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莊
1947年,康奈爾大學迎來了一位講俄羅斯文學和歐洲文學的教授。這名年近五十的男子相貌平常,眼中卻頗有幾分傲慢。因為不善言辭,他的課堂授課基本依賴講稿完成,差不多就是照著念。幸好這門課在學生中口碑頗佳,因此常常座無虛席。顯然,此前7年韋爾斯利學院的教學生涯已經(jīng)給他積聚了一些名氣,很多學生早就了解到:他姓納博科夫,是一名俄羅斯流亡貴族,文學品位極其刁鉆,對大作家的點評犀利透徹,常常能提供驚人的視角,而且十分毒舌,所以很想來一探究竟。
說來也是奇怪,這位文學教授此前擔任過的一個職位,跟文學可謂風馬牛不相及——哈佛大學比較動物學博物館鱗翅目的分館長,而且正兒八經(jīng)地在《昆蟲學家》這樣的學術期刊上發(fā)表過文章。很大程度上,在博物館工作解決了他的一個大麻煩。納博科夫一家是1940年來到美國的,他和他那身材嬌小的妻子薇拉喜歡收集蝴蝶標本,擁有數(shù)量可觀的藏品。隨著藏品的不斷增加,找地方存放成了問題。一開始,納博科夫只是作為一名無薪的志愿者在博物館工作,后來這份工作成了兼職,能夠領取一份微薄的薪水,在他離開前,大約達到年薪1000美元。不管是由于一直不能謀得正職,還是出于其他原因,納博科夫待到第六個年頭,終于去了康奈爾,帶著妻子和兒子,從馬薩諸塞州劍橋市克瑞格環(huán)路8號,搬到紐約州伊薩卡市東州街957號。
那一年,康奈爾大學并不知道自身很快將開啟美國文學史上的新篇章。當然你知道——今天大家都知道——1955年,依然還在念著自己文學講稿的納博科夫教授,將會出版一本名叫《洛麗塔》的小說,掀起文學界幾乎血雨腥風一般的爭吵。關于這本書,我敢說即便沒看過文字版,很多人應該也看過電影;即便沒看過電影,多數(shù)人也能背得出它的開篇:“洛麗塔,我的生命之光,欲望之火,同時是我的罪惡,我的靈魂。洛—麗—塔,舌尖得由上腭向下移動三次,到第三次再輕輕貼在牙齒上,洛—麗—塔。”就這么個中年男子愛上未成年少女的故事,位列現(xiàn)代圖書館評選出的20世紀最佳英文小說第四位。
如果本文要講的只有這個,也算老套到極點,你可以立刻停下了,一個字都不用往下看。事實上,納博科夫不只是一位文學家,更有耐人尋味的多重身份,除去前面提到的鱗翅目專家身份,他還是一名國際象棋排局高手。想要探討納博科夫如何取得他在寫作上那些成就的話,小說以外的興趣和涉獵不可謂不重要,可能還更有趣。
1899年4月22日出生于圣彼得堡的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父親是一名自由派記者和政治家,母親是一名富有的繼承人。納博科夫和幾個弟弟妹妹一起,從小就接受精英教育,用英、法、俄三種語言溝通,此外,音樂、體育、博物學一樣不落。納博科夫天資極其聰慧,他的中學同學奧列格·沃爾科夫在回憶錄中寫道:“網(wǎng)球,他把我們都打敗了,象棋也是。無論他干什么,人們都為他的天賦感到驚訝。”
