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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株玉蘭樹

        2019-07-20 10:56:10陳忠實
        人生十六七 2019年19期
        關(guān)鍵詞:镢頭玉蘭樹蠐螬

        陳忠實

        清明前一日回到老家,到村子背靠的白鹿原北坡上,在父母的墳頭燒了一堆被視為陰幣的黃紙。盡管明知這是于逝者沒有任何補(bǔ)益的事,然而每年此日不僅不能缺少,甚至早早就泛溢著一種甚為急切的情緒。自己心里明白,上墳燒紙和跪拜的行為,無非是為消解對父母恩德虧欠太多的負(fù)疚心理,獲得一種安慰。

        回到老屋小院,便坐在前院閑聊。許是那種負(fù)疚心緒得到消解,許是得了這明媚春色的滋潤,竟是一種難得的輕松和平靜。記不得是誰頗為驚詫地叫了一聲,玉蘭樹開花了。我便朝大門右側(cè)的玉蘭樹看去,在樹梢稍下邊的一根分枝上,有兩朵白花。我的心微微一顫,驚喜得輕叫一聲,從坐著的小凳上站起來,幾步走到玉蘭樹下,久久觀賞那兩朵玉蘭花。那是兩朵剛剛綻放的玉蘭花,雪白,鮮嫩,纖塵不染,自在而又盡情地展示在細(xì)細(xì)的一根枝條上,潔白如玉,便想到玉蘭花的名字確屬恰切。玉蘭樹尚不見一片葉子,葉芽剛剛在枝條上突出一個個小豆般的苞,花兒卻綻放了。我久久地看那兩朵花兒,竟然不忍離去。玉蘭花在我這其實也算不得稀罕,見得也早也多了,之所以發(fā)生一縷不尋常的驚喜,這是開在自家屋院里的玉蘭花,而且是我栽植的玉蘭樹苗,便有了一種情結(jié);還有一種非常因素,就是這株玉蘭樹苗成長過程的障礙性經(jīng)歷,曾經(jīng)讓我頗費過一番心思。幾年前我重回原下小院讀書寫字,一位在灞河灘苗圃打工的鄉(xiāng)黨,閑聊中聽說我喜歡玉蘭花,便給我送來一株不過食指粗的幼苗,我便在大門右側(cè)的圍墻根下挖坑栽下了。為了便于澆水和保護(hù),我在玉蘭幼苗四周用磚箍了一圈護(hù)欄。得到我的用心守護(hù)和澆灌,玉蘭樹苗日見躥高,分枝,加粗,蓬蓬勃勃,生機(jī)盎然,我便期待花苞的出現(xiàn)。恰好盼到玉蘭樹應(yīng)該發(fā)苞開花的規(guī)定期樹齡,不僅沒有開花,失望且不論,等到葉子成型,我發(fā)現(xiàn)了非常的征象,本應(yīng)是深綠色的葉子,卻呈現(xiàn)著淺黃;即使到盛夏烈日暴曬的時候,各種樹葉都變得深綠近青的顏色,我的玉蘭樹葉反而由淺黃變得幾乎透亮了。任誰都會看出這是一種病態(tài)的表征。村里人見了,有說是蠐螬咬了樹根,有說是缺肥,有說是化肥施多燒了根等。后兩種說法不能成立,我栽植時填的是農(nóng)家糞土,不缺肥更不會發(fā)生燒根的事,倒是蠐螬啃食樹根有可能發(fā)生,卻也無可奈何。我曾扒土尋找蠐螬,一只也未見到。我就懷疑大約是玉蘭根自身發(fā)生了什么病患。

        等到第二年,玉蘭樹仍然是滿樹病態(tài)的黃葉,自然不會開花了。我便有所動搖,這株病態(tài)的樹會不會自愈?需得幾年才能緩解過來?如果等過幾年不僅緩解不了反而病情加重以致枯死了,那我就會白等了。我便想挖掉它,重植一株。拿著镢頭刨挖的一瞬,卻似乎聽到一種凄婉的求生的哀音,那一片片透亮的黃葉似乎也幻化成哭相,我便舉不起镢頭來。突然想到,任它繼續(xù)存在著,如果真的挨過了病患,當(dāng)一樹健康墨綠的葉子呈現(xiàn)在小院里的時候,我會獲得一種別樣的欣慰和鼓舞;如果萬一病患發(fā)展到發(fā)生枯死,再換植一株也無妨,這株玉蘭樹便保存下來。約略記得去年夏天回家,玉蘭樹的葉子變綠了,盡管仍不像正常的葉子那么深色近青的綠,卻不是往年那種透亮的黃色了,我不由得慶幸,它的病情緩解了,更慶幸我握在手里的镢頭沒有舉起來……今年,這株玉蘭樹開花了。盡管只有兩朵,卻是一種美的生命的勝利。遭遇過生存劫難之后開放的這兩朵潔白如玉的玉蘭花,就不單是通常對所見的玉蘭花的欣賞的愉悅了,多了一縷人生況味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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