀》完全由漢文寫成，承擔著向漢字圈的國家宣傳自己國家的使命，有確立國家的歷史和正統(tǒng)性的作用。所以與《記》相比，《紀》中各人物形象都被美化處理，塑造了有德天皇的形象，不僅是天皇，《記》中有皇后嫉妒天皇與其他女人的關(guān)系被氣到渾身發(fā)抖，而《紀》中的皇后則母儀天下。而美化的標準就是剛才提到的儒家思想。武尊的故事也是同樣，用詭計殺死出云建的情節(jié)被刪去。沒有接到出征的命令后找叔母哭泣而是大義凌然地主動請戰(zhàn)。具體描寫蝦夷降服場景也是出于這種用意。臨死前還說不能回國復命、再為天皇所用而感到無比遺憾。天皇形象也得到美化，在武尊死后悲痛欲絕，展現(xiàn)出對兒子深沉的愛。可以說這個故事改動的大部分都是為了達到這種以日本正史的形式進行國家的對外宣傳的目的。

總結(jié)：本文先總結(jié)出了倭建命和日本武尊故事的六個不同點，再分析這種差異產(chǎn)生的原因，發(fā)現(xiàn)原因在于兩個故事的敘述焦點并不相同，《記》中焦點是倭建命，而《紀》中的焦點更側(cè)重于景行天皇，同時由于兩部書的世界觀和創(chuàng)作目的的本質(zhì)不同也造成了差異，《紀》因為承擔著宣傳國家的任務，所以其中人物都按照儒家思想進行了美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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