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煒
眼看就要過年了,胡玉決定好好顯擺一回,在鄉(xiāng)親們面前爭得幾分面子。
他在外打工幾年,一直不溫不火,掙的錢也只夠在城里生活的,過年回家時很是寒酸,他總覺得鄉(xiāng)親們看他的眼神里都帶著輕蔑和憐憫,這讓他心里很不舒服,因此很少出去拜年。直到今年,他跳槽到了一家新公司,工資漲了一倍,還找到了女朋友。這回終于可以揚(yáng)眉吐氣了。
他對女朋友小倩說:“我得帶你回家過年!”
小倩說:“好!”
胡玉在心里盤算著:只帶著女朋友回家,也不會太被人高看,怎么才能讓人羨慕且嫉妒呢?他看著馬路上來往穿梭的小轎車,眼前一亮:開車回去,那就夠奪人眼球了!有了這個想法,他立刻激動起來,跑到二手車市場上,花三萬塊錢買回了一輛轎車,又找家修理廠給做了個全車噴漆,整得跟新的似的。
終于到了回家的這一天,誰知早上兩人剛一下樓,就見地上都白了,天空中還飄著大片大片的雪花。下雪啦!小倩有些猶豫,停住了腳步,問道:“下雪啦,咱還走嗎?”胡玉義無反顧地踏進(jìn)雪地里:“走??!下雪不可怕,最可怕的是雪化了以后再凍冰,一步一滑,那就真走不了啦!”小倩就跟著他上了車。
胡玉嘴里說著下雪不滑,可哪有不滑的道理?車走在雪地上,跟平常完全不是一個感覺。更何況天還陰著,視線很不好,他只能聚精會神地慢慢開著,不敢有絲毫懈怠。好不容易來到了高速入口,才知道高速封路了。他一打方向,上了省道。
省道上車多,路況也不太好,中間還要經(jīng)過許多村莊,不時地有人啊豬啊牛啊的沖到路上,得開得特別小心,速度也就更慢了。直到下午四點多鐘,他們才下了省道,駛上了開往縣里的公路。這公路路況更差了,很是顛簸。小倩悄聲問胡玉:“到你家還有多遠(yuǎn)?。俊焙裾f:“不遠(yuǎn)了,也就五十來公里?!毙≠徽f:“你找個地方停停車,我憋不住了?!?/p>
胡玉尋了個開闊的地方停了車。道邊是一片玉米地,鄉(xiāng)親們掰走了玉米,剩下了玉米秸在寒風(fēng)中站立著,正好可以當(dāng)個屏障。小倩推開車門下了車。胡玉趴到方向盤上,立時就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胡玉迷迷糊糊地醒過來,睜眼一看,天都黑透了,再往旁邊一看,小倩仰靠在座位上,睡得正香呢。開車?yán)?,坐車的也累。他不忍心叫醒小倩,開動車子,又上了路。
車子一顛簸,小倩醒了。她看了看黑漆漆的路,問道:“還有多遠(yuǎn)???”胡玉說:“五十多公里吧?!毙≠徊挥X抱怨道:“這破道兒,還不得開倆鐘頭啊?!焙顸c點頭說:“差不多?!毙≠徽f:“這破道兒也費油啊。你看著點兒,別沒油了?!焙裢捅砩蠏吡艘谎?,心下一驚:還剩一格兒了!好路能跑三四十公里,這樣的路還真懸了??吹郊佑驼镜泌s緊加油了。
車子開到縣城,加油站的人居然回家過年了。小倩心里沒了底,問他:“胡玉,這可咋辦呀?”胡玉說:“我知道一條近道兒,雖然不好走,但能省一半路,這油絕對夠用!”車子一出縣城,他就拐上一條土路。再往前走,路中間攔著一個鐵架子,上面有塊牌子,寫著:禁止通行。他把鐵架子挪到一邊。
小倩問他:“行嗎?”
胡玉得意地說:“絕對沒問題!”
他中學(xué)就是在縣城里上的。從他家到縣城,要走馬路,得繞一個大圈,三十多公里呢,而走這條路,近一半都不止,就是路難走點兒。打從他上初中的時候,這條路的兩端就都擋著鐵架子,說是禁止通行。他們每次都推著自行車?yán)@過鐵架子,然后騎著過去,從沒遇到過什么事兒,也不知道為什么要禁止通行。想不到這都過了好幾年了,禁止通行的牌子還掛著,路還沒有修好!
