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雅文

1945年7月21日，是比利時的國慶日，也是二戰(zhàn)結束后比利時的第一個國慶日。

難得的陽光輕撫著艾克興市，聲勢浩大的緬懷英靈暨表彰英雄大會正在進行。一位中國女人的到來，使整個會場沸騰了。一位從布魯塞爾趕來的官員，代表比利時政府為她頒發(fā)勛章，并發(fā)表致辭：“多少條生命，都因為您的努力而幸存下來。多少個家庭，都因為您的奔波而重新獲得了團聚！您是比利時人民的英雄，是比利時和中國人民永遠的驕傲。”隨后，他將一枚國家英雄勛章佩戴在這位尊貴的來賓胸前。

她是誰？這份殊榮背后又有什么故事？

一張揪心的絞刑布告

這里是比利時南部，離艾克興市很遠的艾爾伯蒙村，村中央的廣場上，貼著一張絞刑布告，是蓋世太保貼的。

1943年3月12日早晨，一陣哭聲從廣場傳出，一對中年夫婦撲倒在一張布告前，痛不欲生。全村男女老少迅速匯聚過來，紛紛踮腳瞧布告內容：三天后，將在此地對羅杰執(zhí)行絞刑，全體村民必須參加觀刑！

就在這個村里，住著一個中國女人，就是這張布告讓她從此與比利時民眾生死相連。

戰(zhàn)爭年代，村民雖生活艱難但還算太平，盡管村里駐扎著四名德國兵，但沒有發(fā)生流血及殺戮事件。然而在被德國占領的第三個年頭，這一切都變了。

曾經，德國對比利時比較友好。1937年，希特勒還公開宣稱“德國政府愿意永久保護荷蘭和比利時的領土不受侵犯”。但是，1938年，希特勒在草擬進攻捷克斯洛伐克的“綠色方案”時說：“我們一旦占領了荷蘭和比利時，就會對我們下一步的軍事行動形成一個非常有利的形勢?！?939年5月，希特勒斬釘截鐵地說：“我們必須以閃電的速度占領比利時和荷蘭?！?/p>

1940年5月，在很短的時間內，德軍就突破了比利時的防線。比利時苦苦支撐了十九天后，于5月28日宣告投降。

羅杰像很多愛國人士一樣，秘密參加了反戰(zhàn)組織。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時，比利時民眾就飽受蹂躪，自被占領以來，他們對德國更是恨之入骨。反抗斗爭一直沒有停止，他們偷偷搗毀德軍設施，炸鐵路，摧毀礦山，秘密發(fā)行四十多種反戰(zhàn)報刊。

羅杰在鐵路線上埋地雷，準備炸毀德軍軍列時被蓋世太保發(fā)現了。蓋世太保對反戰(zhàn)分子的政策是格殺勿論！羅杰的父母悲痛欲絕，當警察的父親四處求情，最后找到比利時國王。國王和王后出面找到蓋世太保頭子米哈耶上校，為羅杰說情，卻遭到拒絕。

村民們?yōu)檫@位優(yōu)秀青年感到惋惜。羅杰是獨子，長相帥氣，在村里口碑極好，未婚妻是位漂亮的小學教師。兩人婚期已定，幾天后即將舉行婚禮。

羅杰父母求告無門，已經絕望。就在這時，錢秀玲來了。她進門就說：“請大家不要難過，我想辦法去救羅杰！”聽到這話，村民們頓時面面相覷，紛紛向她投來質疑的目光：這個從不愛說大話、有教養(yǎng)、深受村民愛戴的白蘭芝太太，作為一個外國人，拿什么去救人？

她選擇相信納粹將軍的正直

原來，錢秀玲一看到絞刑布告，忽然想到一個人。那是三年前，納粹德軍占領比利時不久，錢秀玲在報紙上看到納粹德國派駐比利時軍政總督的名字——亞歷山大·馮·法肯豪森。在她的印象中，這人好像給蔣介石當過軍事顧問。于是，她急忙給時任國民黨軍事委員會高級軍事參謀的堂兄錢卓倫寫信。錢卓倫回信確認說：“法肯豪森雖是德國軍人，但他不同于那些納粹。他為人正直，極富正義感?！毙胖羞€說，法肯豪森將軍是他要好的朋友，有事盡可以去找他。