俄國十月革命之后,這個貴族家庭就開始了政治流亡。他們一度跑到英國,納博科夫在劍橋的三一學院短暫修過動物學,同時進修斯拉夫語和拉丁語。1922年,他隨家人前往柏林,以詩人和作家的身份混跡于當?shù)氐牧餍猩鐖F,常用的筆名是弗·西林。雖然在那個城市住了15年,不過他一直對那里沒什么好感,其間他最持之以恒的娛樂項目就是下國際象棋,經(jīng)常晚上在家里或去朋友處下棋,偶爾還參加比賽。他自認是一個“棋藝相當強的選手”,盡管不是德國人所說的“特級象棋大師”,但在俱樂部,水平已經(jīng)遙遙領先。這段生活,都被他寫進《天賦》中,主人公是一名詩人兼象棋排局高手,這部半自傳小說也是他以俄文寫的最后一部長篇,被認為是他對舊世界的告別。1926年4月21日,在一家咖啡館里,納博科夫甚至和別人一起,在一場車輪大戰(zhàn)中差點贏了超現(xiàn)實主義象棋理論的開山鼻祖阿隆·尼姆佐維奇。據(jù)說當時納博科夫已經(jīng)有很大勝算,卻被旁邊一個人鬼使神差地挪了一步棋給坑了。在柏林期間,納博科夫出版的第三本小說叫作《防守》,講的是一個叫盧仁的象棋天才,最后因對手瓦解了他的防守而自殺。
除了喜歡對弈,納博科夫還喜歡寫象棋評論和設計棋題,發(fā)表在刊物上。1951年出版、1963年修訂的回憶錄《說吧,記憶》中,他寫道:“在我20年的流亡生涯中,我把大量的時間花在了編制棋題上。在棋盤上精心設計一種陣式,要解決的問題是如何在規(guī)定的幾步之內把黑棋將死,一般是兩三步。這是一種美麗、復雜、呆板的藝術……大多數(shù)下象棋的人,業(yè)余棋手和大師都一樣……盡管他們會欣賞一個難對付的問題,要他們編制一個棋題卻會被難住。”象棋問題像所有他為之著迷的形式那樣,充滿智力的趣味和美感?!霸O局者要具備一切有價值的藝術所具有的品質:原創(chuàng)性、創(chuàng)造性、簡潔、和諧、復雜和絕妙的不真誠?!?/p>
西班牙裔語言學家卡洛斯·阿爾貝托·科洛德羅認為,國際象棋和納博科夫的其他專長一樣,是作為一種媒介來表達他高度的風格野心的。這種風格野心,呈現(xiàn)為一種智力游戲般的編織和設計,標志著創(chuàng)造者不可捉摸的高超技藝,出現(xiàn)在他的作品中。比如在“帶著不合理的魔幻色彩的文學偵探小說”《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實生活》,以及被女作家瑪麗·麥卡錫認為是“一場地獄般的布局,一個捕捉評論家的陷阱”的《微暗的火》中,都可見其端倪。
1958年,納博科夫與妻子薇拉在紐約的家中下國際象棋
“我有沒有提到她裸露的手臂因為接種疫苗留下的8字形疤痕?我無可救藥地愛上她了嗎?她只有14歲?一只好奇的蝴蝶飛過,浸著光,在我們之間?!边@是《洛麗塔》中一段提及蝴蝶的描寫,為他筆下的角色以學者身份進行的觀察和哲學思考提供了支持。而在《微暗的火》中,白色、褐色和紅色的蝴蝶相繼出現(xiàn),給故事的發(fā)展帶來了流動性的美,甚至殺機。納博科夫在其文字中運用到這種節(jié)肢動物還有它們的美麗翅膀,可能真的只是一種駕輕就熟的信手拈來。這些經(jīng)他提及的蝴蝶標本,很久以前就被釘在哈佛大學比較動物學博物館一個柜子的托盤里,曾經(jīng)是他的研究對象,他們朝夕相對。近些年隨著他作為一個蝴蝶專家被越來越多地發(fā)掘,文學研究領域也有人開始構建以他為名的蝴蝶美學。
在蝴蝶分類方面,納博科夫的確做了很多細致的工作,和寫作一樣,他對此是十分嚴謹而刻苦的。
2016年,耶魯大學出版社推出了斯蒂芬·布萊克威爾和庫特·約翰遜二人合作整理并配以文字注釋的納博科夫手繪蝴蝶圖集《納博科夫的科學藝術》,有300多頁,共收錄了10位頂尖科學家和納博科夫研究者的論文,強調納博科夫的繪畫作為科學文獻的重要性,評估他對演化生物學和系統(tǒng)學的貢獻。納博科夫一生中畫過1000多幅關于蝴蝶解剖結構的技術插圖,這本書選取了其中的154幅。
