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靜文
【摘 要】《美狄亞》是由古希臘三大悲劇作家之一歐里庇得斯所著的著名悲劇。該故事講述的是科爾克斯國的公主美狄亞愛上了伊奧爾庫斯王國的伊阿宋,助其獲取金羊毛并與其私奔,背叛了家國,最終落得被拋棄的下場。本文通過探討美狄亞的悲劇原因、三重身份、成為“替罪羊”的必要性及其女性意識覺醒四個方面展現(xiàn)美狄亞這一人物的悲劇性和進步性。
【關鍵詞】美狄亞;悲劇;替罪羊;女性意識
中圖分類號:I106.3?文獻標志碼:A ? ? ? ? ? ?文章編號:1007-0125(2019)18-0209-02
一、美狄亞的悲劇原因
美狄亞身上背負著六宗罪,分別是偷走國王的金羊毛、殺死自己的親弟弟、殺死了帕里阿斯、殺死了自己的兩個親兒子、殺死了克里翁和他的女兒克柳薩、破壞伊阿宋的婚禮。法力高超、聰明過人的美狄亞為何還會落得如此悲劇的下場呢?通過對《美狄亞》[1]的文本解讀,筆者認為造成其最終悲劇的原因可歸為三方面,分別是兩人巨大的性格差異、成長環(huán)境“文明社會”與“野蠻社會”的沖突、兩人所象征的“父系社會”與“母系社會”的沖突。
(一)性格差異
美狄亞是個有能力有野心的女性,為了追隨愛情,她為伊阿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解決問題時的她多謀善斷,拋棄了傳統(tǒng)女性優(yōu)柔寡斷的一面。在面對伊阿宋的背叛、克里翁的流放時,美狄亞臨危不懼。相比之下,伊阿宋性格非常懦弱、逃避責任。她認為伊阿宋應該挺起自己胸膛面對刀劍,而不是處于別人的控制之下。伊阿宋仰仗美狄亞的魔法和能力,還有膽識,也許還有美狄亞的美貌,當美狄亞生育兩個兒子后,年老色衰后,他又欣然愿意迎娶年輕貌美的克柳薩。與公主聯(lián)姻相比較而言能夠帶給他更大利益,所以拋棄美狄亞便是理所當然了,可見伊阿宋性格中功利世俗、卑鄙無恥的一面。美狄亞勇敢堅強、性情直率,伊阿宋膽小懦弱、不僅功利而且城府很深,兩人巨大的性格差異可見一斑。
(二)“文明社會”與“野蠻社會”的沖突
原因之二是他們身上存在的“文明社會”與“野蠻社會”的沖突。[2]他們兩人來自不同的國家和社會環(huán)境,雖然身份都很高貴,但他們兩國的文明程度完全不同,在伊阿宋看來,美狄亞來自偏遠的島國科爾克斯,那里還保留著原始的母系社會的部分習性,而他是來自希臘文明先進的城邦國家——雅典的“文明人”。他慣于隱藏自己的目的野心,保持著自視甚高的偽君子形象,在他眼中,美狄亞的家鄉(xiāng)是偏遠的野蠻之地。也正因為美狄亞家鄉(xiāng)的野蠻和原始,美狄亞才敢于殺死弟弟、背叛國家,在她眼中,她把追求個人的幸福置于優(yōu)先地位,這表明其社會的未開化性,還處于野蠻原始狀態(tài)。
(三)“父系社會”與“母系社會”的沖突
原因之三,他們身上代表的父系社會與母系社會的沖突——這是最根本的原因。在伊阿宋的父系社會背景下,伊阿宋可以輕易地拋妻棄子,迎娶他人。雖然有人同情美狄亞,但也沒有譴責伊阿宋,甚至在新岳父克里翁看來伊阿宋完全就是無辜的,是值得女兒托付的人,可見拋妻棄子這種行為依然是被社會容忍和接受的。矛盾之處在于美狄亞是個充滿力量的強大女性,她自始至終以保護者的姿態(tài)庇護著丈夫,在婚姻關系中,她居于主導地位,這樣的地位差異對于父權話語體系中的伊阿宋來說是難以接受的。美狄亞最后的弒子行為是對伊阿宋的背叛之最沉重的報復,弒子這一行為也是對父權制的反擊,在父權制社會,兒子是男性話語權力傳承的重要象征,殺死伊阿宋的兒子以此彰顯對父權社會的解構。這些矛盾沖突增添了美狄亞的悲劇色彩。
