闞韶輝
秧露
東山是羅家梁,西河是左溪,南山是畫屏山,北市是蔣家堰集鎮(zhèn)。它們中間的這幾十畝田疇,是我的左溪河左岸,我最后的土地。
清晨,晨光越過東山。拂去了云蒸霧罩的畫屏山,青青燦燦。左溪河左岸鮮鮮翠翠的稻田中,有年輕的母親,沿田埂,邊走邊舉著綁在竹竿上的毛巾,拂過稻秧?!澳镲w白鷺”。遠看那白毛巾,如一只貼著稻秧低飛的白鷺,左出右旋,忽低忽高,執(zhí)著而飄逸。隨毛巾的飄拂,那婦人的腳步及雙臂,也有節(jié)律地前移和擺動,富有韻致。不知其用意的人,或以為是一種鄉(xiāng)村舞蹈。
其實,這母親是在收集露水。清晨的稻秧尖上,沾滿新鮮欲滴的露水。她用毛巾如此拂過稻秧,直到毛巾被露水濕透,再收起毛巾,用力擰之,把毛巾上的露水,滴到放置在田埂上的臉盆里……她將用收集到的露水,擦拭自己孩子的身體,以治療孩子身上被盛夏的溽熱焐出的痱子……
那采集過露水的母親,不止一位,是我或者我多年不見的小伙伴們的母親。現在想來,她們飛舞著綁了毛巾的竹竿,從田埂上翩躚而過,消失在霧氣彌漫的水稻田邊,那清新又朦朧的背景,那飄逸的身影,多么富有詩意……
記憶里,母親那雙臂輕舞、腰身緩緩擺動的姿勢,專心致志而充滿期待的神情,令我想到《詩經·關雎》中的那位女子:“參差荇菜,左右采之……參差荇菜,左右芼之……”。只不過,母親不是“在河之洲”,而是“宛在田中央”——亦步亦趨在晨霧飄拂、綠毯一般的水稻田的中央,氤氳其心中的,是另一種情感,即母子連心、心憂子恙的母愛。
露水入藥,這種鄉(xiāng)里民間的智慧,頗有淵源?!侗静菥V目》之“水部”,所載首味中藥,即為在秋露重時,早晨去花草間收取的“露水”;其味甘,性平,無毒;草尖上的秋露,稟承夜晚的肅殺之氣,宜用來煎煮潤肺的藥,或調制治疥、癬、蟲、癩的各種散劑,能令皮膚健好有光澤……
那么,我以及我的小伙伴的母親們,在左溪河左岸的稻田里采集露水的行為,確乎是一種可命名為“采采稻露”的舞蹈。那舞蹈,帶著《詩經》的風韻,飽含鄉(xiāng)村的智慧、土地的靈氣,彌散母愛的溫度、稻禾的清氣。
車前
羅家梁子這道黃土的山梁,是畫屏山伸出的右臂,溫婉而堅定地橫亙在左溪壩的東面。其南端的貓子溝的深處,昔日產煤。羅家梁子頂上,便有了一條南北走向的運煤的簡易車道。三十多年前,一個暮春的某些午后時間,會有一個少年,背一個挎籮,躑躅在這條道路的邊上,尋尋覓覓,采挖一種草藥——蛤蟆葉。采至半挎籮左右,他下坡梁回家,清洗、晾干,然后泡開水飲用。
這少年就是我。大約六七歲的光景,我得了肺結核。這種歷史上堪稱絕癥的毛病,在有了雷米封(又名異煙肼)等特效西藥后,并不難治愈,但依然被認為兇險萬分。父母不僅每日帶我去鎮(zhèn)上的醫(yī)院打針,且就診中醫(yī),遵囑采取了兩項輔助治療措施。一是制作了一籃以蛤蚧為主材的中成藥的丸藥,每日早晚服用;再就是采挖、晾曬蛤蟆葉這種草藥,泡以為茶飲。其時,父母是裁縫匠人,忙于謀生,采挖蛤蟆葉草藥的任務,就落在我自己身上。
這蛤蟆葉,即車前草的方言俗稱,種子即車前子。其特點是耐瘠土旱地,縱然是堅實之地,也能貼著地面生長,故田邊地頭、河灘坡緣,乃至道旁路邊,多有。因此便有了這么個名字吧。其生長環(huán)境如此普通,形態(tài)也易于辨認。整株車前草,往往平臥、斜展或直立,葉片多呈橢圓形,鮮時為綠白色,干后變淡褐色。車前草具有清熱、抗炎、平喘、祛痰等功效。因此,老家的中醫(yī)把它開為藥方,作為治療我肺結核病的輔助藥材。
感恩現代醫(yī)學的進步,我年少時遭遇的這場生命的劫難,此后不久便得以解脫。因此,多少年后的今日,我能以悠然的感慨,回顧這場劫難,追憶采挖蛤蟆葉的日子,并驀然發(fā)現,這樣一種質樸的野生草藥,與中國人的生活及情感,有著淵深的聯系,且不乏詩意。在兩千多年前問世的《詩經》里,就有它的身影:采采芣苡,薄言采之。采采芣苡,薄言有之。采采芣苡,薄言掇之。采采芣苡,薄言捋之。采采芣苡,薄言袺之。采采芣苡,薄言襭之……
這是《詩經·國風·周南》中的《芣苡》篇,其反復吟詠的“芣苡”,又作芣苢,就是車前草。顯然,它是可以食用的。兩千多年前,幾位婦女在野外,邊采芣苡這種野菜,邊唱歌謠。那歌謠被樂府官員采錄,后進入《詩經》,歲月的長河便如一張光碟,錄下了她們質樸的聲音、美麗的身影和采集野菜的細致過程,還留下了江漢流域(周南地區(qū))先民的生活情懷——生雖是艱難的事情,卻總有許多快樂在這艱難之中……