這是條被壓碎的柏油路,更加坑洼難行。特別是下著雪,雪落到地上,哪里看上去都是平平坦坦的白。車子壓上去,才知道哪里是坑,哪里是坎。車子劇烈地顛簸著,車?yán)锏膬蓚€人,忽而被拋起,忽而又重重地落下去。小倩緊緊地抓住扶手,臉色變得很難看,一言不發(fā)。
車子吭吭哧哧地開出了五六公里,忽然猛顛了一下,然后就熄火了。胡玉使勁擰著鑰匙,只聽到點火器啪啪地干打火,車子卻不啟動。再一看油表,已經(jīng)到底了。他充滿歉意地對小倩說:“真沒油了。”小倩很有些氣惱:“早跟你說了,你就是不聽!這大雪天的,就不該出門!好了,現(xiàn)在咱們被誤在這兒,你說該怎么辦吧?”
胡玉說:“別急,可以找救援啊?!?/p>
他摸出手機(jī),剛一按亮,手機(jī)閃了閃,就滅了。估計是開了一天,手機(jī)沒電了。他忙讓小倩拿出手機(jī)來。小倩掏出手機(jī),卻連開都開不了。她無奈地說道:“早就聽說這種手機(jī)就怕天冷,天一冷就會沒電,還真是的。”
沒了手機(jī),就成了瞎子和聾子。
胡玉望了望漫無邊際的土路,遲疑著說道:“要不,咱們走回去?”小倩抬起腳來讓胡玉看。胡玉為了在鄉(xiāng)親們面前顯擺他的女朋友有多靚,特別讓小倩做了新式頭發(fā),又給小倩買了新鞋新衣裳。小倩現(xiàn)在穿著一雙高跟鞋,走平路都要打晃,更甭說這坑洼不平的土路了,估計走不出十步就得摔倒。他想了想,只好說:“你在車?yán)锏戎胰ヌ該Q汽油!”
小倩有些怕:“留下我一個人呀?”
胡玉說:“沒辦法。咱倆不能都跟這兒凍著呀。凍一宿,別再給凍死。車窗和車門都鎖著,只要你不出去,就沒人能進(jìn)來,放心吧。前面不遠(yuǎn)處就有人家了,誰家還沒個摩托車啥的,我出個高價,就能買回汽油來了。最多不超過一個小時,我肯定回來!”
小倩驚慌地說:“我還是怕。就是找不到汽油,你也一定要回來?!?/p>
胡玉握了握她的手:“你放心吧!”
胡玉下了車,讓小倩把門鎖死。他聽到車?yán)飩鱽砼镜囊宦曒p響,車門鎖上了,他拉了拉車把手,車門果然打不開了,這才跟小倩揮了揮手,大步往前走去。
胡玉沿著土路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越走心越?jīng)?。極目望去,四周黑黢黢的,連一星燈光都不見,到哪里去找人家呀?他使勁搜索著記憶。幾年前,他從這條土路上走過,兩側(cè)都是農(nóng)田,只偶爾有間看地的棚子,卻沒見過有人家啊。想到這里,他只覺得腿上像灌了鉛,十分沉重,邁不動步了。
一陣寒風(fēng)吹過,前面忽然閃現(xiàn)出一點燈光。胡玉頓時興奮起來。有燈就該有人啊。他邁開大步,向著燈光走去。
走得近了,他才看清楚,前面道邊有一間房子,房子里亮著燈,門外也亮著一盞燈。他疾步走到房前,使勁地敲著門。很快,門就開了,屋里站著位老人。他還沒說話,老人就把他接進(jìn)門,隨手關(guān)上了門,問道:“啥事?。俊?/p>
老人看上去有六十多歲了,中等身材,穿著一身舊軍裝,臉很黑,也很粗糙,頭發(fā)灰白,眼睛卻很亮。胡玉忙說道:“我的車誤在那邊了,好像是沒油了。您這兒有汽油嗎?”老人說:“沒有!”胡玉打量著這間小屋,發(fā)現(xiàn)小屋里只有簡單的生活用品,確實沒有車,更不會有汽油了。他不禁一陣失望,抱著最后一點希望,問道:“大伯,這附近有加油站嗎?”老人搖了搖頭:“只有縣城有,咱鎮(zhèn)上都沒有?!焙襁@回徹底絕望了。他轉(zhuǎn)身正要走,老人忽然叫住了他:“哎,我知道哪兒有汽油!”