此時，法肯豪森離開中國已近五年。1938年8月下旬，法肯豪森將軍被納粹政府逼迫卸任蔣介石的軍事顧問，回到了德國柏林。法肯豪森戎馬一生，本想回故鄉(xiāng)安度晚年，然而此時的德國正被希特勒統(tǒng)治著，處于一種瘋狂狀態(tài)。法肯豪森對希特勒沒有什么好印象，尤其是1938年11月9日發(fā)生了屠殺猶太人的“水晶之夜”后，法肯豪森跟幾位要好的將軍都認為：“這種滅絕人性的行為，是上帝所不容許的罪惡，是德國人的恥辱！”

相反，希特勒卻很賞識法肯豪森的軍事才能。1939年，退休九年、年過花甲的法肯豪森被重新起用，任德國東都城市德累斯頓軍事地區(qū)代理總指揮官兼德累斯頓第四軍區(qū)總指揮官。1940年5月，納粹德軍占領荷蘭、盧森堡和比利時。法肯豪森接連收到指令，先后被派駐荷蘭、比利時。1940年5月30日，法肯豪森前往比利時首都布魯塞爾擔任軍政總督。

錢秀玲講述完事情經過，又出示了錢卓倫將軍的來信。村民們盡管仍半信半疑，但畢竟尚存一絲希望，于是紛紛行動起來：錢秀玲以錢卓倫堂妹的名義寫信;村民寫了聯名信;羅杰父母給法肯豪森寫求情信;請市長寫了一封擔保信。

當天晚上，錢秀玲帶著大兒子匆匆登上列車，奔赴一百六十公里外的布魯塞爾。第二天上午，法肯豪森在塞內弗城堡接見了她。

“您好，法肯豪森將軍，打擾了?！彼⑽⒕瞎?，用法語禮貌地說道。

“您好，錢女士?！狈虾郎渚哪樕下冻鲆唤z難得的微笑，示意她坐下，沒有寒暄，直接問道，“錢卓倫將軍是我要好的朋友，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guī)兔Γ俊?/p>

錢秀玲急忙從小提包里拿出幾封信，雙手鄭重地捧到法肯豪森的面前。法肯豪森接過信，打開，迅速瀏覽。錢秀玲盯著低頭看信的法肯豪森，不敢挪開一秒，心頭思潮翻滾。就在錢秀玲的神經緊張得幾乎要繃斷的剎那，她聽到一句令她終生難忘的話：“好吧，我會盡最大努力去辦的！你回去等消息吧。”她盯著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懷疑自己聽錯了。

“請你放心，我會盡最大努力的?！币活w懸著的心終于落下了。三天后傳來消息，羅杰的絞刑改判為苦役。

“我想要當中國的居里夫人”

時光回溯至三十年前，1913年，錢秀玲出生在江蘇宜興王婆橋的一個紳士家庭。父親是恩澤四方的鄉(xiāng)長，家有良田千畝，是遠近聞名的開明紳士。錢家為人善良，全村的孩子都可分文不交地到錢家的學堂里讀書，因此，錢家人深得鄉(xiāng)親們的敬重。錢氏家族人才濟濟，錢秀玲這一代出過錢卓倫等兩名國民黨將軍，錢秀玲、錢卓儒、錢憲人等八位博士。

錢秀玲自小聰明過人，四歲讀《百家姓》，五歲背《木蘭詩》，六歲跟哥哥讀小學，十一歲考上蘇州女子師范學校附中，中學沒念完又跳級到上海大同大學讀預科，專攻化學。1929年春，在上海大同大學讀冶礦專業(yè)的哥哥錢卓儒要去比利時留學。當時的比利時政府以招收中國留學生的方式，來退賠中國支付的“庚子賠款”。錢秀玲就跑回家央求父親同意她隨同哥哥前往。父親不同意，她就把自己關在臥室里，不吃不喝，以絕食相威脅。

