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仁是青海黃南藏族自治州的首府,那里傳統(tǒng)的唐卡繪畫、堆繡和佛像雕塑馳名中外。過去那一帶名為熱貢,人們就將那里的民間傳統(tǒng)藝術稱為“熱貢藝術”。我知道,又有一場視覺盛宴在等待著我。
我這已是數(shù)次前往同仁了。路上給那里的好友索加打電話,說我們要吃了黃河魚再過去,索加一著急,本來就不熟的漢語說得更不流利了,但我終于還是聽懂了,他家所在的郭麻熱村正好有一個宗教節(jié)日,他們在寺里做了一個時輪金剛的沙盤,如果我們吃了飯再去,就只能見到一盤散沙。沙畫兼具繪畫和雕塑兩種藝術特點,難得一見。彩沙壇城也是熱貢藝術的一大亮點,而且供奉完畢即毀,人們將用過的沙子拋撒到河渠或荒野里,驅邪祈福。于是,我們只好抖擻精神、勒緊褲帶趕過去。
跨過黃河大橋,穿過一狹窄曲折的峽谷,就進入隆務河谷,即過去所稱的熱貢,為金色河谷之意,在這條河谷的吾屯、年都乎、郭麻熱、尕沙日等藏族、土族聚居村,數(shù)百年來,村中男子十有八九都習傳著從寺院走到民問的藏傳佛教繪塑藝術,其從藝人員之多,群體技藝之精湛,在其它地區(qū)實不多見,連進入河谷的公路兩旁,都有壁畫和雕塑撞入眼簾。
索加早已等候在村口,郭麻熱的佛事剛剛結束,我們只看了幾眼那精致的沙畫壇城,眼巴巴瞅著一件精美無比的藝術品,瞬間化為一盤散沙,而它的主要制作者、索加的二哥加央只在一旁閉目誦經(jīng),一無所動。
其實索加家一共兄弟三人,在當?shù)靥瓶ó嫿缫延幸欢ù硇?。他們都是很小就JLIJ,家了,后來老三索加為了贍養(yǎng)老人,延續(xù)他家的世俗血脈,還俗結婚生子。大哥和老二加央仍為僧人,加央還做過郭麻熱寺廟的領經(jīng)師,從小練就渾厚深沉而又能直人心田的嗓子。他們白小就有唐卡藝術的傳承學習,都能繪制唐卡。家里收藏的一幅有200多年歷史的綠度母唐卡似可為證。三兄弟開設了一家唐卡工作室。尤其加央在唐卡藝術同名聲很響,有北京一家藝廊代為經(jīng)紀,不時到北京的藝術社區(qū)作展覽,或應邀到深圳、拉薩等地作畫,還出席過上海世博會的展覽。黃南州群眾藝術館的熱貢藝術館,就收藏有加央繪制的近20幅唐卡,還有一臺巨大的沙畫壇城。我以為確為唐卡珍品。
唐卡是減區(qū)最有特色也最具代表性的繪畫。唐卡的漢語意思,就是平整光潔的畫面。一般的唐卡,都繪制在畫布上。其步驟大致是:先將一塊一定尺寸的白布緊繃在木框上,然后在畫布上涂上一層薄薄的膠汁,再涂一層白粉,晾干后用貝殼或鵝卵石反復摩平,直到看不出布紋;接著打出主要的定位線,用炭筆勾畫出素描草圖,再用墨筆勾成黑線,按規(guī)矩將主要對象擺放在中問主要位置,再畫各種背景圖案和相關的神佛;草圖完成后就上色,唐卡最講究顏色的質量,要使用各種礦物質顏料,才能保證顏色的純正,甚至可保持千百年之久不褪色——講究的不用涂染法,而用精細無比的點染和皴染法;上色后再次勾線,多用金汁;最后才畫出眼睛,這是唐卡繪畫最后一道也是最重要一環(huán):開眼如何,決定著唐卡的優(yōu)劣高下。唐卡在繪制完成后,常常如中國傳統(tǒng)繪畫、書法一樣裝裱,便于平時卷好收藏,也可展開懸掛,所以唐卡也被視為卷軸畫。
唐卡的內容至為豐富,主要為佛像、神像,佛陀、菩薩、祖師、本尊、男女空行、護法,以及本生傳、教派史、寺廟史等,還有佛塔、壇城、輪回圖等,天文歷算、藏醫(yī)藏藥也可繪為唐卡。唐卡根據(jù)所用材質和繪制顏料,又可分為眾多種類,有繪在布面或紙上的,也有織繡的,或將織繡粘貼在絲綢織品上的。像熱貢藝術中的堆繡,就在青海藏區(qū)盛行。堆繡兼具繪畫和裁縫的功夫,將彩緞裁剪為各種圖案,再用漿糊粘貼在緞面或布面上。堆繡唐卡既可以做得小而精致,也可以做得極大,許多寺廟曬佛節(jié)上展曬的大佛像,就多為堆繡唐卡。