取自鄉(xiāng)土,隨處可見,自采自飲自救……這是老家鄉(xiāng)間中醫(yī)的智慧,也是土地的慈悲?;蛟S,沒有車前草茶飲的輔助治療,我的病也是可痊愈的。但因為這次生病,讓年少的我,孤獨地走進山鄉(xiāng)的野地,體味生命的無助與堅韌,感受土地賦予劫難生命的自我救贖的力量。我與蛤蟆葉這種草藥的患難之交,是我與左溪河左岸,在生命層面結下的一種機緣、一種情結。
車前草,耐瘠土旱地,扎根地下,貼著地面生長,以一株草的形象,長出藥的價值。它撫慰過一個劫難少年的自我救助。若干年后,歸來的我,已不是少年,被歲月消磨了的身心,在對它的回憶里,繼續(xù)得到生命成長的感悟與力量。
艾蒿
不是暗香浮動,無需細香深嗅;不是沁人心脾的馨香,也非令人陶醉的芳香。這是一種濃烈、刺激、熏人的,帶著土腥氣、山野氣、草藥味的野草之香……
2018年暑假的夏夜,艾蒿的氣味,彌散老家老屋的樓上樓下,濃重地包圍了我寂寥的鄉(xiāng)愁,送我入夢。香味來自寢室門口的一個盤子。干燥的白撲撲的艾蒿葉子,在盤子里隱忍地燃燒,慢慢升騰起濃濃的煙霧,向四周緩緩釋放驅蚊辟穢的香氣,營造出一種久違的鄉(xiāng)村家園的氛圍,喚醒久遠的兒時記憶。
這是母親的心思。后坡多野草雜木,老屋夏夜蚊多。自端午節(jié)前后開始,經春到夏,母親就不斷地上到后山羅家梁子采集艾蒿,晾曬在樓頂和后院臺階邊上。我暑假回到老屋,母親便把這盤原本點燃后放置在一樓堂屋里的艾蒿葉,燃在了我的寢室門口。對從異鄉(xiāng)歸來的成年的兒子,這是母親能想到、做到的不多的事情中的一項。艾蒿飄香,是夏夜老屋彌散的母愛。
記得早年,鄉(xiāng)間以艾蒿驅蚊,是把晾曬過的干燥的艾蒿,一枝枝連桿帶葉綁成一把把,如一根又粗又長的自制的蚊香條,放在院壩中點燃,那味道和煙霧更為濃烈和持久。扯艾蒿葉,捏緊揉團——揉團時里面摻進一根廢布條,放在盤里,再點燃布條,一盤艾蒿葉就能燃而不燒,緩慢而充分地飄散煙霧,散發(fā)香氣……這是母親為減少用量,以及操作之簡便,而創(chuàng)出的一種燃艾蒿驅蚊的新方法。
近些年來,母親每年都要采集、晾曬不少艾蒿,樓上、檐下,大包小包,裝了不少。這應該不是因為后山的羅家梁子日漸荒蕪,卻令艾蒿等野草們日益繁茂的緣故。這是閱歷和經驗,讓母親在生活中越來越喜歡上艾蒿,并經常地使用艾蒿。早年,我的父母,作為裁縫手藝人,每到年節(jié)時間,尤其是春節(jié)前后,十分繁忙,沒有時間經管四個孩子,便把我們放養(yǎng)在關埡那邊山村的舅舅家。小孩貪吃,又不知道忌口,我們常常多吃了春節(jié)前后油膩的飲食,吃壞腸胃。多虧舅母給我們泡艾蒿水,或讓我們吞艾蒿丸,竟然總無大礙,及時痊愈。
我們幾個孩子兒時的這個經歷,母親是知道的,故她十分信賴艾蒿的功效。母親自己,小時候生活艱難,物質匱乏,多年來便養(yǎng)成了剩飯剩菜舍不得及時扔、將就著吃的習慣,攢下了慢性腸胃炎的毛病。這些年來,母親便每日扯一把艾蒿葉,揉成小團放杯里,再添進點紅糖,以開水泡了當茶喝。七十多歲的母親,腸胃上的毛病至今無大礙,或要歸功于這艾蒿紅糖茶吧。
關于艾蒿之效,《孟子》中就有“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的記載。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說,艾以葉入藥,性溫、味苦、無毒,純陽之性,通十二經、具有回陽、理氣血、逐濕寒、止血安胎等效,故艾蒿被稱為“醫(yī)草”。
近年,我每次回鄉(xiāng)離家時,母親都要送我一大包艾蒿葉。大約老邁的母親知道,值錢的東西她拿不出,我也不會要。唯有這艾蒿葉,有益于我的健康,是她自己費了心思和力氣、送我而不至于被拒收的禮物。我不能拂了母親的心意,盡量把旅行箱理出空間,把艾蒿葉裝進去。
我異鄉(xiāng)書房的書架上,便常年有了一袋干的艾蒿葉。我舍不得浸它泡腳,只學母親的法子,偶爾泡艾蒿水喝。縈繞我的書香里,便隱隱融進了一種傳自遠古、源自山鄉(xiāng)的野草之香。這樣的香,讓我感到安心、溫馨,常令我想到土地、山鄉(xiāng)、童年和母愛等等,那些平凡、質樸卻美好、彌久愈香的時空和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