父親無奈之下只好同意。1929年11月3日，錢秀玲等三十多名中國留學生，登上了上海開往法國馬賽的客輪，開始了她一生的歐洲之旅。

在那個年代，女孩子很少有學化學的。宋慶齡曾問她為什么要學化學，她回答說：“我最敬佩居里夫人，我想要當中國的居里夫人?！?/p>

在一百五十名中國留學生中，錢秀玲年齡最小，學習成績最好。一年預科之后，她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進了比利時著名的魯汶大學化學系。全系只有兩名女生，錢秀玲是其中之一。1933年她大學畢業(yè)，留校任助教，同時攻讀博士。三年后，年僅二十三歲的她，獲得了魯汶大學化學博士學位。

在魯汶大學，她以東方女性嬌小美麗、愛唱愛跳的魅力，贏得了許多學子的愛慕，其中包括醫(yī)學系的兩名白俄羅斯男生。錢秀玲選擇了其中一位，他叫白蘭芝。

兩人結婚后，先后辭去布魯塞爾的工作，按計劃起程回中國。但是，此時，日本發(fā)動了全面侵華戰(zhàn)爭，日軍的鐵蹄踏碎了他們的回國計劃。他們臨時來到距離布魯塞爾一百六十多公里的艾爾伯蒙村，開了一家診所。

白蘭芝醫(yī)生醫(yī)術精湛，又為人善良，深得村民喜愛。而錢秀玲，卻不得不收起自己的鴻鵠之志，開始相夫教子。

她成了遠近聞名的大救星

戰(zhàn)火之下，沒有旁觀者。從營救羅杰開始，她和比利時民眾命運密切相連。在羅杰被免除死刑當天，被押的另外一名叫羅杰的死刑犯也獲救了。這消息像風一樣，在連“上帝”都救不了命的恐怖氛圍里，錢秀玲的救人故事越傳越神，越傳越遠。漸漸地，艾爾伯蒙村引起了比利時人的極大關注，白蘭芝診所也成了比利時反戰(zhàn)人士的避難所。

一時間，全國各地被關押人員的親屬，紛紛前來求助。錢秀玲則有求必應。有時，前來求救的人太多，她無法全部應承，只好按輕重取舍，重點營救那些被判處死刑的反戰(zhàn)志士。她經常把孩子扔給丈夫，獨自一人奔赴布魯塞爾。

錢秀玲自然明白，每次起程都是冒險，但這是她的選擇。只是她每次都陷入擔心連累法肯豪森卻不得不見他的糾結之中。她不止一次對法肯豪森說：“法肯豪森將軍，實在不好意思，我總是向您提出很難辦的請求。我知道這事很危險……”

的確，法肯豪森是比利時的“軍政總督”，隸屬德國陸軍最高指揮部，對占領軍有指揮權。蓋世太保是秘密警察，歸希姆萊直接領導，法肯豪森是無權指揮的。所以，每次接到求救名單，他都想方設法找出種種理由，如柏林缺少勞動力，請求柏林元首工作組的長官赦免死刑，改判勞役。

當年采訪時，筆者曾問過錢秀玲老人一共救了多少人，老人搖搖頭，說她記不清了。筆者翻閱了法肯豪森將軍的回憶錄，又采訪了他晚年的朋友，都沒有得到確切數字。但可以確認的是，她最后一次營救的一批人質，共九十六人。

午夜零點的求救呼喚

1944年6月9日，盟軍在諾曼底登陸后的第三天。

這天夜里，沒有一絲星光，村里一片漆黑，唯有錢秀玲家那幢三層小樓，尚有一絲光亮。錢秀玲和丈夫躺在床上，說著悄悄話，談論著盟軍登陸的消息。白蘭芝醫(yī)生愛撫著妻子懷有五個多月身孕的肚子，說：“該死的戰(zhàn)爭快點結束吧！我真擔心再有人來找你……親愛的，你知道你每次去救人，我都為你提著心。如果有人再來，你千萬不能去了，太危險了！”