他對一種藍色蝴蝶做出過極有遠見的預言,這大概也是他解剖得最多的一種蝴蝶了。在研究方法上,納博科夫可說是另辟蹊徑,并非根據(jù)其形態(tài),而是根據(jù)其生殖器來進行分類。在1945年發(fā)表于《心智:昆蟲學》期刊的一篇論文中,他提出了關于它們演化和遷徙路徑的思考,推測這個亞種起源于亞洲,從西伯利亞通過白令海峽來到阿拉斯加,并一路南下到達智利。這個假設在當時可謂非常大膽,甚至有點天方夜譚。人們無法想象柔弱的小昆蟲怎么憑借薄薄的一對翅膀進行如此遙遠的飛行。但他認為不僅有過這種遷徙,而且一共有5撥。
著名演化生物學家斯蒂芬·杰·古爾德在《知識亂交的悖論》一文中,以納博科夫為例,談論了他眼中那些在一個領域被譽為天才而在另一個領域也有顯著卻不為人所知的成就的人。他提醒人們,納博科夫可不是一個業(yè)余愛好者,而是一個完全合格的、才華橫溢的、被正式聘用的專業(yè)分類學家,在生物學和一個主要類群的分類方面擁有公認的“世界級”的專業(yè)知識,發(fā)表過十幾篇經(jīng)受住時間考驗的論文。不過,古爾德認為,納博科夫是一位優(yōu)秀的、可靠的科學家,但并非一位偉大的科學家。畢竟,他在研究蝴蝶方面只用了業(yè)余時間,而在小說寫作上,才達到了最高成就。
2011年年初,《英國皇家學會學報》發(fā)表了來自哈佛大學分子生物學教授內奧米·支爾斯團隊的研究,他們和得克薩斯大學的另一個團隊合作,證實了納博科夫半個多世紀前的猜想是正確的。通過DNA測序比對,他們發(fā)現(xiàn)新大陸的蝴蝶有一個共同祖先,生活在大約1000萬年前。但許多新大陸物種與舊大陸物種的親緣關系,卻比和它們近鄰之間更近,這只能是數(shù)次從舊大陸遷徙而來。文章得出的結論,正如納博科夫推測的那樣,有5撥蝴蝶從亞洲來到了新大陸。
1953年,納博科夫來到康奈爾的第六年,他的課堂上來了一個名叫托馬斯的小伙子。托馬斯年輕得不像話,高中連跳兩級直接上了大學,并且也是相當不務正業(yè)——主修工程物理專業(yè)卻來聽文學課。兩年后,小伙子去海軍服役,直到1957年才回到學校,以英語學位畢業(yè)。這個小伙子畢業(yè)后去了波音公司。1963年,他寫出了一本叫作《V.》的小說,拿下了??思{獎,他姓品欽。
不少美國后現(xiàn)代文學研究者都試圖找到納博科夫和品欽在康奈爾互有交叉的證據(jù),但鮮有發(fā)現(xiàn),除了如今珍藏在公共博物館中的教師打分表上的確印了該名學生的名字——沒有成績。納博科夫并不記得有這么一位學生,因為當時聽他課的人太多了,而品欽到后來也承認,自己沒把納博科夫的課聽完,因為對方口音太重,自己聽不懂。只有納博科夫的太太薇拉說她記得,托馬斯·品欽的作業(yè)是她改的,很特別,一半手寫,一半打印。
康奈爾大學在邀請納博科夫擔任文學教授的那一年,納博科夫并不知道自己將開啟美國文學史上的新篇章。不止納博科夫,甚至不止品欽。庫爾特·馮內古特于1940年入學該校,主修生物化學專業(yè),1947年去了通用電氣研究實驗室,1969年出版了《五號屠場》。如果說這3個人有什么相似之處,那就是他們全都屬于打破了學科界限的天才??茖W和藝術都利用了人類獨特的創(chuàng)造力,如古爾德所言,“沒有想象就沒有科學,沒有事實就沒有藝術”,這二者在某些人身上完全是共通的。
(空 谷摘自《國家人文歷史》2019年第10期,本刊節(jié)選)