二、美狄亞的三重身份
美狄亞具有三重身份,分別是遠方的高加索國家科爾克斯國的公主、太陽神的后裔以及陰間女神的女祭司。這三個身份可以分為兩類,一是作為人,二是作為神。
(一)作為“人”的美狄亞
作為人,她是具有政治身份的一國的公主,是在希臘人眼中來自蠻夷之地的科爾克斯女子,是流亡到他國的異己者,是伊阿宋的妻子和孩子們的母親,這些角色增添了美狄亞的脆弱性。同時,美狄亞內在的堅強和堅韌令人們感到恐懼,父權制社會中竟有如此意志堅強并力量強大的女人,這是社會所意外的。同為女性的保姆也無法理解美狄亞的固執(zhí)和堅韌,請求美狄亞認命,勸導其“與環(huán)境妥協(xié)總是對的”。但是眾人皆醉她獨醒,她力求爭取與伊阿宋一樣平等的對待,美狄亞在克里翁驅逐她離開時質問他:“你為什么要對兩個有罪的人區(qū)別對待?”克里翁未能回復,而是岔開了話題,可見克里翁作為父權制社會的一國之王也沒有證明這一切的合法性。
作為人,美狄亞兼具了女性的柔弱敏感和男性的堅強勇敢,既有人應具備的好的品質,也有人性中黑暗的一面。
(二)作為“神”的美狄亞
作為神,她同時也是太陽神的后裔,擔任陰間女神的女祭司,具有非常強大的黑暗的法力。她身份的這種先天的神圣性對于人類社會來說,注定是異己的、外來的,無法被接納的。尤其是她運用法力作惡時,被人們視為可怕的象征,克里翁這樣評價美狄亞:“你這個作惡大師,你有婦人之毒,無法無天……走開吧!讓我的王國干干凈凈,讓市民們擺脫恐懼?!弊阋员砻髅赖襾喌男皭盒蜗笠迅畹俟蹋⑶覜]有人接受她的反駁和辯護。作為神,美狄亞法力強大,但是在人類看來,她是邪惡的象征。
僅探討美狄亞悲劇的原因是不夠的,還要追溯到她所作所為的動機和出發(fā)點。究竟誰該為這些罪惡擔責?
三、誰該為倫理罪行“埋單”
在文學史上,“替罪羊”一直是一個反復出現(xiàn)的典型的意象和文學象征?!疤孀镅颉痹蛠碜浴妒ソ?jīng)·舊約》,指用于獻祭、代替人受罪的羊。替罪羊一般是由無辜的弱者來充當。
在歐里庇得斯筆下,美狄亞所犯的天理不容的罪行應該由誰來承擔責任呢?劇中大多數(shù)人認為美狄亞是始作俑者,是惡行的全部實施者,最應該負責,所以對她流放而非殺了她真是仁慈義盡了,他們把美狄亞當做替罪羊來為一切邪惡和暴行埋單。當美狄亞與伊阿宋對質時,美狄亞控訴她做這些罪行的出發(fā)點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伊阿宋,為了他背棄了自己的國家和親人。伊阿宋卻反詰道:“你親手犯的罪,與我何干?!”兩人多次爭辯這一切罪行到底誰來承擔,這一切罪行的最大受益者又是誰?正如美狄亞所言:一切從罪行中受益的人都犯了罪。
當代法國著名的哲學家、人類學家勒內·吉拉爾在他的著作《替罪羊》[3]里寫道:“犧牲的方案不是不可避免的,存在著一種法則的文化。在社會看來,為了維護共同的秩序和利益,他們的死亡是合乎邏輯的,甚至是合法的?!盵4]在當時的父權制社會秩序下,美狄亞的滔天罪行就是對其統(tǒng)治秩序的挑戰(zhàn)和反叛,所以美狄亞成為“替罪羊”勢在必行。作為當事人的美狄亞心里有苦有恨有冤,卻無法得到認同和傾聽,于是被世俗壓迫到極限的她用行動來證明她不是懦弱的、可以任人擺弄的“替罪羊”,所以做出了驚世駭俗的殺子行為,作為對伊阿宋負心薄情的最好回饋,作為對父權社會最好的回擊,也是作為自己的新生和涅槃。拋棄了過去的身份和世俗的眼光,她重煥了作為神的本質,回到了屬于自己的地方,獲得了由內而外的自由。