“不用擔心，我不會再去了?！卞X秀玲微笑道。錢秀玲知道，她不可能再去找法肯豪森了。

那是四個月前，1944年2月，一名被判處死刑的醫(yī)生家屬前來求助。錢秀玲來到塞內弗城堡，可是，她只見到了法肯豪森的秘書。秘書告訴她，有什么事他會轉達的，還轉告法肯豪森將軍的話，請她以后不要再來了。

聽到這話，錢秀玲心里很不安，她不知道法肯豪森將軍遇到了什么麻煩，是不是因為她而引起了蓋世太保的懷疑？

忐忑不安中，錢秀玲還是等來了那位醫(yī)生免予死刑的消息——改判了苦役，被押往柏林。

二戰(zhàn)結束后，那位醫(yī)生被放了回來。筆者去采訪時，在艾克興市見到了這位醫(yī)生。他坐著輪椅，一見到錢秀玲，他眼含熱淚，緊緊地擁抱著她。他說，他的生命是錢秀玲給的。

午夜零點，錢秀玲和丈夫相擁著剛剛入睡。忽然，外面?zhèn)鱽硪魂嚰贝俚那瞄T聲。夫妻倆急忙下床，扒著窗子往外看，極力判斷著來人的身份。只見門口停著一輛破舊的轎車，門外站著三個穿戴普通、風塵仆仆的青年，一臉焦急。白蘭芝醫(yī)生打開門，接到一個令人心碎的消息。

此刻，就在一百六十公里外的艾克興市，九十六個人的性命危在旦夕。

就在前一天，6月8日，三名穿著便衣的蓋世太保長官被殺死在艾克興市的廣場上，其中包括布魯塞爾蓋世太保頭子米哈耶。一名胳膊受傷的蓋世太保僥幸逃跑，開車回去報告，隨即引來一場瘋狂的報復。

6月9日清晨5點，五百多名蓋世太保及黨衛(wèi)軍黑壓壓地包圍了艾克興市，把睡夢中的市民全部叫起來，押到廣場，當場逮捕了九十六名青年當人質。他們要求三十六小時之內，必須交出兇手，否則，將開始處決人質，每次槍斃十五人。

沒有人交出槍殺蓋世太保的游擊隊員，于是，蓋世太保就將人質全部押進布魯塞爾監(jiān)獄。此刻，盟軍解放布魯塞爾的炮聲已在耳邊響起，勝利的曙光初現。可被關押的人質隨時會喪命。蓋世太保讓九十六個人抓鬮決定死亡順序，第一批被處決的十五人名單已經出來，其中有兩個十七八歲的青年。

面對三個陌生人的請求，錢秀玲感到十分為難。架不住再三懇請，錢秀玲答應了。這天上午，市長接見了錢秀玲。下午，三名青年開車護送錢秀玲，向布魯塞爾駛去。道路被封，關卡眾多，每行進一步，都很困難，直到晚上10點鐘，他們才來到塞內弗城堡。

此刻，距離處決第一批十五名人質只剩兩個小時了。

錢秀玲急忙讓警衛(wèi)通報法肯豪森將軍，說她有要事求見！可是，遲遲不見回話。錢秀玲心急如焚，不斷看表，她知道，每過一分鐘，十五名人質就距離死亡又近一步！

11點30分，秘書終于出現，秘書告訴她，將軍正在開重要軍事會議，脫不開身，讓她明天上午11點30分再來。錢秀玲急忙向秘書說明了來意。

此刻，距離第一批人質被處決的時間，只剩下短短三十分鐘了。

第二天，11點30分，錢秀玲最后一次走進塞內弗城堡。錢秀玲充滿歉意，法肯豪森擺手打斷了她：“那些人本來就不該被處死，他們?yōu)榱撕葱l(wèi)自己國家的權利在戰(zhàn)斗，我很敬佩他們！遺憾的是，我沒能……好了，就到這里吧?！?/p>