唐卡的起源現(xiàn)在尚無明確定論,其有上千年的歷史則是無疑的。它們歷來受到臧民的珍愛和敬重。唐卡上的神佛往往是他們祈求救助、頂禮膜拜的對象,無論在家的俗人還是m家的僧侶,有能力者,都要供奉佛像和懸掛唐卡。近些年,唐卡藝術更溢出藏區(qū),受到世界各地人們的追捧,熱貢藝術也聲名鵲起,傳遍四方。
我每天就在各寺各村里轉悠,加央他們慢悠悠地在院子里面畫,以容得讓我擔心他們是否能按時完T。我忽然記起,慢,就是香巴拉的主旨之一。加央一天的大部分時問,還是花在寺院念經(jīng)修行上。以前他在創(chuàng)作前,常常要經(jīng)過長時間的閉關修行。他剛剛從敦煌觀摩學習回來,還要完成山上一座寺廟的兩幅壇城壁畫:2.4×1.8米的時輪金剛和空行母。這樣的T作他們常常不收費,算是白己的功德。這才是唐卡藝術本來的動力源。加央開始從佛經(jīng)里擷取故事,繪制100幅不同的觀音唐卡,他大概想在原有的唐卡藝術基礎上有所創(chuàng)新。有自己的想法和追求,挺好。
路上遇見成群結隊的人扛著經(jīng)書在“轉地”。那是他們對土地虔敬的一種方式。這些傳統(tǒng)還在延續(xù),幸運。
但佛學和傳統(tǒng)是一回事,現(xiàn)實生活又是一回事。同仁當?shù)?,雖有黃河滋養(yǎng)農業(yè),畢竟富不起來。近幾年人們生活的改善,得白兩項:上山挖蟲草,在家畫唐卡。挖蟲草有季節(jié)性,而且越挖越少。畫唐卡四時皆宜,只要得空。近幾年,一個普通畫師一天的收入就有160元,中等的有280元,而領頭開唐卡畫室的就有七八百元,甚至上千。
唐卡的日益走俏和商業(yè)化,使得熱貢藝術蒸蒸日上,尤其是價格。繪畫的質量,以平時人們的口碑為據(jù),所以,各種他封或白封的“大師”越來越多,看各種宣傳經(jīng)營的能耐,而非真正的技藝和修養(yǎng)。唐卡的藝術價值已被商業(yè)運作取代,虛高不下,難以把握,猶如當今的藝術品市場和收藏市場。上一年三四千元一幅的唐卡,下一年就達六七千元,漲幅在一倍。還有北京的老板來此投資數(shù)千萬興建唐卡畫院。我覺得,現(xiàn)在的熱貢藝術已基本完成了從藝術品到商品的轉型。好多畫師都是沖著錢畫唐卡,沒有虔誠信仰的凝聚、情感的投注和藝術的觀照了。就在我在吾屯上、下寺之間的各種“唐卡畫院”“熱貢藝術館”轉悠的時候,一輛頂級新款的寶馬X6從我身邊呼嘯而過,停在一“藝術之家”前,車上的人下來拍照顯耀。而我認識多年的一位僧人畫師,很在意地問我是開什么車來的。
這是我所不愿看到的:這本來只是當?shù)厝藗兩娴淖罡呱蟹绞?,是一種與精神生活、宗教生活緊密結合的藝術,現(xiàn)今幾近淪為謀生發(fā)財?shù)氖侄?。濃重的商業(yè)氣息已幾乎淹沒那神圣的令人敬畏的宗教藝術。完全以逐利為目的的炒家、藏家乃至經(jīng)紀人,幾乎掌控了唐卡從制到產(chǎn)出的所有環(huán)節(jié),一些獨立的藝人也受制于這種趨勢和潮流,難以像從前那樣,氣定神閑、專心致志、虔誠敬畏地從事其發(fā)白內心的藝術,有的隨波逐流,有的封筆修行。
蘇珊·桑塔格說過: “文化、嚴肅文化,是人類尊嚴的一種表達?!痹谶@個正在經(jīng)歷全球化的巨大變遷時代,人們都處于尋求人生價值的湍流期,文化生命本身如何延續(xù)?文化遺產(chǎn)如何得以真正的傳承?熱貢藝術的未來將會如何?我們也許只有默默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