四、美狄亞女性意識的覺醒
美狄亞極其殘酷的選擇背后是其女性意識的覺醒。她是一個堅強勇敢、聰明過人、個性鮮明的女性,她敢愛敢恨,活出真實的自己。當美狄亞陷入愛情、與伊阿宋私奔時,其女性意識已初步萌芽。為了追求愛情,美狄亞赴湯蹈火,在所不惜,這些行為是與當時的傳統(tǒng)女性大相徑庭的。同時,傳統(tǒng)的希臘社會是男尊女卑的社會,視女性為男性的附屬品。波伏娃曾概括出此種社會的輪廓,即傳統(tǒng)女性的命運往往被掌握在一個家族的某個男性手中,可能是父親、兄弟,女性被當作物體一樣標價、買賣,被物化。[5]而美狄亞拒絕這種命運,將其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中。
“不要以為我軟弱無能,溫良恭順;我恰好是另外一種女人:我對仇人很強暴;對朋友卻很溫和,要像我這樣為人才算光榮?!盵6]可見美狄亞內心之強大,她敢于承認自身的兩面性,看到自己人性中的內在性并坦然處之,她對個人本質的認識以及對自身價值的肯定對我們仍有啟發(fā)意義。在精心謀劃一場空前邪惡的報復時,其母性和人性動搖了她的決心,內心經(jīng)受了掙扎和煎熬。美狄亞清楚認識到了現(xiàn)實,即使她不把孩子殺死,她的孩子仍是難逃一劫,追殺者不依不饒,就算能逃得出去,作為異鄉(xiāng)人的一位女性帶著孩子,處境又能如何?與其讓孩子面對未來可能的艱難困苦,不如現(xiàn)在做一個了結。最后憤怒戰(zhàn)勝了理智,她義無反顧地將復仇進行到底。
她直面伊阿宋:“在你想保護的地方,在你感到痛苦的地方,我會把刀刺進去!”這是一個個性鮮明,內心強大到無以復加的地步的女性。作為他鄉(xiāng)的異己者,作為人人唾棄的棄婦,她面對丈夫的背叛,采取了極端的、聳人聽聞的復仇,她將自己從婚姻的枷鎖中解放出來,一反父權制社會中女性柔弱悲慘的傳統(tǒng)形象。美狄亞驚世駭俗的言行中透露的是她對自我的追求、不再壓抑和矯飾自己以迎合大眾的需要。這一點對當代的女性意識覺醒依然有啟發(fā)作用。
“有人說,婚姻使男人萎縮,這句話有幾分對,但婚姻往往毀滅了女人”[5],令我們驚嘆的是,在這一出婚姻悲劇中,美狄亞在毀滅中主動地獲得了重生,在悲劇中活出了自己的精彩。
參考文獻:
[1](古羅馬)塞涅卡著.強者的溫柔:塞涅卡倫理文選[M].包利民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
[2]侯思量.《美狄亞》中婚姻悲劇的原因淺析[J].戲劇之家,2015(11):44.
[3](法)勒內·吉拉爾(Rene Girard)著.替罪羊[M].馮壽農(nóng)譯.北京:東方出版社,2002.
[4]齊快鴿.女性的悲歌與文化的反思——試讀克·沃爾夫的《美狄亞·聲音》[J].外國文學動態(tài),2007.
[5]波伏瓦.第二性[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09.
[6](希臘)歐理庇得斯.悲劇二種[Z].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