幾天后，錢秀玲獲悉，九十六名人質都沒有被處死。原來收到秘書轉達的緊急情況，法肯豪森緊急處理了第一批十五個人質事宜。后來她又得知，那天夜里法肯豪森是在聯合反希特勒人士開會，商議的是刺殺希特勒的計劃，即一個多月后的刺殺希特勒的“7·20”事件。刺殺行動執(zhí)行前的7月14日，法肯豪森突然接到了柏林送來的解職命令，解除他在比利時及法國（北部）軍政總督等一切職務。這條命令來得突然卻不意外，法肯豪森的做法早就引起希特勒的不滿，他在比利時任軍政總督的四年里，并沒有執(zhí)行希特勒的指令，而是出于人道主義施行了在其他納粹德國占領區(qū)絕無僅有的一系列行動，被納粹惡魔戈林和戈培爾批評為“軟弱無能”和“不稱職”。

筆者曾陪著錢秀玲老人來到艾克興市，受到時任市長杜特里約先生的熱情接待，市長請來一位歷史學家，詳細講述了營救九十六名人質事件的經過。在市長辦公室里，有兩幅珍貴的照片，一幅是人質從集中營出來后的合影，另一幅是錢秀玲老人與市長父親的合影。原來，杜特里約市長的父親正是九十六名人質中的一個。

筆者以錢秀玲和法肯豪森將軍為原型撰寫的電視劇劇本《蓋世太保槍口下的中國女人》，在北京舉行開機儀式時，邀請杜特里約市長前來。他在發(fā)言時講道：“我有兩位母親，一位是比利時母親，一位是中國母親。沒有錢秀玲女士，就沒有我的今天……”

這部劇在艾克興市拍攝時，許多群眾演員就是艾克興市的市民。

為納粹將軍辯護

戰(zhàn)爭結束后，錢秀玲和那些她幫助過的比利時民眾開始了新生活。“7·20”事件之后，希特勒下令，對密謀暗殺組織成員展開大規(guī)模的血腥報復。關于被報復人員的數量，《第三帝國的興亡》一書記載：“有材料說，共處死了4980人。秘密警察的記錄是7000人被捕?！?月30日，六十六歲的法肯豪森被捕，押送法肯豪森的汽車剛一開走，他的秘書就開槍自殺了。

被捕后的法肯豪森被押到集中營，后來輾轉多處。在《第三帝國的興亡》一書中，這樣寫道：“1954年5月4日在南提羅爾的下多夫（意大利監(jiān)獄），許多人都是被美軍解救出來的。當時，看守他們的秘密警察正打算把他們處決?！本瓦@樣，法肯豪森等一批反希特勒高官僥幸活下來。1948年3月21日，被關押了三年零八個月，輾轉了德國、英國、法國、荷蘭等地多所監(jiān)獄的法肯豪森，以頭號戰(zhàn)犯身份，被押到比利時首都布魯塞爾，等待接受比利時軍事法庭的審判。

從報紙上獲悉此消息后，錢秀玲急忙找到有關部門，要求去監(jiān)獄探視。由于法肯豪森是比利時的頭號納粹戰(zhàn)犯，不許任何人求見，她只好找到中國駐比利時大使館，請大使館幫忙，要求以中國友人的身份求見。大使館多次游說比利時有關部門，終于獲準。錢秀玲成為第一個前去探視法肯豪森將軍的人。

1950年9月25日，比利時軍事法庭對法肯豪森進行最后的審判。錢秀玲出面為法肯豪森做證。她說：“尊敬的法官大人，這位德國將軍不能不服從上級的命令。但是，他從人道主義出發(fā)，從1943年我第一次去找他開始，他一次次地冒著生命危險，想出種種辦法，赦免了許多被判處死刑的抵抗戰(zhàn)士，拯救了許多反戰(zhàn)志士的生命！就在他被撤職的前一個月，他還利用手中最后的權力，拯救了九十六名人質……”