胡玉心里一陣驚喜,忙問道:“大伯,你快告訴我,哪兒有汽油???我愿出大價錢買!”他怕老人不肯說,先掏出一張五十塊錢的鈔票塞到老人手里。老人收下錢,樂得眉開眼笑,往前面指了指說:“再往上走一里地,就是老周頭的看路棚。他有摩托車,肯定有汽油啊。”胡玉謝過了他,一頭扎進(jìn)風(fēng)雪中。
此時,天更黑了,風(fēng)更大了,雪更緊了,路也更滑了。胡玉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他幾次滑倒,摔得膝蓋生疼,但他只能咬著牙爬起來接著往前走。
又走了半個多小時,終于來到了另一個看路棚。他忙過去敲門。開門的仍然是個老頭兒,干瘦干瘦的,下頦上留著一綹山羊胡子,眼睛也是亮亮的。胡玉急忙說道:“你是周大叔吧?快賣給我點兒汽油吧!”
老周頭愣了愣,忽然笑道:“是不是老柴告訴你我有汽油的?”胡玉點了點頭。老周頭一拍大腿,氣道:“這個促狹鬼,都什么時候了還胡說八道!小伙子,你別聽他胡扯,我這里沒有汽油?。 ?/p>
胡玉看到里面有一輛車,他沖過去一看,這才看清楚,那是一輛電動車。他還不死心,又翻了床底,還拉開凳子看了看桌子下面,確實沒有汽油。他氣得肺都要炸了??蓯旱睦项^,都這時候了,他還敢捉弄自己!胡玉氣得捏緊拳頭,調(diào)轉(zhuǎn)頭向來路走去。
老周頭在后面喊著:“小伙子,小伙子——”他后面的話被風(fēng)雪壓住了,聽不清喊的什么?,F(xiàn)在,胡玉也不想聽他喊什么了。他奮力往前走著,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把老柴捶扁!
來到老柴的看路棚,卻見門上掛著鎖,他氣得抬腳就踹門,連踹了兩腳。門很結(jié)實,沒被踹開,倒把他的腳給磕得生疼。他頓時泄了氣,感覺渾身酸軟,沒有了一絲力氣。他一屁股坐到臺階上,大口地喘著氣。
這時,老周頭騎著電動車趕了過來,在他身邊一停,大聲喊道:“你媳婦是不是在車上呢?老柴是個老色鬼,別讓他干出齷齪事來!”說罷,他騎著電動車向前沖去。
胡玉一聽這話,立馬跳了起來。小倩是他的最愛,可不能讓她受人欺侮呀!他拔腿就跑。他想喊老周頭帶上他,可老周頭很快就消失在風(fēng)雪中了。
胡玉跌跌撞撞地往前跑著,他終于明白,這個老柴,真是個混蛋。他猜到了自己車上有女人,就動了歪心思,把自己往老周頭那兒支?;斓?,這個混蛋!胡玉抬手給了自己一巴掌:胡玉,你真傻呀!小倩要真出了事兒,看你怎么辦!他咬緊牙關(guān),奮力往前跑去。
不一會兒,就來到車前,卻不見老周頭,也不見老柴,胡玉心里一抖:不會真出什么事兒了吧?他撲向車子,大聲喊著:“小倩,小倩——”沒有人應(yīng)聲。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他撲到車前,把臉貼到車玻璃上,往里看,小倩不在車?yán)?。他轉(zhuǎn)過臉來,大聲喊著:“小倩,小倩——”
遠(yuǎn)處有人應(yīng):“我在這兒!”
胡玉循聲找去。小倩從一塊大石頭后面跑出來,一頭撲進(jìn)胡玉懷里,委屈地哭了。胡玉忙問她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怎么不在車?yán)铮艿酵饷鎭砹??小倩哭哭啼啼地說,她原本是在車?yán)锏戎?,后來就來了個老頭兒,沖著她壞笑,還動手撬車鎖。她給嚇壞了,跳下車就跑,那壞老頭兒一直在后面追。虧得她跑得快,就躲在了這塊大石頭后面,壞老頭兒找不到她,就灰溜溜地走了。小倩拉住了胡玉的胳膊:“你快帶我離開這里吧!”
胡玉拉著她走到車邊。他們決定帶上必要的東西,走出這條危機(jī)重重的土路。
這時,老周頭騎著電動車過來,沖他們喊道:“危險!別動!”