1951年1月27日，最后一次開庭之后，法官對法肯豪森將軍的罪狀進行了逐條分析、論證，最終得出這樣的結論：一直以來，馮·法肯豪森將軍的一言一行，都帶有一種偉大的人道主義。比利時的各個階層、各新聞媒體，都見證了這一事實。錢秀玲的證言，顯然是被法庭采納了。

法肯豪森將軍的努力使無數人的性命得以保全。但在無法掌控命運的戰(zhàn)爭年代，不管你是否認同希特勒，只要身處納粹將軍的職位，就要承擔戰(zhàn)爭的責任。作為正義的見證者，錢秀玲的奔走營救給了將軍最后的安慰。

錢秀玲從不掩飾對法肯豪森將軍的感激之情，但并不因此降低錢秀玲老人的高度，也絲毫不影響我們對她的評價。他們都無愧于自己的選擇。當年，采訪錢秀玲老人時，我曾問過她：“那些人跟您非親非故，您為什么冒著生命危險，一次又一次地去救他們？您就不怕被蓋世太保抓住嗎？”

“No！No！”老人笑著，連連搖頭，“我沒想那么多，只想著把那些人救出來。他們都是好人，都應該好好地活下去！”

我又問她：“您在法庭上，為法肯豪森將軍做辯護證人，您就不怕比利時人罵您是親納粹分子嗎？”

“No！”老人回答得很干脆，“因為法肯豪森是一位講人道、講友誼、富有正義感的人。他應該得到公正的對待?！彼辉僬f：“我不是什么英雄，我只是做了我應該做的事情?！?/p>

作家赫伯特·斯坦豪斯采訪辛德勒之后，說：“辛德勒的卓越事跡，只是源自基本的正義感和人性，只不過我們長大以后，就極少再真誠地相信這些東西了?！?h3>艾克興市的“錢秀玲之路”

國慶日的慶典上，艾克興市市長還宣布：“為了讓艾克興市人民永遠記住這位中國人的名字，為了讓人們永遠不要忘記錢秀玲女士對艾克興市的再造之恩，我宣布，將抓走九十六名人質的街道，命名為錢秀玲之路！”

市長又將一尊中國銅質龍塔香爐，贈給錢秀玲留作紀念。那是市長特意從古董商店買來的。

1999年12月，筆者專程赴布魯塞爾采訪她，八十六歲的錢秀玲老人，身著一套紅色紗質套裙，化著淡妝，臉上洋溢著親切而慈祥的微笑，流露出大家閨秀的高雅氣質。就在老人的兩室一廳，掛著錢卓倫將軍條幅、擺著幾張混血兒照片的房間里，我開始了二十多天搶救性的采訪，從而獲得了珍貴的一手資料。

當時，老人年事已高，好多事情都淡忘了，要靠一點點地啟發(fā)、引導，陪她聊天、散步，喚醒她沉睡多年的記憶。二十多天的相處留下了許多美好的回憶。有一次，我們去她當醫(yī)生的大兒子家，路上，天空忽然飄起了鵝毛大雪，飄落在我們身上。怕累著她，我和她相擁著走走停停。漫天風雪里，真像母親趴在女兒肩頭，那場景讓人終生難忘。

二戰(zhàn)結束后，錢秀玲全家定居布魯塞爾，白蘭芝繼續(xù)當醫(yī)生。1951年，錢秀玲應早年導師之邀，到布魯塞爾聯合國核能科學研究所，從事化學研究工作。后來，她在布魯塞爾辦起了中國餐館，起名孔子酒家，很是紅火。其間，她和中國同胞共同捐款，創(chuàng)辦了比利時第一所中文學?！猩叫W，并出任該小學的第一任董事長，讓在當地的中國孩子接受中國的文化教育。1990年，她在比利時華僑華人中，發(fā)起贊助比利時國王慈善基金活動，為慈善基金捐款，得到比利時國王及媒體對中國僑胞的高度贊揚。為此，比利時國王夫婦將夫妻合影贈給她，以示感謝。2008年8月1日，中國“女辛德勒”錢秀玲安然辭世，享年九十五歲。

〔本刊責任編輯 周佳微〕

〔原載《名人傳記》201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