兩個人不覺停住了腳步。
老柴卻從暗處閃出身來,大聲問道:“老周頭,你怎么才來呀?我都快凍麻了!”老周頭答道:“雪地太滑了,我掉溝里了,好不容易才爬上來?!?/p>
胡玉一見到老柴,沖過去就要揍他。老周頭連忙攔住了他:“你傻呀?老柴救了你媳婦!”胡玉愣住了。老周頭說:“她在密封的車?yán)锎糁粫壕蜁蜒鯕夂谋M了,一犯困,就再也醒不過來了。老柴逼著你媳婦跑出來,雖然冷了點兒,可對身子沒啥壞處!”胡玉說:“那他干嘛不直說?”老周頭說:“他跟你媳婦說,你媳婦會信嗎?她以為車上保險,就在車上不下來,那豈不是等死?”胡玉還是滿腹疑竇:“他干嘛不跟我說明白,我回來叫出我媳婦?”老周頭無奈地說:“你回來找你媳婦了,還怎么去叫我救你?”胡玉張口結(jié)舌,說不出話來。
老周頭從電動車上解下繩子,讓胡玉系到車上。胡玉明白了,老周頭是要把他的車拽出來。他忙對小倩說道:“你去掌方向盤。他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推,一會兒就能上馬路了?!崩喜駞s說道:“你們都在后面推,我去掌方向盤。”
胡玉一愣神的工夫,老周頭喝道:“老柴!”
老柴笑道:“我比他們手腳麻利!”
老周頭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沒再說啥。老柴拉開車門上了車,掌住了方向盤。胡玉和小倩一起到車后面準(zhǔn)備推車。老周頭過來說道:“如果你們感到地陷了,什么都不要管,趕緊跑開,跑得越遠(yuǎn)越好?!?/p>
小倩吃驚地問:“地陷?”
老周頭說道:“我是說如果。”
胡玉連忙安慰她:“沒事兒的。”
老周頭來到前面,發(fā)動了電動車,繩子慢慢地繃緊了。忽然,車子微微一震,陷進(jìn)了地里幾分。胡玉一驚,拉著小倩就往旁邊跑。老周頭停住了車子,回身大喊:“老柴,快跑——”
老柴喝道:“瞎叫什么,快拉!”
老周頭加到最大擋,可車子不但沒拉出來,還陷進(jìn)了地里一點兒。老周頭弓著身子推著電動車,但電動車一直在地上打著滑,不往前走。小倩大喊一聲:“快幫他呀!”她沖過去,扶住了電動車,往前推著。胡玉沖到汽車前,扒住保險杠的一角兒,奮力往上一抬,老周頭和小倩也一齊用力,汽車嘭的一聲沖出土坑,向前挪去。
三個人也不說話,連推帶拉,汽車沿著土路,顛顛簸簸地往前開去。忽然,嗡的一聲,汽車打著火了。老柴興奮地說:“你們車?yán)镞€有油呢,開到家沒問題。快,上車來吧!”他停下車子,下了車。老周頭忙解開繩子,閃到一旁。胡玉和小倩向兩人表達(dá)了謝意,便開著車往前走去。
終于,車子開上了馬路,能看到前面的村莊了,那里就是胡玉的家。燈光點點,溫暖向心,兩個人一陣激動,一顆心也落到了肚子里。
小倩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剛才都要嚇?biāo)牢伊?!胡玉,地怎么會陷呢?”胡玉說,早先這一帶是煤礦,這下面是采空區(qū),人走著沒事兒,汽車太重了,才會陷進(jìn)去。要是不及時拉出來,會陷進(jìn)下面的土層,那就徹底完蛋了。他現(xiàn)在想起來,還心有余悸呢。除此之外,老柴為了保住他的車子,幾乎是舍了性命去幫忙,這讓他十分感動。
小倩默默不語。
胡玉接著說道:“那條路上坡高坑深,當(dāng)車往坑里沖的時候,油箱傾斜,油管抽不出油來,車子才熄了火。到了平地上,油箱也平了,油管又抽出油來了,這才又啟動了?!彼D(zhuǎn)臉看到小倩臉色不好,心里撲騰一下,連忙說道:“小倩,真對不起啊,是我考慮不周,才讓你心驚膽戰(zhàn)。你放心,以后我再也不會這樣了?!?/p>
小倩卻搖了搖頭:“這次遭遇,讓我一下子遇到了兩位好心人。胡玉,明天咱們就去看望他們?!彼龘u下車窗,沖著窗外大聲喊道:“老周頭,老柴,新年快樂!”
〔特約編輯 繆 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